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白詩箋證稿
- 陳寅恪
- 6847字
- 2021-03-17 15:41:10
七德舞
元微之樂府新題《法曲》云:
又《立部伎》云:
白樂天則取其意別為一篇,即此篇是也。此篇專陳祖宗王業之艱難以示其子孫,易言之,即鋪陳太宗創業之功績,以獻諫于當日之憲宗,所謂“采詩”“諷諫”“為君”諸義,實在于是。斯樂天所以取此篇,為其《新樂府》五十首之冠也。
凡詮釋詩句,要在確能舉出作者所依據以構思之古書,并須說明其所以依據此書,而不依據他書之故。若僅泛泛標舉,則縱能指出最初之出處,或同時之史事,其實無當于第一義諦也。故茲于論述樂天此篇之主旨后,即進而推求其構思時所依據之原書,并先說明其所以取用此書之故焉。類書之作,本為便利屬文,樂天尤喜編纂類書,如《策林》之類。蓋其初原為供一己之使用,其后乃兼利他人也。唐世應進士制科之舉子,固須玩習類書,以為決科射策之需,而文學侍從之臣,亦必翻檢類書,以供起草代言之用。觀《元氏長慶集》卷二二《酬樂天余思不盡加為六韻之作》詩“白樸流傳用轉新”句自注云:
則知唐世翰林與《六典》之關系。《六典》一書,究否施行,自來成為問題。詳拙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職官”章,茲不多論。要之其書乃以唐代現行令式分配編纂,合于古代禮經,即周官之形式,實是便于官吏公文一種最有權威之類書。他不必旁引,即如樂天《新樂府·道州民》篇述《陽城奏語》云:
是其證也。夫《六典》為法令之類書,宜翰林學士所不可須臾離者,但現行法令類書之外,供翻檢者,仍須有本朝掌故之類書。唐代祖宗功德之盛,莫過于太宗,而《太宗實錄》四十卷部帙繁重,且系編年之體,故事跡不易檢查。斯《太宗實錄》之分類節要本,即吳兢《貞觀政要》一書所以成為古今之要籍也。此書之實質為一掌故之類書,必與《六典》同為翰林學士所寶重而玩習,固無疑義,則樂天作《七德舞》時即先取此書尋扯材料以構成其骨干,乃極自然之理也。
何以知其曾取用《貞觀政要》耶?詩云:
今世流行之戈直注本《貞觀政要》第三十九篇《論災祥》篇第三章云:
同書第四十篇《論慎終》篇第三章略云:
寅恪按:“太宗十八舉義兵”句,蓋據《論慎終》篇中之語改寫而成。“擒充戮竇四海清,二十有四功業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句敘寫次序,全與《論災祥》篇中之語相同。“三十有五致太平”者,《論災祥》篇第三章于“二十九而居大位”下,又以“四夷降服,海內乂安”為言,而此篇之第一章略云:
“天下太平”上雖有“但使”一詞,似為假設之語氣,但察其內容,則疑是已然之辭旨。太宗以武德九年即位,其年二十有九。次年改元貞觀,至貞觀六年適為三十五歲,故樂天此句殆即由此章暗示而來。《貞觀政要·論災祥》《貞觀政要·論慎終》兩篇,先后連續,而俱有太宗述其創業踐極年歲之記載,宜樂天注意及此,而取以入詩也。至太宗舉義兵之歲,其年是否十八,乃別一問題,于此不詳論。又詩云:
寅恪按:“怨女三千放出宮”此今戈本《貞觀政要》第二十篇《論仁惻》篇第一章事也。“饑人賣子分金贖”此《論仁惻》篇第二章事也。“張謹哀聞辰日哭”此《論仁惻》篇第三章事也。“亡卒遺骸散帛收”及“含血吮創撫戰士,思摩奮呼乞效死”,此《論仁惻》篇第四章事也。今戈本《貞觀政要·論仁惻》篇唯此四章,而俱為樂天此篇所采用。此篇所舉太宗盛德之故事唯此八事,而五出《貞觀政要·論仁惻》篇。則其構思時必以《貞觀政要·論仁惻》篇為主,從可知矣。否則太宗之事跡至多,樂天若未嘗依據此書以組成其全詩之骨干,何得若是之巧合耶?
復次,今世流行之《貞觀政要》,皆元代戈直注本,其本曾移改吳氏原書之篇章,如第二篇《論政體》篇第十章下注云:
第四篇《論求諫》篇第七章下注云:
第五篇《論納諫》篇下注云:
其第五章下注云:
其例甚多,不必一一標舉。實則其書中尚有脫漏之章,觀楊守敬之《日本訪書志》,羅振玉之校補本及影印日本寫本,即可知之(高郵王氏亦有一校本)。如樂天此篇“以心感人人心歸”句,取《白氏長慶集》卷四五《策林》第十目“王澤流人心感”中云:
固可相印證,而日本傳寫本《貞觀政要》載有吳兢上表,其文中即用《易經·咸卦彖》。
之語,知樂天此句,殆又受此卷暗示而來,不僅關涉其先時所編之《策林》也。又取羅氏《貞觀政要》卷五、卷六二卷之校記觀之,其中亦有戈本所詳,而日本寫本脫略者,則知日本寫本亦非無缺。羅氏雖有“欲復唐本之舊,苦未能得其全本”(見羅氏松翁近稿《貞觀政要殘卷跋》)之言,其實縱得日本傳寫《貞觀政要》之全本,恐亦不能悉復吳氏原書之舊觀。故白氏此篇所詠,其有不見于今日諸本《貞觀政要》者,未必全為吳氏原書所不載也。
雖然,若更就現存之史料以參校白氏此篇,則知其中所詠太宗時事,一一皆有所本,而其所本者,似不限《貞觀政要》一書,蓋樂天依據《貞觀政要》以構成此篇之骨干,復于實錄中尋扯材料以修改其詞句,增補其內容而完成此篇也。茲請就已考見者條列于下,其尚有未詳者,俟續考焉。
“三十有五致太平”句,如前所論,似受《貞觀政要·論災祥》篇第一章及第三章之暗示而成,唯此句下即接以“功成理定何神速”一句,據《小戴樂記》云:
又知所謂“致太平”者,直接與制禮作樂有關,易言之,即與《七德舞》本身有關也。此篇小序下注云:
宜其特有此句以詠之也。考《舊唐書》卷二八《音樂志》(參《唐會要》卷三三“破陣樂”條,《通典》卷一四六《樂典》“坐立部伎”條,《新唐書》卷二一《禮樂志》,《通鑒》卷一九四《唐紀·太宗紀》“貞觀七年正月”條)略云:
依年推計,貞觀七年太宗年三十六歲。此前一年,即貞觀六年,太宗年三十五歲。六年,與《七德舞》相連之《功成慶善樂》成。七年正月七日,重制《破陣舞圖》成。正月十五日(癸巳)奏之于庭。則重制《七德舞》圖,亦在貞觀六年。此所云“三十有五致太平”者,蓋功成治定,因而制禮作樂也。又岑仲勉先生《白集質疑》“太宗十八舉義兵”條論此事(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九本六五頁)云:
雖與《七德舞》無關,然當貞觀六年即太宗三十有五之歲,群臣既以天下太平為言,似樂天此句亦不能與之無涉也。《冊府元龜》《唐會要》《兩唐志》所載,當系采自《太宗實錄》。
“速在推心置人腹”句,《貞觀政要》中雖無具體語句可以指實,但其《論慎終》篇中“論及漢光武事”云:
考《后漢書》卷一《光武紀》云:
則樂天此句之構成,固可能受《貞觀政要》此條之暗示,而牽連思及光武之故事。唯據《冊府元龜》卷九九“帝王”部“推誠門封同人”條(參《通鑒》卷一九二《唐紀·高祖紀》“武德九年九月丁未”條)云:
知亦本之《太宗實錄》也。
“亡卒遺骸散帛收”句,《貞觀政要·論仁惻》篇第四章雖記貞觀十九年太宗征高麗回,次柳城,詔集前后戰亡人骸骨設太牢致祭,親臨哭之之事。但樂天于詩句下有注文云:
考《唐大詔令集》卷一一四有貞觀元年四月《掩暴露骸骨詔》云:
頗疑樂天本從《貞觀政要》此章以構成其詩句,其后復搜采前后詔收骸骨之事以證釋之也。
“饑人賣子分金贖”句,白氏注文與《貞觀政要》同,唯坊間汪本作貞觀五年誤,應依《全唐詩》本作貞觀二年。以《貞觀政要》新舊紀《通鑒》均系其事于二年故也。
“魏征夢見子夜泣”句,亦見《舊唐書》卷七一、《新唐書》卷九七《魏征傳》,新舊傳當亦采自《太宗實錄》也。
“張謹哀聞辰日哭”句,白氏注文不著年月。《貞觀政要》作貞觀七年,《通鑒》系張公謹之卒于貞觀六年四月辛卯。太宗以次日即壬辰日哭之。《冊府元龜》卷一四一“帝王”部“念良臣”門亦作貞觀六年。《貞觀政要》作貞觀七年,恐有誤。
“怨女三千放出宮”句,白氏注文中有:
之記載,而《貞觀政要》中則未著遣戴冑、杜正倫揀放事。考《舊唐書》卷二《太宗紀·上》(參《通鑒》卷一九三《唐紀·太宗紀》“貞觀二年九月天少雨”條)略云:
則白氏注文,亦依據《太宗實錄》書之者也。
“死囚四百來歸獄”句,《舊唐書》卷三《太宗紀·下》云:
《通鑒》卷一九四《唐紀·太宗紀》“貞觀七年九月死囚三百九十人自詣朝堂”條《資治通鑒·考異》云:
此種數字之差異,自是傳寫致訛,至于孰正孰誤,恐不可考矣。
“剪須燒藥賜功臣,李勣嗚咽思殺身”句,樂天自注云:
今戈本《貞觀政要·論任賢》篇所云:
與《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新唐書》卷九三《李勣傳》、《通鑒》卷一九七《唐紀·太宗紀》“貞觀十七年四月李勣嘗得暴疾”條同)所云:
適相符合,而與樂天注文以“龍須”為言者不同。龍須事殊詭異,頗類小說家言,但《大唐新語》卷一一《褒錫》篇“高宗初立為太子”條云:
則與樂天注文相符。二者必同出一源,似無可疑。劉氏之書雖為雜史,然其中除《諧謔》一篇,稍嫌蕪瑣外,大都出自《國史》。劉書白注此條果出何書,今未敢決言,姑記之以俟考。
“含血吮創撫戰士,思摩奮呼乞效死”句及其注文,與《貞觀政要·論仁惻》篇第四章及《舊唐書》卷一九九上《高麗傳》、《新唐書》卷二一五上《突厥傳·上·思摩傳》、《通鑒》卷一九七《唐紀·太宗紀》“貞觀十九年五月丙申”條并同,謂之出于《貞觀政要》或出自《太宗實錄》,俱無不可也。
又此詩末“太宗意在陳王業,王業艱難示子孫”二句,即本于太宗謂侍臣“功業由之”“示不忘本”(見上引《舊唐書》卷二八《音樂志》)等語也。
總之,樂天此篇旨在陳述祖宗創業之艱難,以寓諷諫。其事尊嚴,故詩中不獨于敘寫太宗定亂理國之實事,一一采自《國史》,即如“速在推心置人腹”等詞語,亦系本之《太宗實錄》。其為竭意經營之作,自無疑也。唯《太宗實錄》一書,部帙繁重,且系編年之體,若依之以構思而欲求得條理,洵屬非易。此又樂天曾用《貞觀政要》,即《太宗實錄》之分類節要本以供參考之故也。然則《七德舞》一篇必與《貞觀政要》及現存之史籍參證并讀,始能得其真解,斷可知矣。
又篇中“元和小臣白居易,觀舞聽歌知樂意”之句,非泛語也。此詩題下注云:
段安節《樂府雜錄·龜茲部》云:
而微之《新題樂府·法曲》篇亦有:
之句,故樂天即未見之于祭祀郊廟之上,亦可見之于享宴軍賓之間。其為親身經歷,因而有所感觸啟發無疑也。
茲更取此篇與《新樂府·總序》相印證,則《七德舞》一篇首句三字與其篇題符同,即《總序》所謂“首句標其目”也。結語“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無極。豈徒耀神武,豈徒夸圣文。太宗意在陳王業,王業艱難示子孫”一節,說明太宗創作《七德舞》之旨意,亦樂天作此詩以獻諫于當日憲宗寓意之所在,即《總序》所謂“卒章顯其志”也。此篇詞語甚曉暢,結構無曲折,可謂與序文“其辭質而徑”“其言直而切”之言相合矣。樂天序和答詩,自謂為文所長在意切理周,所短在辭繁言激(見《白氏長慶集》卷二),觀此知非虛語。其晚歲傾倒劉禹錫至極,頗為后人所不解(見《白氏長慶集》卷五九《與劉蘇州書》,卷六〇《劉白唱和集解》,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五,《池北偶談》卷一四),其故殆欲借夢得委婉之長(《白氏長慶集》卷六九《哭劉尚書夢得二首》之一云:“文章委婉我知丘”)以補己之短耶(詳見附論戊篇)?又此篇依據《貞觀政要》以構思,取材于《太宗實錄》以遣辭,得不謂之“其事核而實”乎?樂天所作,不似微之所作有晦澀生硬之病,實足當“其體順而肆”之義無愧。而此篇乃以小臣上陳祖宗功業之詩,即序文所謂“為君而作”者。其取此詩冠于五十篇之首,亦即此意。由是言之,樂天《新樂府》結構嚴密,條理分明。《總序》所列作詩之旨,一一俱能實踐,洵非浮誕文士所可及也。
復次,《大唐西域記》卷五“羯若鞠阇國”條(《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五同)略云:
同書卷一〇“迦摩縷波國”條略云:
寅恪按:印度得聞《秦王破陣樂》,當在貞觀十四年平定高昌之后。此樂雖于貞觀七年改為《七德舞》,但樂舞中“歌者和曰秦王破陣樂”(見《新唐書》卷二一《禮樂志》),故民間通稱仍用舊名,稱為《秦王破陣樂》。如《樂府雜錄·龜茲部》所載破陣樂曲云云,即是一例。天竺遠方,固應不以《七德舞》為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