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前夜·父與子(兩書合輯)
- 屠格涅夫
- 2374字
- 2021-03-10 15:18:10
安娜·瓦西裡耶芙娜·斯塔霍娃,本姓舒賓,在七歲上就成了孤女,可是卻繼承了相當大的家產。她有極富的親戚,也有極窮的親戚:窮的屬於父方;富的則屬於母系:例如,樞密顧問官伏爾金和契庫拉索娃公爵夫人。她的法定保護人阿爾達利昂·契庫拉索夫公爵把她送進了莫斯科一家最優良的女塾,而在她離開女塾以後,又把她接到他自己家裡來。他交遊廣闊,每到冬天必開盛大的舞會。安娜·瓦西裡耶芙娜的未來丈夫,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斯塔霍夫,就是在某次這樣的舞會裡把她的心俘獲了的。那晚上,她穿的是一件“玫瑰色的漂亮晚禮服,還扎了一束小朵玫瑰花的花環”。這花環她是一輩子都珍藏著的。……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斯塔霍夫是一位在一八一二年[35]負過傷、在彼得堡幹過優差的退役上尉的兒子,十六歲就進了士官學校,卒業後就參加了近衛軍。他相貌英俊,身材魁偉,在中流人家的晚會上可以算得幾乎是最風流的美男子,他也多半只能出入於中流社會;上流社會可還沒有他的分兒。從青年時代起,他就抱有時刻難忘的兩種理想:其一,是做一位侍從武官;其二,是發一筆妻財。第一種理想,他不久就放棄了,可是對於第二種,卻抓得更緊。就是懷著這種目的,他每年冬天才必到莫斯科來。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法文說得不壞,並且還有哲學家的美譽,那就是說,因為他並不縱飲作樂。就是當他還不過是個準尉的時候,他就已經愛好辯論,固執地討論著各種問題,例如:一個人一生能不能夠把整個地球遊遍?或者,人能不能夠知道海底下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呢?——而他的一貫的主張則是:絕不可能。
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釣上”安娜·瓦西裡耶芙娜的時候,正是二十五歲;他於是就退了役,到鄉下來經營產業。可是,鄉下生活他不久就討厭了,而且,農民的勞役既已折成了地租,他就決心遷到莫斯科來,住在他妻子的家裡。在年輕的時候他什麼牌也不愛玩,可是現在卻變得熱衷於羅托[36]了,當羅托被禁以後,則又熱愛葉拉拉什[37]。在家裡他感覺無聊,因此,就和一個德國血統的孀婦發生了關係,幾乎經常和她在一起。在一八五三年他沒有隨家來到昆采沃,卻留在莫斯科,口裡說的是為了便於洗礦泉浴,實際上卻是不願和他那孀婦離開。其實,他和她也並沒有多少話可談,所談的多半也不過是能否預測天氣之類的問題。有一次,不知誰說他是一個反對黨[38]——這頭銜可使他大為雀躍。“對啦,”他想了想,滿心高興地拉下嘴角,並且晃了晃腦袋,“我可是不容易對付的;你別想隨便唬我。”其實,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的反對黨主義也不過如此:比方,如果別人說到神經,他就說:“什麼是神經呀?”或者,如果有人和他談起天文學上的成就,他就說:“你相信天文學呀?”而當他想要徹底粉碎他的論敵的時候,他就說道:“那都不過是廢話罷咧!”我們得承認,諸如此類的論證,在某些人看來(在過去,並且直到現在),倒好像真是難以駁倒的;可是,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怕是做夢也沒有料到,他的奧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諾芙娜,在給自己的表妹費奧多琳達·彼德哲留斯寫的信裡,卻竟然把他叫做了“我的小傻瓜。[39]”
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的妻子安娜·瓦西裡耶芙娜是一位瘦弱的小婦人,玲瓏嬌小,善感而又多愁。在女塾裡上學的時候,她曾經熱衷於音樂,愛讀小說,但不久以後卻把這些全都舍棄,開始來講求裝飾了,而再不久之後,連裝飾也不再講求;有個時期,她確曾致力於女兒的教育,可是,這也使她厭倦,於是,就把女兒交給了家庭女教師;結果,她就只好終日困坐在感傷和沉默的憂鬱裡了。生葉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損壞了她的健康,使她再也不能生育;尼古拉·阿爾吉米耶維奇就往往暗示著這一事實,來維護自己和奧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諾芙娜之間的私情。丈夫的不忠使得安娜·瓦西裡耶芙娜深深傷心;而最使她傷心的就是他曾用欺騙的手段把她安娜·瓦西裡耶芙娜自己馬廄裡的一對灰色馬送給了他那德國婆娘。她從不當面責難他,可是私下裡,卻輪流地向家裡的每個人,甚至向自己的女兒,埋怨他。安娜·瓦西裡耶芙娜不愛出門,卻高興有客人來陪她坐坐,跟她談天;當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她馬上就會病倒了。她的心地非常溫柔慈愛;可是生活卻很快就把她壓垮了。
巴威爾·雅可夫列維奇·舒賓原來是她遠房的內侄。他父親曾在莫斯科幹過公事。他哥哥們都已進了士官隊;只有他年紀最小,又是他母親的愛子,加之生得嬌弱,所以留在家裡。他們預備將來讓他進大學,費盡心力,好容易才維持他念完了中等學校。他從小就表現了對於雕塑的興趣;那位肥胖的樞密顧問官伏爾金,有一天在舒賓的姑母家裡看見了這位小雕塑家塑的一座小塑像(那時,舒賓還不過十六歲),不禁大為贊賞,當時就宣稱他要來保護這位青年天才。可是,舒賓的父親的突然死去,幾乎把這青年人的未來命運完全改變。樞密顧問官,就是那位天才的保護者,僅僅給天才送來一座半身的荷馬石膏像,這就完了;幸而安娜·瓦西裡耶芙娜幫了他不少的錢,而在十九歲那一年,巴巴結結,他總算進了大學醫科。巴威爾對於醫學原也沒有什麼興趣,但是依照當時的大學分科制度,他實在也進不了什麼別的科系;況且,在醫科裡,他反正還可以學學解剖。可是,他到底沒有學完解剖;只在第一學年終了,不等考試,他就離開了大學,來專一地獻身於自己的事業了。他熱忱地工作,可是時曝時寒;他常在莫斯科近郊閒蕩,素描或塑造農婦們的肖像,結識了各種各樣的朋友,不論年齡的老少或地位的高低,有意大利模型製造者,也有俄羅斯藝術家;他極端討厭學院,也不願有所師承。他有著不可否認的才能;在莫斯科,也漸漸知名起來了。他的母親出身巴黎名門,生性善良而且賢惠,教會了他精通法語;她晝夜為他奔忙、操心,引他為自己的驕傲;還在盛年,她就不幸死於肺病,臨死時她請求安娜·瓦西裡耶芙娜代她照顧她的兒子。那時,他正是二十一歲。安娜·瓦西裡耶芙娜完成了他母親的最後的囑托:而他於是就在那家族的別墅裡享有了一個小小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