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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關于鄧申林的消息正如當初他要讀書的消息一樣,很快在這個小村里傳開了。除了劉會計有些遺憾,整天皺著眉頭,不知道在尋找什么東西外,其他村民不但不覺得可惜,反而在心里暗自祝賀著,都在看鄧喬山的笑話。平日里可以看到三五個大媽背著一個大籃子,在墻角你一句,我一言說得很是起勁兒,回到家之后,和家里的人又繼續說著另一個大媽帶來的消息,等到下一次又和其他大媽在另一墻根火聊起來,反反復復,沒有止息。看來精明的不是鄧喬山,而是除了他之外的人。

鄧喬山也從那次回來之后徹底消沉了,往日那副端正的黑框眼鏡如今一高一低地架在他的鼻梁上,一雙有神的眼睛也有些渾然,呆木了,整日拖著快要倒下去的身體,倚靠在他家院兒里那堆稻秸桿上,顫巍巍地點著一只粗木棍做的煙桿,費力地吸一口,然后拉長脖頸久久地咳嗽,妻子叫他干點兒活,他像沒聽見,繼續吸著,又繼續咳著。

沒有辦法的胡雪承擔起了家里的所有勞動。每天清晨,當村民們都還在熟睡中,她就背著她兩歲的女兒,趟著露水,進山了;中午,急急忙忙回到家里,在煙氣四溢的爐灶上燒水做飯,臉上抹了煙灰也不知道;等把飯端在鄧喬山面前,小女兒喝飽奶之后,她又急匆匆地趕出去,要很晚才會從外面回來。生活的重擔把這個辛勞的女人榨干了,她的身體日漸消瘦下來,豐勻的臉上露出兩塊突兀顴骨,平展的額頭也布滿了皺紋,一雙松垮的手掌長滿堅硬的老繭。所有的苦,所有的痛,她都咬著牙,就這樣艱難地挺著,挺著……

葉儼和劉雨嬌聽到消息之后也非常吃驚,在他們的印象里,鄧申林不過是一個憨呼呼,你叫他朝東,他肯定不會向西的人,始終不相信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但他們也只能這樣認為著,印象里的東西停留在印象里,不可能把印象拿出來。

時間像一陣風,帶著沉重的生活,把所有無關生活的東西都淡化了。

不知什么時候,村里談論那件事情的人沒了,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模樣,只是在村里又多出一個懶惰的男人和一個辛勤的女人。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你在念什么哪?聽著文鄒鄒的。”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一首詩。”

“你還會背詩?以前咋沒看出來!”

“我剛在陳爺爺那里看來的,好聽吧!”

“哪個陳爺爺?”

“西邊那個!”

“他?”

“對,就是他,最近我都到他那里去,聽他給我講故事。”

“你沒毛病吧!他會給你講故事?他那么兇……”

“其實陳爺爺人挺好的!”

“沒看出來!”

“走,咱們去他那兒玩會兒!”

“嗯~不去,不去!”

“走啦!”

“嗯~不嘛!……”

劉雨嬌嘟著小嘴,被葉儼硬生生拉著去了!

來到陳老的家里,看著屋子里的東西全部捯拾在外面,葉儼有些疑惑地問到:“陳爺爺,你在干嘛呢?”

轉過頭瞟見木床上一雙黑色的運動鞋,邁了一大步,越過地上的東西,一把端起來好奇地打量著。身后的劉雨嬌立在原地,也眼冒亮光地盯著他手中的運動鞋,不敢說話,生怕這個兇老頭子罵罵咧咧起來。

“我要走了,等了這么多年,終于還是讓我等到了。”陳伯仁眼露希望的光芒,滿臉的笑容把眉毛上的皺紋沖散,變得年輕了很多。

“陳爺爺,你要去哪啊,你等到什么?”

“一個人,送我這雙鞋子的人。”

……

葉儼和劉雨嬌幫陳老把屋里雜亂的東西都裝在了兩個舊木箱子里,放到門外的馬車上,看著他們迎著夕陽的方向奔去,心里有些悵然,也充滿了祝福。

不一會兒,短小精悍的劉成從他們身后冒出來,見他倆牽在一起,很是憤怒地叫罵著,滿腔的怒火好像要從那黑溜溜的腦袋上燒起來,但是葉儼和劉雨嬌頭也沒回地溜走了,留下會計一人在空蕩蕩的小道上咒罵……

晚上回到二叔家,葉儼很自然地推開那扇飽經風霜的小木門,那一家人扭頭看看他,沒有說話,繼續忙著。他也沒有說話,徑直找了個凳子坐下去,看著他們忙著,如果哪里有需要幫忙,他又會起身去搭把手。

二嬸還像以往一樣,高高扎著她黃色的頭發,直直地站在爐邊,拿著一口寬大的鐵勺,不停地翻動著手腕,銀色的大耳環在垂下一晃一晃的,泛著灰黃的燈色有些黯然。一旁的婷婷更大了些,頭發扎成彎彎的辮子,向兩邊搭著,嘴角上白花花的鼻涕也抹了去,睜著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看著,初顯女孩兒最初的文靜。

二叔葉楓在屋的一旁,坐著一個矮小的凳子,手中慢悠悠地編織著竹籃,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喜歡坐得很低矮,全身的動作也變得有些遲緩了,頭上的頭發也稀疏了許多,還多了數根白森森的銀發。他老了,三年的時光對他好像過了三十年。他愧疚,每天都在經受心靈的問責,煎熬,甚至在深夜里,他都會在噩夢中驚醒,望著黑色的空氣,在黑暗中慌張。三年前的往事像一把鈍刀,不鋒利,卻難熬,在他的額頭一寸一寸刮磨著,在他的脊柱一分一分捶打著,在他的全身一分一寸蹂躪著。他急需贖罪,贖一份心靈的罪,來補救靈魂的罪惡,這也許就是他對葉儼無比關心的緣故吧!而葉儼似乎并不知道這關心背后的救贖,只是單純地把他當成自己親近的人,這家中唯一的依靠。

可能世界本就是這么無情,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罪惡終究還是帶走了他這個唯一的親人。

那是異常晴朗的一天,空中只有一個火紅的太陽,沒有一片云彩,在傍晚時分也顯得格外明亮,黃黃的太陽光在遠處的山尖停留了好長時間,好像留戀著什么。二叔在這天也年輕了許多,彎著的腰挺直了,緊皺的眉頭舒緩了,手上的動作也麻利了,似乎一切都活力起來了。吃完飯他還在門口看著山頭那抹殘留的夕陽,很久,很久;然后早早地就躺下了,那天的夜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吵鬧,他睡得很香,沒有再從噩夢中驚醒,也沒有再從夢中醒來,他永遠地睡了。

他走了,走得很安靜,同時也帶走了那個罪惡的東西,埋葬在泥土里。對于死了的人,他解脫了,不可能再說;對于還活著的人,他們活在傷痛里,永遠也不可能會說了。那個罪惡的東西終于還是活在泥土里去了,活在記憶里去了,不會再有人提起。

在這個小小的村莊里,愛自己的人走了,兒時的玩伴走了,講故事的人走了,關心自己的人走了,那些美好的人們都離葉儼而去了,他孤獨了,只剩下唯一一個溫暖的人了,他害怕了,小心呵護了,像呵護花朵一般疼愛著。但在深夜,他依然會從睡夢中醒來。

嗒嗒,嗒嗒,有人在敲房門。

葉儼揉著還未睡醒的眼睛,瞇著,拉開吵鬧的木門,一股冷氣迎著臉就狠狠刮來,昏暈的腦袋立馬就清晰了,他趕忙把身上的破棉襖向中間使勁裹著,不讓冷風吹進去。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睡,咋睡不死你!趕快過來!”說完二嬸卷著棉襖,氣洶洶地離去。葉儼無奈地穿上鞋,臉都沒洗就跟出去了。

來到二嬸家門口,兩把寬大厚重的鐵鋤斜放在墻角,二嬸看見他匆匆趕來,順手提起一把,兩眼白森森地瞟了他一眼,扭著屁股向山里走去,葉儼也明白這艱辛的工作又要開始了,低著頭走到墻角,軟綿綿地握住把手,無精打采地放在肩上,跟著二嬸走過的地方走去。

在寒風中顫抖著走了近半小時,他們來到葉儼曾經在這里刨挖過十幾載的田地。三級田高低不一地鋪在那里,長滿了小半米高的荒草,兩邊山上的樹葉全部都落在樹根的旁邊,安安靜靜地散落著,枝頭上的鳥兒抖著外翻的羽毛,凄涼的叫聲讓空氣愈加寒冷了。

二嬸沒等身體冷下來,從田的一側,拎著鋤頭就開始刨挖,響聲把四周的鳥兒嚇飛了,飛到另一個枝頭繼續叫著。葉儼看著二嬸挖了幾下,也拎著鋤頭到另一側刨挖起來。

他用力地挖,使勁地揮,腦中一片空白。他要把這寒冷埋葬,把孤獨揮走,把艱難的生活狠狠以鞭策,絕不會向它低頭。笨重的鐵鋤在他的手中拼命舞動,掄下,抬起,掄下……無數次重復著這個最簡單的動作。寬大的鋤嘴一次又一次挖在堅硬的泥土里,挖在散亂的石子上,把那些長在外面的雜草攔腰斬斷,斬作數段,斬進泥土,斬在了這片土地,此時的他,能把一切擋在他前面的東西都斬殺,他是一只魔獸,一只想把一切都撕碎的魔獸。

一側的二嬸可沒有他那么瘋狂,她也是一次又一次掄起,掄下,但她掄得很協調,很規律,一鏟一鏟不急不忙地挖著,把腳下堅硬的泥土鏟得很精細,很平整。

一個小時就在這樣乒啪的造作中過去,葉儼坐在第二級田坎上,耷拉著腿,破舊的棉襖大開著,臉上淌著火熱的汗水,厚重的粗氣白白的呼在空中,很自豪地望著剛剛刨挖過的土地:高高的荒草沒有了,只剩下左右兩道不同的黃色泥土,左邊的泥土大塊大塊的翻著,枯草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上面,和右邊的田地形成了不一樣的景致,右邊的泥土很細致,只能隱隱看到一些露在外面的雜草。

等葉儼感覺有些寒冷的時候,二嬸已經開始在另一頭繼續慢悠悠地刨挖起來。沒有說話,葉儼默默地扛著鋤頭到另一邊去了……

四個小時的時光同樣在這樣無聲的造作中過去,當放下鋤頭的那一刻,葉儼才感覺到身體幾乎散架般酥軟,癱軟地坐在田頭,望著眼前又粗又細的三塊田,心里滿是自豪。

中午,當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帶著溫熱的陽光回到家中,婷婷早已做好飯菜,在門口等著他們,村里也有很多像她一樣的孩子,早已做好飯菜,等著外出的大人們。

葉儼吃完飯之后,來到劉成的家外面等待,心里美滋滋的,早已忘卻了身體的疲憊。很快,劉雨嬌從里面笑嘻嘻地跑出來,兩人拉著手,向村外走去。村里的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情,到處說著,劉雨嬌的父親劉會計也總是黑著一張臉,極其難看,很多次都罵過他這個女兒,也罵過葉儼,但是他越罵,葉儼和劉雨嬌越是反抗,總是正大光明地拉著手,行走在村里的小道上,無聲地向那些說三道四的人狠狠回應著。

夕陽漸落,葉儼坐在村外的山頂上,看著山的那邊發著呆,心里想著:‘難道外面真的那么可怕嗎?’這時,一輛馬車從山道向村子駛來。

“陸伯伯,你這是干嘛來呀!”葉儼對著從山腳路過的馬車,在山頂大喊。

“是小儼哪,劉會計讓我幫個忙。”車上的趕馬人聽到喊聲,趕緊拉起韁繩,將馬停下,向山頂望來。

“幫什么忙啊?”

“他沒跟我說,我正要去找他哪!”

“路伯伯,你明兒要趕哪里去呀?”

“明兒我要去縣里,皇村的張大嘴要到城里買點東西,讓我送他去。”

葉儼聽著思索了一會兒,繼續說到:“那明兒我能不能和你們一起去啊?”

“行啊!明兒你一早在村口等我!”

“好的!”

“時間也不早了,我得先去劉會計家!”

“那你先忙!”

說完,趕馬人駕著馬車飛快地向劉成家趕去。葉儼也急忙從山頂跑下,奔向家里。

趕馬人把馬車停在劉成家外面的道上,和劉成說著:“劉會計,你有什么事啊?”

“我要你幫我帶樣東西!”

“東西?什么東西?”

劉成從屋里拿出一封信,遞給趕馬人,說到:“幫我把這個送到上面的地址!”

“風海鎮?”

“對!”

“行,我就順道幫你送去!”轉身上了馬車,急匆匆地離開了村子。

葉儼興高采烈地跑回到家里,把屋里的東西全都翻出來,尋找了半天,什么像樣的東西都沒有,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后很激動地向外跑去,他要把這個重大的決定告訴劉雨嬌,告訴他心里的花兒。

劉雨嬌一只手被葉儼拉著,另一只手揣在衣袋里,緊緊握著一樣東西,滿臉嬌羞地跟在葉儼身后,在村外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著,很唯美,即使寒風呼呼地在耳邊刮著,她也感覺不到冷,此時她心里的小鹿胡亂撞在心坎上,她害羞了,在很久之后的今天再一次害羞了,她為葉儼準備了一個禮物,一個用心做成的禮物,通紅的臉,嬌嬌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最初的樣子。

他們就那樣走了好久,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緊緊跟在他們身后,最終在一顆大樹下停止了,葉儼轉過身癡迷地看著她,她也深情地看著葉儼,兩個人的眼睛都在笑,然后異口同聲地說著:“我有話跟你說!”

劉雨嬌羞紅著臉,低下頭,柔柔地說到:“你先說!”

“我要去縣城了,明天一早!”

“啊?你要走嗎?”劉雨嬌停止微笑,有些哭腔地說著。

“我要出去看看,出去闖一闖!”

“你又要走!”劉雨嬌低著頭,大滴眼淚從她的雙眸流出。

“不哭,我會回來的!”葉儼看著劉雨嬌哭泣的樣子,心里有些刺痛。

“好啦!我一定會回來的。”葉儼把嬌小的劉雨嬌緊緊抱在懷里,堅定地說著。

“你去吧,我等你回來!”劉雨嬌在他的懷里弱弱地說,然后從衣袋里拿出一塊心形的石頭,一面刻著‘儼’,一面刻著‘嬌’字,放在葉儼的手里說:“這個給你,想我的時候拿出來看看。”

葉儼久久地看著手里那塊有溫度的石頭,熾熱的感覺迅速從手心慢慢向全身擴散,四周都暖了,暖在空氣里,暖在心里,他低下頭,在劉雨嬌薄薄的嘴唇上吻出他們的第一個吻,兩顆心永遠在一起了。

“等我回來!”葉儼抱著劉雨嬌,一抹眼淚慢慢從他的眼眶流出。

第二天一大早,葉儼誰也沒有告訴,悄悄地從村里出來,不吵醒任何一個人,坐上馬車,只帶一塊石頭,安靜地走了。

劉雨嬌躲在墻角,流著淚,癡癡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葉儼走后,在這個僻靜的村子里又多出了一個扎著黃色頭發的辛勞女人,和一個守在村口山頂,望著遠方的漂亮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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