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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來吧,我們吃午飯去吧,”主婦用怨訴似的聲音說,於是,大家來到了餐室。“你挨著我坐,卓葉[40],”安娜·瓦西裡耶芙娜又說;“你,愛倫,你陪著我們的客人;你呀,保爾[41],我請你別鬧,別跟卓葉淘氣。我今兒個頭痛!”

舒賓又把眼睛翻向了天上;卓葉卻抿抿嘴回答了他。這個卓葉,或者更準確地說,卓婭·尼基吉什娜·繆萊,是一個漂亮的俄德混血的黃發(fā)女郎,眼睛稍稍對視,鼻子小而鼻端微闊,嘴小唇紅,身體非常豐美。她唱俄國歌唱得很不壞,在鋼琴上能彈各種小曲,無論輕快的或者傷感的,都彈得很正確;裝束俏皮,可是打扮得往往有些孩子氣,甚至過分整潔。安娜·瓦西裡耶芙娜本來是要她來當女兒的女伴的,可是,卻幾乎總是讓她伴著她自己。葉琳娜對這也並不抱怨:當她和卓婭單獨相對的時候,她反倒不知道和她說什麼的好。

食事經(jīng)過了不少的時間;伯爾森涅夫和葉琳娜談大學生活,談他自己的計劃和希望;舒賓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做著誇張的貪饞嘴臉,不時還對卓婭裝出毫無辦法的滑稽怪相來,而卓婭,則和先前一樣,只是報他以淺笑。食事過後,葉琳娜陪著伯爾森涅夫和舒賓到花園裡去;卓婭目送著他們,微微聳了聳肩,就坐到鋼琴邊來。安娜·瓦西裡耶芙娜問道:“您怎麼不也去散散步呢?”可是,不等回答,就又補充說:“給我彈點兒什麼吧,要憂鬱的……”

“韋伯的《最後的思想》好嗎?”[42]卓婭提議。

“啊,對啦,韋伯[43],”安娜·瓦西裡耶芙娜回答,於是就墜入了一張安樂椅裡,而眼淚就開始浮閃在她的睫毛上了。

同時,葉琳娜已把兩位朋友引到了一座刺槐樹亭子裡,亭子中央有一個小小的木桌,四圍則安著椅子。舒賓轉(zhuǎn)眼四顧,跳了幾跳,於是細聲說道:“等一等!”就連跑帶跳跑回了自己的房裡,拿來了一塊黏土,開始塑著卓婭的肖像,一面搖著頭,一面對自己喃喃著,高聲大笑。

“又是他那套老把戲,”望望他的作品以後,葉琳娜說著,轉(zhuǎn)向伯爾森涅夫,和他繼續(xù)談午餐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的談話。

“我那套老把戲,”舒賓重復道。“這簡直是個取之不盡的題材呢。特別是今兒,她真叫我忍無可忍啦。”

“那為什麼呢?”葉琳娜問。“別人會以為您說的是個什麼可惡的、討厭的老怪物呢。她可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呀……”

“當然,”舒賓插嘴說,“她漂亮,很漂亮;我相信無論什麼過路人,只要把她瞟上那麼一眼,就會不由自主地想道:要是能跟這姑娘一起……跳個波爾卡舞就太好啦;我也相信,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並且還自以為得意呢……那麼,幹嗎還裝出那種羞答答的淺笑,還要來那麼一套淑女經(jīng)呢?哪,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從牙齒縫裡又加了一句,“可是,這會兒,您心裡可有別的心事,顧不上啦。”

於是,舒賓把卓婭的胸像捻碎,可是,馬上又把黏土死命地揉著,塑著,好像很生氣。

“那麼,您的志願就是做個教授嗎?”葉琳娜問伯爾森涅夫。

“是的,”他回答說,把通紅的手夾在膝間。“這是我多年的夢想。當然,我很清楚,我還差得遠,還夠不上那麼崇高的……我是說,我的造詣還不夠;可是,我希望能得到許可,出國去留學;如果必要,我打算留學三四年,以後……”

他止住了,垂下了眼瞼,可是很快又抬起眼睛來,露出困惑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頭髮。伯爾森涅夫在和女人談話的時候,說話就尤其緩慢,發(fā)音也更不清楚了。

“您想做個歷史教授嗎?”葉琳娜問。

“是的,或者哲學教授,”他補充說,聲音低下來,“如果可能的話。”

“他已經(jīng)是個哲學通啦,”舒賓插嘴說,一面用指甲在黏土上劃出深深的線痕,“還要到外國去幹什麼呀?”

“您會完全滿足那種地位嗎?”葉琳娜又問,把頭依著臂肘,直視著他的面孔。

“完全滿足,葉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完全滿足的。還有什麼比這更高尚的事業(yè)呢?啊!追隨著季莫菲·尼古拉耶維奇[44]的足跡……只要一想到這樣的一種事業(yè),我就充滿了歡喜和惶惑……是的,惶惑……其所以惶惑,就由於意識到我自己不行。我親愛的先父就祝願過我,要我獻身給這樣的事業(yè)……我永遠也不能忘記先父的遺言。”

“您父親是去年冬天去世的嗎?”

“是的,葉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二月間。”

“聽說,”葉琳娜繼續(xù)說道,“他留下一部很出色的遺稿,是真的嗎?”

“真的。先父是個了不起的人。您一定會喜歡他的,葉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我相信我會的。那部著作的內(nèi)容是什麼呢?”

“要用幾句話把那內(nèi)容告訴您,葉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確實是不大容易的。先父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一個謝林[45]派;他所用的術(shù)語有時是不大明白的……”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葉琳娜打斷了他的話,“請原諒我的無知;所謂謝林派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伯爾森涅夫微微笑了。

“謝林派,就是德國哲學家謝林的信徒;謝林的學說就是……”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舒賓忽然叫了一聲,“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要給葉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來上一堂關(guān)於謝林的講座呀?饒了她吧!”

“一點兒也不是講課,”伯爾森涅夫嘟嘟噥噥地說著,漲紅了臉,“我是想……”

“講課又怎樣呢?”葉琳娜插嘴道;“您和我,巴威爾·雅可夫列維奇,我們?nèi)即蟠蟮匦枰v課呢。”

舒賓瞪眼望著她,忽地迸出一聲大笑來。

“您笑什麼?”她冷冷地、幾乎是嚴厲地說。

舒賓呆住了。

“得啦,別生氣吧,”他停頓了一下,終於說。“是我的不是。可是,老實說,這是什麼癮頭啊,我的天,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天氣裡,在這樣的樹下,怎麼還有心談哲學呢?不如談談夜鶯,談談玫瑰,談談美麗的眼睛和青春的笑顏吧。”

“嗯,還有法國小說,和女人的打扮,”葉琳娜接了下去。

“那可不,”舒賓回答說,“要是打扮得漂亮,有什麼不可以談?”

“那可不!可是,萬一別人不高興談女人的打扮呢?您一向自命為自由藝術(shù)家,那麼,為什麼要來妨害別人的自由呢?讓我問問您:您的趣味既然是這些,那您為什麼還攻擊卓婭呢?跟她去談打扮,談玫瑰,難道不是特別合適?”

轉(zhuǎn)眼之間,舒賓變得滿臉通紅,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啊,是這樣的嗎?”他開始說,聲音顫抖著。“我明白您的用意;葉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是要把我攆到她那兒去。換一句話說,我在這兒是多餘的?”

“我可沒想攆您走。”

“您可是說,”舒賓激動地繼續(xù)說,“我不配跟別人攀交情,我只配跟她比高低,我也跟那個膩人的德國姑娘一樣空虛、一樣愚蠢、一樣淺薄。是不是呀,小姐?”

葉琳娜皺眉了。

“您往常可不是像這樣說她的,巴威爾·雅可夫列維奇,”她說。

“啊,您責罵吧,只管責罵!”舒賓叫道。“是的,我不隱瞞,曾有那麼一剎那,的的確確,不過是一剎那,她那鮮艷庸俗的臉龐兒……可是,如果我回敬您兩句,也給您提醒提醒……回頭見,”他突然加了一句,“我怕我會胡說八道起來啦。”

於是,他把已經(jīng)塑成一個腦袋的黏土狠命打了一拳以後,就跑出花亭,一直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真是小孩子,”葉琳娜說著,目送著他。

“一位藝術(shù)家呢,”伯爾森涅夫默默含笑地說,“所有的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的。人們得原諒他們的任性。那是他們的特權(quán)。”

“是的,”葉琳娜回答,“可是,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巴威爾還不能說就有權(quán)利享受這種特權(quán)。直到此刻,他做出了什麼成績來呢?讓我挽著您的手,我們沿著這林蔭道走下去吧。他把我們的談話都擾亂了。我們剛才談的,是您父親的著作。”

伯爾森涅夫挽住葉琳娜的手臂,傍著她走過花園,可是,那中途夭折的談話卻再也不能復活了;伯爾森涅夫於是又從頭開始敘述他對於教授的事業(yè)和自己的前途的意見。他傍著葉琳娜緩緩走著,笨拙地移動著自己的身體,笨拙地挽著她的手臂,有時自己的肩甚至碰上了她的肩頭,可是,卻一次也不曾望她;他的話,如果還不能說完全自由地,至少也可以說是比較流暢地湧動著,談得簡單、明確,而他的眼睛,當它們徐緩地掠過樹幹、沙路和草葉的時候,也閃爍著從崇高的心情所生出的寧謐的感動;而他的沉靜的聲音,也顯示著一種終於在所愛的人面前傾吐了自己的積愫的喜悅。葉琳娜非常關(guān)切地聽著他,微微側(cè)身向他,眼睛一直注視著他的面孔,這張面孔此刻已經(jīng)稍顯蒼白;她也注視著他的眼睛,這眼睛,現(xiàn)在也變得溫柔而且親切了,雖然它們卻閃避著她的視線。她的心靈漸漸敞開了;一種溫柔、公正、善良的情感,似乎沉入了她的深心,又好像正從她的心底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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