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鄧申林被一股誘人的香味喚醒,他艱難地從被窩里鉆出,看了看旁邊桌上那套老楊夫婦為他準備的新衣,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自嘲地笑了笑,心中總有什么在啃噬著……過了一會兒,他開門出去了,被子折得很方正,桌子上的衣服也依舊平靜地放在那里,很平整,沒有皺褶。
“咦,申林,你怎么不穿我昨天跟你買的那身衣服哪?”高姨看著鄧申林還在穿著昨天的衣服,有些疑問地問到。
“喔,那套我放在屋里了,等這身穿臟了我再換。”鄧申林說得很自然,微笑的背后是滿滿的不情愿。對于這個內心分明的男孩而言,輕易接受別人的東西是困難的,他的內心是抵觸的。而同樣的他,經過昨天晚上的交談之后,對老楊夫妻也放開了點,不再維諾,對他們的感覺就像是親人一般溫和。
“申林啊,一會兒咱就去辦你的入學手續。”老楊看著鄧申林,眼里露著燦爛的笑容。鄧申林也看著老楊,眼里露著滿意的笑容。
上午十點過一會兒,鄧申林跟著老楊來到他們大樓后面的一所中學,四周都是兩米高的圍墻圍著,只有正東和正西的兩個方向各有一進出的大門,在東邊的門口處立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印著‘丘山縣第一中學’幾個大紅字,鄧申林在門口向里面張望,隔著高高的圍墻,還能看見數顆蔥綠的大樹靠在一棟白得耀眼的房子旁,房子的最上面是像故宮一樣的形狀,紅色的磚瓦業已褪了色,紅色遠遠看著就是白色的了,房子里面還不時傳來同學們的讀書聲和老師的擴音器的聲音,和雜著身后呼嘯的車流聲,他竟一時說不出這是什么樣的感受。
老楊簡單地跟門口的保安說了幾句話之后,擋在面前的電動門顫抖著讓出了一條道,鄧申林急忙追著老楊的步伐,跑進了學校里。剛進到里面,鄧申林就被眼前的世界驚呆了:右邊是一個橢圓形的塑膠跑道,白色的線一圈一圈圍繞在外側,像在奔跑,沒有終點,跑道內側是一塊綠茵茵的草坪,上面畫著白色的橫線,還有兩個對著的大網框,一進大門,空氣中綠草夾雜著塑膠的味道就層層撲面而來,迅速灌入肺腑之中;而在左手邊是一座古木色的小亭,亭中有一個圓桌和幾把椅子,亭子的旁邊還跟著一個開著各種花的小花園,五顏六色的花都朝著背對門口的方向開著,像一個個羞紅的大姑娘似的不敢見人,但在門口根本聞不到一點兒花香的氣息,花園的四周也設著幾個石英做的長凳,靜靜地放在那里,很安逸,也很孤獨;正對大門口的則是一棟不是很高,但是很大的白色樓房,離門口有數十米遠,正面是一個淺型的C字,中間有兩根粗大的紅色柱子直直的立在那里,整座房子都好像架在這兩根柱子一樣,在兩根柱子之間是一面巨大的綠色玻璃,從外面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況,隔遠了看,這些都好像是用刷子刷上去的;柱子前面是一條許多級的梯子,一直連著門口的方向,梯子的兩旁種著兩排剪得很規整的小樹苗,綠秧秧的,很是肥美,在小樹苗后面是很多粗大的樹,看上去很威嚴的樣子,站在眼前,擋住了身后的景象。
鄧申林邊環顧著邊跟隨老楊上了臺階,一步一步朝大樓的方向走去,從紅色的柱子一側向里面拐,他看見了綠色玻璃里面的境況:一個有兩層樓高,近十米寬的大廳,大廳頂上是幾盞陷入墻里面的泛著白色光的長燈;地上墻邊都放滿了大小不一的或花或樹或青草的盆景,看得鄧申林腦中打起了嘀咕‘為什么要將這些東西都種在瓷盆里?在我們家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這東西啊!’;大廳的左右墻壁里都設有那種會變換位置的小室,他們將乘著它上到一個鄧申林又不知道的地方。
……
“楊校,你咋來了?”一個坐在沙發上的年輕人急忙放下高抬著的腿,迅速從位置里站起來,邊說邊拿起一旁的玻璃杯沖了一杯茶水,遞在老楊的跟前。
“小周啊,你別忙了,來,你幫我錄個學籍。”說著,老楊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白紙,遞給那個有些慌張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接過去打開看了看,上面印著兩張模糊的照片,很快速地坐到一臺電腦前,嗒嗒地敲擊鍵盤上黑乎乎的鍵位。
“申林,來坐這兒。”老楊回頭笑瞇瞇地叫著立在身后的鄧申林。
“楊校,錄初中還是高中呀?”
“高中。”
“高幾呀?”
“高一。”
“幾班呀?”
老楊喝著水,看了一眼旁邊的鄧申林,回過頭毫不豫猶地說:“一班。”
“好嘞,搞定。楊校,你要不要再確認一下?”
“不用了,你做事情,我還是很放心的。”
那個年輕人聽著老楊的話,臉上露出小孩子般的自豪感,他慢慢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坐下去,雙腳整齊地踩著地磚,挑著眉毛看了看老楊,又暼了瞥一旁不說話的鄧申林。
“走,申林,我帶你去你的教室。”老楊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朝外走去。那個年輕人也急忙跟著把他送到了門口。
“喔對了,小周啊,你幫我到生活部那里取一份高一相關的教材,送到教室來。”
“好,好的!”年輕人反手將門關上,笑吟吟地快步朝另一個方向離去。
鄧申林跟著老楊來到大樓的后面,這里有五棟和前面那棟大樓差不多高,但比它小的樓房,左邊兩棟,右邊三棟,錯落地立在那里,地上也有不一樣的樹,不一樣的花,還有錯綜的小路,連著一座樓和另一座樓。順著它,老楊他們進了門口標著‘教學A樓’字樣的樓房,乘著振動的電梯,來到一個坐滿學生的教室。
‘嗒嗒嗒’,老楊在門口敲著教室的門,所有學生都好奇地盯過來,臺上一名身穿標準制服裝的中年教師聞聲也看過來,臉上瞬間布滿了驚訝,穩住情緒之后,有些弱弱地說到:“楊校,你……”
老楊看出了她的意外,很鄭靜地說到:“正好,方老師,我帶來了一個學生,你幫忙找個座位吧!”
“啊?……喔,好。”方老師愣了一下之后還是趕忙回答。指著后面的空位置說著:“那兒,那有位置。”然后悄悄地弄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服,沒有說話,目光安靜地落在了老楊的身上。
老楊帶著鄧申林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靜靜地等待著。教室里的學生都十分好奇地看向他們,老師也好奇地看著他們,鄧申林從來就沒有經歷過這么多人盯著自己看,他的臉已經紅得發紫了,連呼吸都有些急促,而老楊則很平靜地坐在他的一旁。
過了幾秒鐘,所有人都還在偷偷盯著他們看,老楊這才回過神來,對臺上的老師說:“方老師,我就是順道來聽個課,你不用管我,你繼續上課。”
“嗯?……嗯。”方老師將信將疑地點著頭。剛要轉身上課,門口又出現了一個人。
“方老師,這,這些都是楊校叫我送來的。”年輕人小周抱著一大摞新燦燦的書本,上面還放著一盒新瑩瑩的書寫筆,氣喘吁吁地說著。
“小周,這兒,放這兒。”沒等方老師說話,老楊指著跟前的課桌說著。
同學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周懷里那堆書從自己的眼前經過,看著那些自己沒有的教材,那些自己沒有的教輔,那些自己沒有的筆記本,還有那些自己沒有的書寫筆,心中泛起了層層羨慕的漣漪,各個都張大了嘴。
臺上的老師也望得有些呆了,整節課下來,除了她那身黑色的制服還保持著整潔外,黑板上的東西就有些凌亂了。
中午吃完飯,老楊帶著鄧申林隨便逛了逛學校的環境之后,囑托他幾句話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留下鄧申林一人在空曠的校園里游蕩。他漫無目的地走著,這看看,那瞧瞧,他看見同學們都是一群一隊的,很少有像他一樣獨自一人的,看著他們來來往往,他們也看著他說說笑笑,上下打量,眼里露著譏諷;鄧申林看著他們的顏色,聞著空氣的味道,瞬間感覺到哪里有什么不對勁,他低頭瞧了瞧,瞬間,臉上的血液似乎要從他的皮膚滲透出來一般躁動,胸口也不停地起伏,厚重的粗氣堵在小小的嗓子眼兒,但他已經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事情了,低著頭,不顧一切地奔向教室。
坐在位置上,盯著地上的東西,他不敢抬頭看周圍的人了,生怕連最后的一丁點兒自尊也會被嘲笑所湮滅,恨不得立馬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多可笑啊,一個孩子的自尊是多么的重要啊!它可以讓人忘記或是銘記這一刻的可怕。
“喂,你咋了?”一個甜美的聲音在鄧申林的耳畔響起。
“沒,沒事兒。”鄧申林慌張得有些結巴,聲音從桌子的下面傳來,兩只腿用力地擠壓著,稍稍向凳子后面伸了伸,然后有些怯懦地向前瞟了瞟,他看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盯著自己,透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溫暖。
“你叫什么名字啊?”坐在他前面的一個長發女孩兒笑著又甜甜地問到。
“鄧申林。”此刻他不知道除了這個名字,是否還會說些其他的東西。
“哼哼,我叫心言,杜心言,你可以叫我心言呀,你干嘛這么緊張呀!難道我會吃了你不成?”她捂著嘴笑著,露出兩只笑瞇瞇的眼睛。
聽她這么一說,鄧申林才意識到自己抖得厲害,偷偷輕輕深呼了一口氣后,方才安穩下來,看著眼前的女孩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你笑起來真好看呀!剛剛我怎么沒有發現。”杜心言看著鄧申林露出兩個深邃的酒窩,像發現什么稀奇的東西一樣盯著鄧申林的臉仔細看著,已然沒有發覺鄧申林被她看得又慌張起來,趕緊把頭又埋了下去。看著鄧申林局促的樣子,杜心言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額,哈,不好意思啊!”然后轉過身獨自偷偷地笑著。
整個下午都沒有一個人和鄧申林說話,可能因為早上看見他和老楊的緣故吧!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下午了,因為他的尊嚴讓他銘記了這次的可怖,每一分每一秒于他來說都是煎熬,不敢抬頭,默默地看著地板,探索著桌子下面的五顏六色,害怕抬起頭的那刻數不清人都看見了他的蒼白,他幻想著拯救他的鐘聲響起,把兩只耳朵豎得高高的,磨得通紅的……
晚上他早早的就躺在了床上,不想再回憶起今天的一切,內心的傷疤已經留下了痕跡,深深地烙印在血肉之中。他癡癡地看著兩塊窗簾中間那僅有的縫隙,一股微弱的鋒芒透過窗戶,打在了他的床頭。腦海中,心田里都是他親愛的爸爸媽媽的樣子,他想念他們了,他恐懼這個城市,他想回到最初的地方。但他已經不是了,不是了……許久的沉痛伴著雨水,在睡夢中打濕了被子。
第二天清晨,不知是早了點還是晚了點,鄧申林忽從熟睡中醒來,目光死死地盯著桌子上那套嶄新的衣服……直到他出去之后,芳香的屋子里空曠的,潔白的枕頭上有一個細微的印記,寬大的被子也折得方方正正,如果不細看的話,就像是他沒有來過一樣。殊不知,在潔白的大床下,一個褐色的舊木箱里,一雙刷得锃亮的膠鞋和一雙嶄新的布鞋安詳地躺在里面,還有兩套粗布衣褲默默地做著伴。
這一次沒有讓老楊送他,獨自一人踏著嶄新的鞋子在濕漉漉的小路上疾馳,身后留著一股清香,背上背著一個嶄新的書包,很自信地朝教室走去。來到教室門口,他學著昨天老楊的動作在門上敲了幾下,惹得同學們和老師都向他望來,剛開始被看見的時候他有一點害怕,但是當他感受到來自全身新的力量之后,他很高傲地站在那里,盡情吸收著別人投來或譏諷或羨慕的目光,他的內心早已丟棄柔弱,豎起了一道壁壘,一道新的壁壘,一道自信的壁壘。心中暗暗興奮地呼喊著,高唱著‘看吧,看吧,我已經和你們一樣了,要看就看個夠啊!來吧!來吧!盡情的來吧!’他就那樣立在那里,讓別人審視著,等待老師恭敬地將自己請進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臺上的老師愣了幾秒鐘之后,大聲呵斥道:“都幾點了?還有沒有規矩?給我站在走廊上。”然后挪了挪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怒氣沖沖地對著臺下的同學,同學們瞬間都喑啞了下去,把頭埋在桌箱里,時不時瞟一眼臺上,又瞟一眼窗外,看著這一出尋常又不尋常的演出。
鄧申林被他這一呵責大亂了陣腳,內心砰砰跳個不停,原來的神氣一下子猥褻下來,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反復思索著‘這是為什么呀?昨天楊叔都是這樣做的啊?’他一遍又一遍地理著,一次又一次打量著全身,始終找尋不到問題究竟出現在了哪里。
叮鈴鈴,下課的鈴聲終于響起,他幻想這又是一次解脫,臉上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等待著老師把自己喊進去。
但那老師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出來又訓斥了他一番,要不是昨天的那個方老師著急忙慌地來跟這個戴眼鏡的老師說了些什么,他急匆匆地離開樓道,可能他會罵鄧申林一整天。
方老師對鄧申林和氣地說著:“快進去吧!”望著他回到教室里,她不免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就離開了。
回到教室的鄧申林沒有了原先的傲慢,低著頭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呆呆地看著前面,其他的同學沒有一個敢和他說話的,他們做著自己的事情,前面的杜心言則有些焦灼地在位置上搖來搖去,時不時偷偷回過頭看一下發呆的鄧申林。
當第二節課的鐘聲響起,鄧申林默默地從桌箱里找出那本嶄新的課本,安靜地等待課堂的開始,所有的同學都和他一起等待著,直到等待到了下一堂課的開始,等待到了講桌上這個眼鏡老師那本寫著密密麻麻字的課本被灰塵封蓋,最終扔進了垃圾桶,等待到了一位新的老師帶著新的課本走進了教室,等待到了當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個老師的時候,所有人都在一次沒有終點的等待中等待著。
很久之后,有人提及這件事情,鄧申林才從一個同學那里了解到,原來那次眼鏡老師離開之后直接去了校長辦公室,從里面還發出爭吵的聲音,之后那個眼鏡老師就氣沖沖地奪門而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想知道。而當鄧申林聽到這個消息之后,腦中又浮現出一個曾經訓斥過自己,不知道名字的眼鏡老師的模糊模樣,心中的血液一份熱一份涼的靜靜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