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解釋城鄉之間過大的收入差距

關注中國收入差距不能不看到城鄉之間巨大的收入差距。巨大的城鄉差距是最具中國特色的一個問題。在一般的市場經濟國家中，城鄉收入差距也是存在的，但不會那么明顯，甚至一些國家的城鄉收入差距是反向的，即農村居民收入水平高于城市，而且城市的貧困發生率也高于農村。而中國城鄉收入差距的演變過程正好相反。即使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的城鄉收入差距也是較為明顯的。如在改革開放初期的1978年，城鄉居民收入比率為2.57倍。按照市場配置資源的規律，市場化改革有助于縮小城鄉收入差距，市場化程度越是發達的地方，城鄉收入差距就會越小。而中國已實施近40年的市場化改革，為什么城鄉收入差距總體上不僅沒有縮小，反而擴大了呢？

圖1.2　中國城鄉居民收入比率（1978—2017）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官方網站的統計數據。

注：1978—2012年的城鄉居民收入比是按照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和農村居民純收入計算的，2013—2017年的比率是按照城鄉居民可支配收入計算。

一種解釋是把城鄉間收入差距的擴大歸因于市場化改革。這種解釋顯然是片面的，它只是看到了城鄉收入差距與市場化改革是同步發生的現象，或者二者之間的相關性，而沒有看到它們之間的因果關系。從市場化改革與收入差距變化之間的關系來看，市場化改革會大大改變收入分配的格局，既可能擴大收入差距，也可能縮小收入差距。例如，收入決定機制的微觀化和分權化會擴大收入差距，然而放松勞動力流動的限制會有助于縮小城鄉之間和地區之間的收入差距。就城鄉收入差距而言，市場化改革無疑是有助于縮小差距的。對于當前的城鄉差距來說，真正具有積極影響作用的改革有兩項，一是農村土地產權制度改革，二是城鄉戶籍制度改革。這兩項制度改革是最能促進農民收入增長，實現其正當權益，增加其家庭財富，從而最有利于縮小城鄉收入差距的。

中國城鄉收入差距居高不下的背后原因值得深究。為什么在計劃經濟時期就存在著巨大的城鄉收入差距？為什么在市場化轉型中有利于農民收入提高的改革措施總是難以推進和落實？戶籍制度改革會給農民帶來好處和利益，但是為什么進展如此緩慢呢？把土地產權還給農民會帶來巨大的利益，但是土地制度改革為何如此難以推進呢？這些問題需要認真研究，尋求其背后的邏輯，并給予合理的解釋。

在計劃經濟時期，巨大的城鄉收入差距的原因是經濟發展需要從農民那里獲得資本的原始積累（蔡昉、楊濤，2000）。中國在從一個農業大國向城市化和工業化轉變的過程中，資本來源不能靠外部輸入，只能靠內部積累，而資本積累主要來自農民的生產剩余。這主要依賴兩種行政性手段來實現，一是工農業產品的價格“剪刀差”，二是限制農村勞動力流動。這兩種手段是相輔相成的，離開了勞動力流動的限制，“剪刀差”是無法實行的。因為“剪刀差”會導致農業收入大大低于其勞動生產率，從而使農業勞動力從農業轉移至其他產業，繼而降低糧食產量和農產品的供給。這必然會打亂工業化進程。與此同時，為了加快工業化進展，政府也從工業勞動力身上獲取資本積累，主要做法是壓低其工資水平和延緩工資增長，導致其工資水平低于其勞動生產率。然而，為了保證工業化進程的穩定性，工業勞動力也需要一定的激勵機制，相對于農業勞動力來說，較高的工資水平和福利待遇無疑是一種有效的激勵手段。即使在工資水平不變的情況下，不斷下降的農業勞動力收入水平，則意味著工業勞動力收入水平的相對上升，也會產生一種激勵效應。特別是在一個封閉經濟中，這種效應會更加明顯。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我國計劃經濟時期城鄉收入差距的原因所在。

在經濟轉型時期，城鄉收入差距并沒有隨著農村勞動力流向城市而出現縮小，而且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是持續擴大的。這背后的原因仍與資本積累有關，包括物資資本積累和人力資本積累。從物資資本積累來說，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仍需要資本積累，雖然有外部資本（外資）進入，但是靠從農民工身上壓取生產剩余是一種最經濟的方式，而且也是最可行的。在對農村勞動力的流動實行長期控制之后，農村人口增長較快的情況下，農業生產剩余又轉向了城市化和工業化用途，農村剩余勞動力的狀況會變得越來越嚴重。大量剩余勞動力的存在對農業而言是一種糟糕的結果，然而對于城市化企業來說卻是一大筆“紅利”，因為這部分勞動力的成本可以壓低到生存工資的水平。也就是說，城市企業只要支付農民略高于其農業收入水平的工資就可以獲得大量可用勞動力。在農村勞動力處于無限供給的情況下，農村勞動力價格會長期處在一種低水平上。低工資勞動力并非意味著低勞動生產率，在勞動力無限供給的勞動力市場中，工資水平與勞動效率是脫節的，前者會大大低于后者。這會給企業帶來額外的利潤，特別是壟斷企業求之不得的利益。從人力資本積累來說，中國城鄉分割體制導致農村公共服務供給嚴重不足，農村教育發展嚴重落后，高水平師資嚴重缺乏，教育質量嚴重低下，而農民收入水平低，不可能依靠自身財力來增加人力資本的積累，從而形成一種“低收入—低人力資本投入—低收入”的低水平陷阱。而對于城市居民來說，卻是另一種良性循環：高收入—高人力資本投入—高收入。在這種情況下，即使農村勞動力可以自由流動，在城市勞動力市場受到與城市勞動力一視同仁的待遇，他們的收入水平仍然會偏低。從一定意義上說，長期實行的城鄉分割的制度，忽視農村發展和公共服務提供的發展戰略是現在城鄉收入差距居高不下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