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認識論元批判:胡塞爾與現象學的二律背反
- (德)阿多諾
- 1844字
- 2021-02-07 11:08:00
偶然性
由此,阻擋住胡塞爾的是面對偶然之物時的那種理智恐懼(horror intellectualis)。他如資產階級早期時代那樣不能忍受偶然性,最終,在他這里,那一時期的理論沖動再一次爆發了,它被吸收進每一反思當中。所有的資產階級哲學——所有的第一哲學——都在徒勞地與偶然性作斗爭。因為它們都試圖使一種自身內實在地對抗著的整體實現和解。哲學意識將這種對抗規定為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對抗。這種意識不能自在地揚棄這種對抗,因此它就試圖自為地移走這種對抗:通過將存在還原為意識。對于這種意識來說,和解意味著一切都是自相等同的,但這也是和解的矛盾。但是,對于統治來說,偶然性依然是一種不祥預兆。統治總是秘密的,它最終公開坦白的是:它是極權主義的。所有與之不相類似的東西,即最難以等同化的東西,都被它歸于偶然。人們不能支配一種偶然的東西。偶然性無論出現在哪里,它都揭穿了精神能夠實現全然掌控的謊言,揭穿了精神與材料相同一的謊言。這種同一性是殘缺的、抽象的自在形態,由此出發,主體自在地霸占了所有可以通約的東西。主體越是無所顧忌地堅持這種同一性,它就越是純粹地努力建立起它的統治,也就越是在非同一性的陰影下生長。偶然性的威脅正是因對其充滿敵意的純粹先天而加劇了,而這種先天本應是克服偶然性的。試圖與存在者相同一的純粹精神,為了同一性幻象,為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無差別,就必須愈益徹底地退回到自身,愈益刪除更多的東西,即一切事實之物。“現在很明顯,在這個確切的意義上,任何一門從某些事實中推導出邏輯原則的理論都是邏輯悖謬的。”[61]“第一哲學”是一種真理剩余論,它的基礎是遺留下來的無可置疑的確定之物,它將不服從于它的偶然之物視為補充,但它又必須排除這種偶然之物,為的是不會威脅到自己的純粹性要求。并且,這種要求越是被嚴格地解釋為先天的,它就越是不能與這種先天性要求相適應,就越是被推入了偶然領域當中。因此,精神的全然掌控也總是包含著自己向偶然之物的屈服。盡管如此,如下這些說法都是騙局:“偶然性問題”是不可解決的,存在者就其概念性規定而言是不可還原的。只有當理性與統治要求相結合,并且理性不能容忍它沒有俘獲的東西時,偶然性才會起作用。在偶然性的不可消解性中,同一性哲學的錯誤方式明白地表現了出來:世界不能被設想為意識的產物。只有在妄想關聯(Verblendungszusammenhang)中,偶然性才是令人恐懼的;如果思維努力擺脫這種關聯,那么偶然之物就會保持沉默并消亡。但是,當資產階級社會(站在黑格爾的高度來看,它是一種自生產、自再生的體系)的統一性崩潰時,胡塞爾就不得不徒勞地去克服偶然性。他認為,在“科學的論證關聯”(這些關聯組成了他整個哲學的模型)中沒有“偶然”,有的只是“理性與秩序,即支配性的規律”[62]。除了在這里,他從未在別處將既定的具體科學方法應用于整體。他相信,他能夠徹底改造懷疑論,因為它否認“本質地構成理論統一這個概念”[63]的諸規律,否認理論、真理、對象、性質等術語的“恒定的意義”[64]。這種懷疑論在邏輯上被揚棄了,因為按照它的內容,它是質疑規律的,而“一門沒有規律的理論不具有任何‘理性的’(恒定的)意義”[65]。但是,如下這點并非確定無疑的:絕不能被預先定義為數學流形的東西是內在地穩固的,而且滿足了純粹無矛盾性的形式。只有從論證結構的數學性的理想出發,取決于這種理想的哲學才會排除偶然性。然而,這種哲學必須首先確定,它是否會因此倒退為前批判的理性主義。胡塞爾不再考慮這一點。在他這里,現實之物的觀念已完全不占據統治地位,它們已被沖淡為純粹形式。這些觀念不再進入現實之物當中,在它們自身中也不再反映現實之物。據此,人本身,作為現實的一部分,是與觀念相對立的、偶然的,并且被從“第一哲學”的伊甸園中,即人自己的理性王國中驅趕出去了。如果說,在新近哲學的歷史中,作為懷疑者的偶然性將觀念拽入自己的漩渦之中,那么現在,胡塞爾就是嚴格按照如下格言來處理的:如果事實不服從于觀念,那么對于事實來說情況就會更加糟糕。事實被解釋成哲學不能處理的,并且是不可容忍的。一種諷刺性暮光籠罩在新近人類學哲學的“具體概念”上:引入“質料的”轉向的那些理論,憑借其真理觀念的形式主義,遠勝舍勒所極力反對的康德式形式主義。后來的描述所趨向的,但在胡塞爾這里已經指向的那些質料的本質體,恰恰不能成為它們所要求成為的那種存在者,因而,它們對于所有現象學的具體化來說是模糊不清的。胡塞爾將唯心主義對事實之物的偶然性的需要重新解釋為觀念之純粹性的美德。觀念是作為被精神拋棄的生命的“殘渣”(caput mortuum)遺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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