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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樂府

元白集中俱有《新樂府》之作,而樂天所作,尤勝于元。洵唐代詩中之巨制,吾國文學史上之盛業也。以作品言,樂天之成就造詣,不獨非微之所及,且為微之后來所仿效(見《白氏長慶集》卷一六《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詩》自注)。但以創造此體詩之理論言,則見于《元氏長慶集》者,似尚較樂天自言者為詳。故茲先略述兩氏共同之理論,然后再比較其作品焉。

《元氏長慶集》卷二三《樂府古題·序》略云:

況自風雅至于樂流,莫非諷興當時之事,以貽后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復,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曹劉沈鮑之徒時得如此,亦復稀少。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依傍。予少時(寅恪按:此序題下題丁酉二字,知是元和十二年微之年三十九時所作。其《和李紳樂府新題》詩,作于元和四年,是時微之實已三十一歲,不得云少時。此乃屬文之際,率爾而言,未可拘泥也)與友人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遂不復擬賦古題。

同集卷三〇《敘詩寄樂天書》略云:

又久之,得杜甫詩數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

又同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并序》云:

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白氏長慶集》卷二八《與元九書》略云:

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首。

寅恪按:元白二公俱推崇少陵之詩,則《新樂府》之體,實為摹擬杜公樂府之作品,自可無疑也。

《白氏長慶集》卷四五《策林·序》略云:

元和初,予罷校書郎,與元微之將應制舉,閉戶累月,揣摩當代之事,構成策目七十五門。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

其第六十八目《議文章》(碑碣詞賦)略云:

古之為文者,上以紐王教,系國風,下以存炯戒,通諷喻。故懲勸善惡之柄,執于文士褒貶之際焉。補察得失之端,操于詩人美刺之間焉。今褒貶之文無核實,則懲勸之道缺矣。美刺之詩不稽政,則補察之義廢矣。雖雕章鏤句,將焉用之。伏維陛下詔主文之司,諭養文之旨,但辭賦合炯戒諷喻者,雖質雖野,采而獎之。碑誄有盧美愧辭者,雖華雖麗,禁而絕之。

第六十九目《采詩以補察時政》略云:

臣聞圣王酌人之言,補己之過,所以立理本,導化源也。將在乎選觀風之使,建采詩之官,俾乎歌詠之聲,諷刺之興,日采于下,歲獻于上者也。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

寅恪按:元白二公作《新樂府》在元和四年,距構《策林》之時甚近。故其作《新樂府》之理論,與前數年揣摩之思想至有關系。觀于《策林》中《議文章》及《采詩》二目所言,知二公于采詩觀風之意,蓋蘊之胸中久矣。然則二公《新樂府》之作,乃以古昔采詩觀風之傳統理論為抽象之鵠的,而以唐代杜甫即事命題之樂府,如《兵車行》者,為其具體之模楷,固可推見也。

雖然,微之之作,似尚無摹擬《詩經》之跡象。至于樂天之《新樂府》,據其總序云:

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則已標明取法于詩三百篇矣。是以樂天《新樂府》五十首,有總序,即摹毛詩之總序。每篇有一序,即仿毛詩之小序。又取每篇首句為其題目,即效《詩經·關雎》為篇名之例(微之之作乃和李公垂者。微之每篇首句尚與詩題不同,疑李氏原作當亦不異微之)。全體結構,無異古經。質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誠韓昌黎所謂“作唐一經”者。不過昌黎志在春秋,而樂天體擬三百。韓書未成,而白詩特就耳。樂天元和之初撰《策林》時,即具釆詩匡主之志。不數年間,遂作此五十篇之詩。語云,有志者事竟成,樂天亦足以自豪矣。此外,尚有可論者,嚴震白氏諷諫本及日本嘉承(相當中國北宋元祐時)重鈔建永(相當慶歷時)本,于“首句標其目”之下有“《古詩十九首》之例也”一句,鈴木虎雄《業間錄校勘記》云:

有者,是也。

寅恪按:《毛詩大序》《關雎》后妃之德也。孔穎達《正義》云:

《關雎》舊解云,三百二十一篇皆作者自為名。

舊說之是非,別為一問題,茲可不置論。唯據其說,則《詩經》篇名,皆作者自取首句為題。樂天實取義于此。故《新樂府·序》文中“詩三百之義也”一語,乃兼括前文“首句標其目”而言,鈴木之說殊未諦。夫樂天作詩之意,直上擬三百篇,陳義甚高。其非以《古詩十九首》為楷則,而自同于陳子昂、李太白之所為,固甚明也。

復次,關于《新樂府》之句律,李公垂之原作不可見,未知如何。恐與微之之作無所差異,即以七字之句為其常則是也。至樂天之作,則多以重疊兩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或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此實深可注意。考三三七之體,雖《古樂府》中已不乏其例,即如杜工部《兵車行》,亦復如是。但樂天《新樂府》多用此體,必別有其故。蓋樂天之作,雖于微之原作有所改進,然于此似不致特異其體也。寅恪初時頗疑其與當時民間流行歌謠之體制有關,然苦無確據,不敢妄說。后見敦煌發現之變文俗曲殊多三三七句之體,始得其解。關于敦煌發現之變文俗曲,詳見《敦煌掇瑣》及《鳴沙余韻》諸書所載,茲不備引。然則樂天之作《新樂府》,乃用《毛詩》《樂府古詩》及《杜少陵詩》之體制,改進當時民間流行之歌謠。實與貞元、元和時代古文運動巨子如韓昌黎、元微之之流,以太史公書,《左氏春秋》之文體試作《毛穎傳》《石鼎聯句詩序》《鶯鶯傳》等小說傳奇者,其所持之旨意及所用之方法,適相符同。其差異之點,僅為一在文備眾體小說之范圍,一在純粹詩歌之領域耳。由是言之,樂天之作《新樂府》,實擴充當時之古文運動,而推及之于詩歌,斯本為自然之發展。唯以唐代古詩,前有陳子昂、李太白之復古詩體。故白氏《新樂府》之創造性質,乃不為世人所注意。實則樂天之作,乃以改良當日民間口頭流行之俗曲為職志。與陳李輩之改革齊梁以來士大夫紙上摹寫之詩句為標榜者,大相懸殊。其價值及影響,或更較為高遠也。此為吾國中古文學史上一大問題,即“古文運動”本由以“古文”試作小說而成功之一事。寅恪曾于《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中論證之。而白樂天之《新樂府》,亦是以樂府古詩之體,改良當時民俗傳誦之文學,正同于以“古文”試作小說之旨意及方法。此點似尚未見有言及之者,茲特略發其凡于此,俟他日詳論之,以求教于通識君子焉。

關于元白二公作品之比較,又有可得而論者,即元氏諸篇所詠,似有繁復與龐雜之病,而白氏每篇則各具事旨,不雜亦不復是也。請先舉數例以明之。

《元氏長慶集》卷二四《上陽白發人》,本愍宮人之幽閉,而其篇末乃云:

此輩賤嬪何足言,帝子天孫古稱貴。諸王在閣四十年,七(“七”當作“十”。見《舊唐書》卷一〇七《玄宗諸子傳》,《新唐書》卷八二《十一宗諸子傳》)宅六宮門戶閉。隨煬枝條襲封邑,肅宗血胤無官位。王無妃媵主無婿,陽亢陰淫結災累。何如決壅順眾流,女遣從夫男作吏。

可與同集卷三二《獻事表》所陳十事中:

二曰任諸王以固磐石,三曰出宮人以消水旱,四曰嫁諸女以遂人倫。

參證。此為微之前任拾遺時之言論,于作此詩時不覺連類及之,本不足異,亦非疵累。但樂天《上陽白發人》之作,則截去微之詩末題外之意,似更切徑而少支蔓。或者樂天復受“隨煬枝條襲封邑”句之暗示,別成《二王后》一篇,亦未可知也。又如《元氏長慶集》卷二四《法曲》云:

漢祖過沛亦有歌,秦王破陣非無作。作之宗廟見艱難,作之軍旅傳糟粕。

又云:

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

樂天所作,則析此詩所言者為三題,即《七德舞》《法曲》《時世妝》三首。一題各言一事,意旨專而一,詞語明白,鄙意似勝微之所作。蓋《新樂府》之作,其本旨在備風謠之采擇,自以簡單曉暢為尚。若微之之詩,一題數意,端緒繁雜。例若《元氏長慶集》卷二四《陰山道》既云:

費財為馬不獨生,耗帛傷工有他盜。

之以回鶻馬價縑為非矣。其詩后段忽因絲織品遂至旁及豪貴之逾制,如言:

挑紋變力倍費,棄舊從新人所好。越縠撩綾織一端,十匹素縑功未到。豪家富貴逾常制,令族親班無雅操。從騎愛奴絲布衫,臂鷹小兒云錦韜。群臣利己要差僭,天子深哀空閔悼。

不免稍近支蔓。而樂天《新樂府》則于《陰山道》題下《仿毛詩小序》云:

疾貪虜也。

全詩只斥回鶻之貪黠,而又別為《繚綾》一題,其小序云:

念女工之勞也。

全詩之中,痛惜勞工,深斥奢靡。其意既專,故其言能盡。其言能盡,則其感人也深。此殆樂天所謂“苦教短李伏歌行”,遂使“每被老元偷格律”者耶?

以上所列為元詩中之一篇雜有數意者,至于一意而復見于兩篇者,則如《秦王破陣樂》既已詠之于《法曲》云:

漢祖過沛亦有歌,秦王破陣非無作。作之宗廟見艱難,作之軍旅傳糟粕。

復又見于《立部伎》中,而有:

太宗廟樂傳子孫,取類群兇陣初破。

之句,即其例也。

至樂天之作,則《白氏長慶集》卷一《傷唐衢二首》之二云: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寅恪按:一吟詠一事,雖為樂天《秦中吟》十首之通則,實則《新樂府》五十篇亦無一篇不然。其每篇之篇題,即此篇所詠之事。每篇下之小序,即此篇所持之旨也。每篇唯詠一事,持一旨,而不雜以他事及他旨,此之謂不雜。此篇所詠之事,所持之旨,又不復雜入他篇,此之謂不復。若就其非和微之篇題言之,此特點尤極顯明。如《紅線毯》與《繚綾》者,俱為外州精織進貢之品,宜其詩中所持之旨相同矣。但《紅線毯》篇之小序云:

憂農桑之費也。

篇中痛斥宣州刺史之加樣進貢,而《繚綾》者之小序則云:

念女工之勞也。

篇中深憫越溪寒女之費工耗力,是絕不牽混也。又如《李夫人》《井底引銀瓶》《古冢狐》三篇,所詠者皆為男女關系之事,而《李夫人》以:

鑒嬖惑也。

為旨,自是陳諫于君上之詞。

《井底引銀瓶》以:

止淫奔也。

為旨,則力勸癡小女子,勿為男子所誘。

《古冢狐》則以:

戒艷色也。

為旨,乃深戒民間男子勿為女子所惑者,是又各有區別也。又如《紫毫筆》所指斥者,乃起居郎與侍御史之失職。《秦吉了》所致譏者,乃言官之不言。雖俱為譏斥朝官之尸位,而其針對之人事,又不相侔也。即此所舉,亦足概見其余矣。至其和微之諸篇則稍有別。蓋微之之作,既有繁復與龐雜之病,樂天酬和其意,若欲全行避免,殆不甚可能。如微之于《華原磬》《西涼伎》《法曲》《立部伎》《胡旋女》《縛戎人》六篇中俱涉及天寶末年祿山之反,而樂天于《法曲》《華原磬》《胡旋女》《西涼伎》等篇中亦均及其事,是其證也。然樂天大抵仍持每篇一旨之通則。如《法曲》篇云:

茍能審音與政通。

《華原磬》云:

始知樂與時政通。

是其遣詞頗相同矣。但《法曲》之主旨在正華聲,廢胡音。《華原磬》之主旨在崇古器,賤今樂,則截然二事也。又如《華原磬》《五弦彈》二篇,俱有慨于雅樂之不興矣。但《立部伎》言太常三卿之失職,以刺雅樂之陵替。《五弦彈》寫趙璧五弦之精妙,以慨鄭聲之風靡,則自不同之方面立論也。又如《華原磬》《立部伎》二篇,并于當日之司樂者有所譏刺矣。但《立部伎》所譏者,乃清職之樂卿。《華原磬》所譏者,乃愚賤之樂工,則又為各別之針對也。他若唐代之《立部伎》,其包括之范圍極廣,舉凡《破陣樂》《太平樂》皆在其內,而樂天則以《破陣樂》既已詠之于《七德舞》一篇,《太平樂》又有《西涼伎》一篇專言其事,故《立部伎》篇中所述者,唯限于散樂,即自昔相傳之百戲一類。此皆足征其經營結構,實具苦心也。

又微之所作,其語句之取材于經史者,如《立部伎》之用《小戴樂記》《史記·樂書》,及《蠻子朝》之用《春秋·定公八年·公羊傳疏》之例,而有:

終象由文士憲左。

及:

云蠻通好轡長駷。

等句之類,頗嫌硬澀未融(“轡長駷”之“轡”字似即由《公羊傳·定公八年注》之“銜”字而來)。樂天作中固無斯類,即微之晚作,亦少見此種聱牙之語。然則白詩即元詩亦李詩之改進作品,是乃比較研究所獲之結論,非漫為軒輊之說也。

至于《新樂府》詩題之次序,李公垂原作今不可見,無從得知。微之之作與樂天之作,同一題目,而次序不同。微之詩以《上陽白發人》為首。上陽宮在洛陽,微之元和四年以監察御史分務東臺,此詩本和公垂之作,疑是時李氏亦在東都,故于此有所感發。若果如是,則微之詩題之次序,亦即公垂之次序。唯觀微之所作,排列諸題目似無系統意義之可言,而樂天之五十首則殊不然。當日樂天組織其全部結構時,心目中之次序,今日自不易推知。但就尚可見者言之,則自《七德舞》至《海漫漫》四篇,乃言玄宗以前即唐創業后至玄宗時之事。自《立部伎》至《新豐折臂翁》五篇,乃言玄宗時事。自《太行路》至《縛戎人》諸篇,乃言德宗時事(《司天臺》一篇,如鄙意所論,似指杜佑而言,而杜佑實亦為貞元之宰相也)。自此以下三十篇,則大率為元和時事(其《百煉鏡》《兩朱閣》《八駿圖》《賣炭翁》,雖似為例外,但樂天之意,或以其切于時政,而獻諫于憲宗者)。其以時代為劃分,頗為明顯也。五十首之中,以《七德舞》以下四篇為一組冠其首者,此四篇皆所以陳述祖宗垂誡子孫之意,即《新樂府·總序》所謂為君而作,尚不僅以其時代較前也。其以《鴉九劍》《采詩官》二篇居末者,《鴉九劍》乃總括前此四十八篇之作。《采詩官》乃標明其于樂府詩所寄之理想,皆所以結束全作,而與首篇收首尾回環救應之效者也。其全部組織如是之嚴,用意如是之密,求之于古今文學中,洵不多見。是知白氏《新樂府》之為文學偉制,而能孤行廣播于古今中外之故,亦在于是也。

元白二公作《新樂府》之年月,必在李公垂原作后,自無可疑。微之詩未著撰作年月,但其《西涼伎》云:

開遠門前萬里堠,今來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縣內半沒為荒陬。

寅恪按:《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云:

元和三年十二月庚戌,以臨涇縣為行原州,命鎮將郝玭為刺史。自玭鎮臨涇,西戎不敢犯塞。

《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云:

原州,廣德元年沒吐蕃,置行原州于靈臺之百里城,貞元十九年徙治平涼,元和三年又徙治臨涇。

是行原州凡三徙治所。其第二次之治所為平涼縣,屬舊原州,據《舊唐書》卷三八《地理志》,原州中都督府在京師西北八百里,與元詩“去京五百而近”之語不合,必非所指。至行原州第一次之治所為靈臺縣之百里城,第三次之治所為臨涇縣,則皆屬涇州。據《舊唐書》卷三八《地理志》,涇州在京師西北四百九十三里,與元詩“去京五百而近”之語適合。然微之詩斷無遠指第一次即廣德元年所徙之靈臺而言之理,是其所指必是元和三年十二月即第三次所徙之臨涇無疑。然則微之《新樂府》作成之年月,亦在元和三年十二月以后,與樂天所作同為元和四年矣。此微之作詩年歲之可考者也。

樂天《新樂府》雖題為:

元和四年為左拾遺時作。

似其作成之年歲無他問題。然詳繹之,恐五十首詩,亦非悉在元和四年所作。見下文《海漫漫》及《杏為梁》兩詩箋證,茲不于此述之。蓋白氏《新樂府》之體,以一詩表一意,述一事,五十之數,殊不為少,自宜稍積時日,多有感觸,以漸補成其全數。其非一時所成,極有可能也。今嚴震刊《白氏諷諫本新樂府·序》末有:

元和壬辰冬長至日左拾遺兼翰林學士白居易序

一行。初視之殊覺不合,以元和壬辰即元和七年,是年樂天以母憂退居渭上。樂天于前二年即元和五年已除京兆府戶曹參軍。其所署官銜左拾遺,自有可議。且兼翰林學士之言,似更與唐人題銜慣例不類(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九本四五八頁岑仲勉先生《論〈白氏長慶集〉源流并評東洋本白集》)。但據《白氏長慶集》卷五三《詩解五律》云:

舊句時時改,無妨悅性情。

可知樂天亦時改其舊作。或者此《新樂府》雖創作于元和四年,至于七年猶有改定之處,其“元和壬辰冬長至日”數字,乃改定后隨筆所記之時日耶?否則后人傳寫,亦無無端增入此數字之理也。姑識于此,以待詳考,并于后論《海漫漫》《杏為梁》諸篇中申其疑義焉。

關于篇章之數目,白氏之作為五十首,自無問題。元氏之作,則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九六《新樂府·上》載微之《新樂府》共十三篇,其言云:

元稹序曰,李公垂作樂府新題二十篇,稹取其病時之尤急者,列而和之,蓋十五而已。今所得才十二篇,又得八駿圖一篇,總十三篇。

寅恪按:今《元氏長慶集》卷二四載《新樂府》共十二篇,序文亦作“十二”,適相符合,無可疑者。郭氏所見本,其“十二”之“二”,殆誤作“五”,因謂其未全。又見樂天所作中有《八駿圖》一題,而《元氏長慶集》卷三亦有《八駿圖》一詩,遂取之以補數。殊不知微之《八駿圖》詩,乃五言古詩,與微之《新樂府》之悉為七言體者迥異,斷不合混為一類。觀于《元氏長慶集》卷三〇《敘詩寄樂天書》云:

至是元和七年矣,有詩八百余首,色類相從,共成十體,凡二十卷。

又同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并序》云:

予嘗欲件析其文,體別相附,與來者為之準,特病懶未就。

則微之編輯自作之詩,必分別體裁,無以五七言相混淆之理。《元氏長慶集》之編輯,其旨亦同微之,然則郭氏編入之誤,不待詳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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