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嬌,你快來呀!”
“唉,你等等我,別那么快!”
……
兩個黑影在山的腰脊上隱隱挪動,周邊都安靜地看著他們,不知道哪只青蛙躲在深處,咧著大嘴,硬生生把笑憋住,花白的肚子撐得圓鼓鼓的,何時不小心突然弄出點兒聲響,然后害羞地跑到深處去了;頭頂?shù)脑铝廖嬷彀停Σ[瞇地看著地上開心的事情,把雪白的臉蛋遮去了嘴角,斜斜地倚靠在另一座山頭;輕手輕腳的微風,悄悄地打在葉儼和劉雨嬌的身上,在無形中替他們擦拭著汗水,催促著他們快些爬到山頂,好在消失之前能看到美妙的一幕,沉重的大山也想看到那一幕快些趕來似的,陡峭的脊背放得舒緩了些,換上一層莊重的草皮大衣。
“雨嬌,你快看哪!”葉儼站在山頂,不顧臉上大滴的汗水,指著前面興奮地叫著。
“看啥呀!讓我歇會兒,我都快累死了。”劉雨嬌搖晃著身體趴在葉儼腳邊的草坪上,一邊擦著臉上細密的汗珠,一邊扭過頭看向葉儼手指的方向,半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手上的動作也隨之停止,拉著葉儼的衣服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驚嘆到:“哇!真好看!好想到那里去。”
從山頂望去,那里四周的大山像一只缺口的大碗,上面黑色的大樹把細致裝扮成別致的粗糙,碗的中央盛著一方明晃晃的湖水,岸邊的垂柳有些婆娑,但依稀能看清她們都朝同一個方向歪著,纖細的指尖在水里挑撥,蕩起層層調(diào)皮的漣漪,把湖中月亮姑娘精致的妝容給弄花了,害羞的在水里一閃一閃躲藏著,當微風止息時,湖面里另一個世界的繁星眨著眼,向湖外面的世界問候著,一齊打趣著昨天烏云為什么會傷心難過流眼淚。
劉雨嬌看著眼前的景色,雙眼滿是渴望,拉著葉儼衣服的手掌不知不覺緊緊地挽在了另一只手臂上,但她并不在意,繼續(xù)呆呆地望著,在意的是旁邊這個孤獨的人兒,他低頭看了看挽在手臂上的纖細手指,又抬起頭望了望正在傻笑的劉雨嬌,嘴角微微上揚著,轉(zhuǎn)過頭和劉雨嬌一起望著,一起渴望著,渴望到那里去,也更加渴望時間能夠停留,停在此刻,停在這個他最幸福的時刻,同樣也是劉雨嬌最開心的時刻,也是所有的一切最愿意看到的時刻。
這個男孩心里的種子慢慢長大,在空寂的心田上生長著,在那早已傷痕累累的地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抹綠色,一抹希望,但他只能將其深藏谷底,不露出丁點兒微芒,因為他害怕,害怕得到,更害怕失去,也許從男孩喜歡上一個人開始,他就變得膽怯了。
過一會兒,劉雨嬌站得累了,坐在腳邊,拉住葉儼的衣角扯著,說:“你不累呀!我腿都麻了,快坐下。”暗色遮住她雙頰上的緋紅,偷偷的傻笑。
葉儼和她一樣盤坐起雙腿,坐在她的旁邊,一樣傻笑地看著眼前的美景,全身都冒起緊張的汗水,而一只手悄悄地鉆進他的手里,也鉆進了他的心里,暖暖的,絲滑的,他不敢轉(zhuǎn)頭,用力穩(wěn)住自己的氣息。劉雨嬌抿緊嘴唇,小心翼翼地將手放進一只大手里,慢慢扣在他的指間,腦袋輕輕靠在一邊寬大的肩上,滾熱的臉龐朝前面望著,傻笑地望著。
手心里那只溫熱的手掌仿佛帶著一種魔力,每動一下,葉儼的心就振動一次,仿佛心中那顆綠色的植被正在瘋狂汲取他內(nèi)心的滋養(yǎng),他情感的滋養(yǎng);它也像是一抹紅日,溫暖著每一寸陰冷的心田,讓無數(shù)未發(fā)芽的種子破土而出,朝著那一抹綠色長去。這種熟悉的溫度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什么時候銘刻在他的記憶里,他記不真切,也不想再去浪費這美好的時光,曾經(jīng)無數(shù)夜晚的輾轉(zhuǎn),難眠,思念在此刻都化入了沸騰的血液,和著難以抑制的思緒在身體里沖撞,握住的手有些顫抖,但他不敢有一絲松懈,害怕松開之后它就會離他而去,又再一次留下他在這個孤零零的世界里游蕩。
“好想住在那里,建一個小小的木屋,一個小小的亭子,旁邊再種上各種各樣的花,快快樂樂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找到。”劉雨嬌癡癡地幻想著。
葉儼跟著她一起幻想,滿臉幸福地說:“和一個最想一起生活的人住在那里,養(yǎng)著鴨,養(yǎng)著狗,和我們的孩子在夕陽下吃著你做的飯,耳邊都是鳥兒的叫聲,空氣里都是花的香味,多美好!”說著,他們已經(jīng)開始在那里生活起來。懷中的劉雨嬌羞紅著臉緊緊靠著他,誰都沒有說話,靜靜感受對方的溫度,聽著對方的心跳……
而在離他們數(shù)里遠的譚云村里,劉成領(lǐng)著大伙村民,打著手電正在到處尋找著……
“終于考完了。”鄧申林和老楊夫婦開著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在縣城里穿行,路邊的街燈把前方的道路照得很遠很遠,平平坦坦的,但就是望不到盡頭。
“申林,你想吃什么?今晚我要好好犒勞你。”老楊開著車,眼鏡下擠滿了燦爛的笑容。
“豬蹄火鍋。”鄧申林坐在后排手舞足蹈地叫著。
“行,就豬蹄火鍋。”
他們駕著這匹紅色的寶馬,呼嘯的,從一輛陳舊的馬車旁邊飛馳而過,留下的辛辣氣味在空中飄蕩,與馬車的味道混在一起,變得淡了。
這一晚,他們吃得很開心,比一家人吃得都還要開心,鄧申林也在回去的路上累得睡著了,睡得很香,蜷曲的頭發(fā)下面露著久違的笑容。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就回到住的樓下,而那輛破舊的馬車高昂地站在空地里,周遭的空氣里全是它的味道。
老楊陰冷地與他旁邊的女人對視著,扶下熟睡中的鄧申林,往樓上去,心里開始默默地計算起來。
“啊!老楊,你可回來了,這可把我們等壞了,我一直按你們家的門鈴,沒人應(yīng),我想你肯定是出去了,就一直在這里等著。”鄧喬山同一個干瘦的中年男子坐在電梯門口前,嘴里含著那只短小的煙桿吸著,見到老楊一行從電梯里出來,非常興奮地說著,眼睛一直看向老楊肩上的鄧申林。
“嗯。”老楊也鎮(zhèn)定地白了他一眼哼著,繼續(xù)向門口走去,一旁的卷發(fā)女人率先打開了門,一同攙扶著鄧申林到床上睡下。鄧喬山兩人緊隨其后,想說什么又無從下口。
“老楊……”
“走,出去說。”老楊替鄧申林蓋上被子,關(guān)上房門,催促鄧喬山,與高顏惠坐在沙發(fā)上,旁邊的飲水機嗡嗡地鬧著。
“老楊,我是來接申林回去的,你看,他在你這里住了這么久,沒給你闖什么禍吧!”鄧喬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笑呵呵地對老楊說著。
“什么也不用說了,你們回去吧!”老楊陰沉著臉,很清楚地說到。
“那好,老楊,謝謝你們兩口子了,我這就去把申林叫醒。”鄧喬山聽到老楊的話,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像是得到天大的好處,急急忙忙朝屋里走去。
“等等,我是讓你們兩個回去,并沒有申林。”鄧喬山止住了,定格在那里,臉上的笑容慢慢收回了嘴里,他身后剛要起身的干瘦男人也被驚訝到了。
“老楊,你這是什么意思啊?”鄧喬山轉(zhuǎn)身擠出笑顏耐心地說著。
“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你們兩個可以滾了。”
“老楊,你這話什么意思啊?”干瘦的男人有些慌張地問到。
“今后申林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是我的兒子。”
鄧喬山?jīng)_到老楊面前,十分氣憤地說:“什么意思,你他媽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看!”這時,高顏惠拿出一張紙,一張身份關(guān)系的證書。
鄧喬山一把扯過證書湊到眼鏡前,雙眼慢慢變得圓鼓,血紅的眼珠快要掉出來抵在鏡片上。
將紙胡亂扔在地上,一雙結(jié)痂的大手緊緊攢起老楊的衣領(lǐng),一旁的女人想說什么卻被老楊止住,他慢條斯理地說著:“當初你為什么要送申林來我這兒?”
“那,那是我信任你。”鄧喬山聲音小了下去,眼神躲避地向后退去。
“錯!你信任我?你那是利用我,難道我是傻子嗎?還是你把我當成傻子?你明知道我們剛失去一個兒子,你就把申林送來,難道不就是想讓我養(yǎng)他嗎?替你養(yǎng)。你就是一個陰險的小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就你那些小伎倆,還敢在我面前雜耍?哼…”
“不是的,不是的……我每年都給你寄那么多錢。”鄧喬山自言自語,突然顫抖著沖到老楊面前,像是找到一個彌天的證據(jù)。
“別做夢了,就你那些錢也叫錢?申林一天吃多少用多少你知道嗎?”
“我,我,我可以還你,我都可以還你。”曾經(jīng)孤傲算計的老村長能在村民頭上撈到不少好處,此刻他是多么狼狽,全身顫抖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躲在眼鏡下面轉(zhuǎn)著,肚子里,腦海中全是他曾經(jīng)做過的壞事,他不敢注視老楊的眼睛,生怕被他全部看透。可能陰險的人因為一件小事的敗露都會無比慌張吧!
“還?你拿什么還?你還得起嗎?你是想讓申林也跟你一樣整天刨地還嗎?還……”
“爸!”鄧申林高高地站在門框里喊著。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齊刷刷地看著。鄧喬山一步過去拉起他的手腕,拖著就往外面走去。“走,跟爸回去。”
“申林,如果你今天出了這個門,你可要想清楚了,是殿堂,還是荒村?”老楊扶了扶鼻梁上金絲邊眼鏡,意味深長地說著,慢慢回到沙發(fā)上。他自信地看著,一點兒也不著急。實際上他內(nèi)心是無比慌亂的,只是作為一名高貴的勝利者,不能失去應(yīng)有的姿態(tài)。經(jīng)過這三年地相處,他看出鄧申林的野心,他知道鄧申林是不甘心在一個破爛的小山村生活一輩子的,他想要飛,飛到更高更遠的天空,所以除了選擇留下,他別無選擇。
“爸!”鄧申林停下腳步,慚愧地看著鄧喬山。
“申林,你咋了?回家呀?跟爸回家。”
“爸,我不想回去!我想在這里。”
“孩子,你咋了,我是你爸呀!”鄧喬山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聲音顫巍巍的。
“爸!你們回去吧!我會回來看你們的。”鄧申林繃緊嘴唇,小聲地擠出。他內(nèi)心是疼痛的,但他沒有辦法,只有這樣做,他心中的美好明天才會實現(xiàn),他明白成功必定會有犧牲。
“不孝子!你竟會說出這樣的話。”鄧喬山掄起巨大的手掌,狠狠地打在鄧申林的臉上,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個黑紫的印記。所有的人都看著,只是看著,不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響。
……
夜晚的風再一次在黑暗中刮著,不知月亮是否已然看熱鬧去了,沒照亮前方的道路,一輛馬車像地獄的鬼影在山道上飄蕩,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男子雙手捂著胸口橫躺在車廂里,所過之處,總能留下一道暗黑色的痕跡,和黃色的泥土永遠混在了一起。
“申林,疼不疼?”高顏惠一邊擔心,一邊為鄧申林涂著藥。
“申林啊,既然你選擇留下,那你以后就改過來,叫楊圳。”老楊仔細盯著鄧申林,他始終都有一點不明白,為什么鄧申林會那么決絕地選擇留下,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想飛得更遠嗎?他心底有些發(fā)怵。
鄧申林雙手踹在兜里,緊緊握住一只煙桿,上面的刻痕深深印在他的皮膚里,他的心里,雙眼沉沉地盯著桌子上一只空落落的水杯,重重地說到:“楊曌。”
“唉,行了,就聽申林的!”高顏惠看見老楊還想說什么,不耐煩地翻著白眼說到。
更精明的老楊的確看到了鄧申林的野心,他確實想要飛得更高更遠,但他并沒有看見鄧申林骨子里的另一種東西,那就是血管里的血液,因為在鄧申林的血管里,流淌著鄧喬山的血液,經(jīng)過跳動的心臟,一次次沖刷,一次次洗禮,替代了那原來的稚氣,變得和他爹一樣,甚至比之而過及,他明白,現(xiàn)在只有利用老楊,自己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記住了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心里暗暗發(fā)誓‘今后定讓你們百倍償還回來’。
這怎么能讓人相信?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會如此黑暗?當一個人被深淵吞沒,不是深淵吞沒他,而是他本來就是深淵,深淵之所以形成,其中的痛苦沒有人會知曉。
清晨,太陽異常地灑在這座小城里,街道里的空氣像一面紗接著一面紗到處漂浮,各處裝在盒子里的大樹脫去了原有的綠色,換上一身灰蒙蒙的新衣,呼吸著含有濃濃油煙味的空氣!
嘀~嘀~一只手機在枕頭下急躁地振動。
“喂……”
不一會兒,一個身高五尺多的男孩子從門框里出來,面無表情,頭上蜷曲的頭發(fā)有些凌亂。
“楊叔,我出去一下。”
“曌兒,你叫他什么?”一個中年女人笑瞇瞇地看著他。
“爸!”男孩子看著沙發(fā)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猶豫了半分之后,柔柔地喊到。
“曌兒,你出去干嘛呀?”女人繼續(xù)問道。
“喔,有個同學(xué)找我,我一會兒就回來。”他拿起手機示意,回到。
“那你早點回來!”
“嗯!”
這對夫婦看著他高揚著頭發(fā)離去。
……
“申林,這兒!”一個女孩子在樓下向他揮手。長長的黑發(fā)一半披在背后,一半披在兩肩,露出一張白皙的臉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害羞地看著他,下巴上的櫻桃小嘴也緊緊抿著,絲絲陽光稀疏地照在她纖細的身體上,通紅的外套顯得格外耀眼,一旁的紅色轎車也變得暗淡了些。
“心言。”
“走,陪我走走!”
女孩拉著他的手向街道走去,默默地走著,四周都特別安靜,沒有往日的喧囂,也沒有風,只有地上靜靜的幾片落葉,也許是陽光打下來的吧!
“申林,我有話跟你說!”
“嗯。”
“我要走了。”
“去哪?”
“一個很遠的地方,和我媽!”
“什么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那,那我們?”
“不見了,放下吧!時間久了,都會忘記的,你那么優(yōu)秀,總會遇到一個比我好的人。”
“……”
……
時間會磨平傷痕嗎?還是會更深?那個人的臉龐會忘記嗎?還是不可能?這個不哭的男孩終究還是在這個溫暖的陽光下落了淚,模糊的雙眼看著一個笑著哭泣的臉龐,她的樣子跟著一股風走了,留下四周無比的安靜。
不久之后,男孩帶著煙桿和鋼筆,坐著開往另一個城市的火車,離開了這座小城,那天陽光很明媚,照在他去的路上,也照在他來過的地方。而一個小紅盒子里的河石,被永遠地忘在了那個床下的舊木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