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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為什么是國家建構?

為什么一些國家通常沿著族群斷層線而分崩離析,而另一些國家雖然擁有多樣化的人口,但幾十年乃至幾個世紀都仍然在一起?換句話說,為什么國家建構在某些地方獲得成功而在另一些地方卻遭到失敗?本書所演示的就是各種世代相傳的緩慢移動過程如何影響全世界不同國家的國家建構前景。在中央集權國家早已出現并統治數代、數十代人的地方,公民們在今天說著同一種語言,因此就能更容易地跨越族群、種族和地區的分界線而建立政治聯盟。繼承了官僚集權傳統的政府也能為其公民提供公共物品,從而鼓勵他們在政治上支持國家并培養他們的忠誠感。最后,公民社會組織的早期興起使政治家們能夠將一個國家的不同地區編織成一片政治網絡。這些彌合分裂的聯系減少了族群在政治上的顯著性,削弱了對分裂主義的支持,使暴力沖突和戰爭不太可能發生,最終導致公民認同國家并將其視為一個團結一致和共享政治命運的共同體。

政治整合(political integration)和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fication)由此構成了國家建構的兩面。要實現這兩者,至關重要的是要建立公民與國家之間的政治聯系,這種政治聯系跨越族群分界線(ethnic divides),并將多數民族和少數民族整合進一種包容性的權力安排之中。如果公民通過權威和擁護的關系與政府相互連接,那么就會出現一個包容性的國家共同體,國家建構由此可被認為獲得了成功。我認為,這種聯系是通過民主選舉還是通過其他政治機構產生,并非主要應該關注的問題。相反,不是所有的民主制都能成功地建立一個整合的國家。例如,美國在其民主實體存在的前70年中維持著奴隸制,并在奴隸制結束后的另一個世紀中在政治上排斥非洲裔美國人,從而造成了主從關系和種族隔離。

這種對國家建構的理解與大多數當代政策制定者的理解不同。在美國領導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之后,西方智庫、政府和軍隊的專家們試圖制定能在短短幾年內就促進國家凝聚的計劃。他們經常在使用“國家建構”這個術語時與民主化等同起來(Dobbins 2003—2004),或者更廣泛地將“國家建構”與西方軍隊在遙遠的地方推翻當地政府后重建國家等同起來(參見Osler Hampson and Mendeloff 2007的總結)。在美國,這一辯論的大部分基本假設是,其政府認為適合,就有權推翻世界各地具有威脅性的政權,只要政府能以自己的資本主義和民主形象“重建”這些國家并“教導那里的人民自我治理”,一位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如是說(Fukuyama 2004:162)。

本書則與其他一些著述(Mylonas 2012;Sambanis et al.2015)一起努力從這些辯論和假設中拯救國家建構的含義。本書提出一套不同的政策處方。正如本書最后一章所論述的那樣,如果國內條件并不利于跨越族群邊界的政治融合,那么通過外部力量來進行國家建構,就如在阿富汗、伊拉克和波斯尼亞所做的那樣,其結果很可能是失敗。更重要的是,如果目標是在陷入困境的各國中培育政治凝聚力,公共物品就需要由當地政府而不是由外國人來提供。此外,本書介紹的國家建構的構造理論表明,在美國總統的一個或兩個任期內是無法修復失敗國家的,也無法建構起國家。國家建構是幾代人而不是幾年就能完成的事情。

對現代化著述的現代化

對國家建構的這種理解直接跟隨早期的、現在基本被遺忘的社會科學的著述。諸如卡爾·多伊奇(Karl Deutsch 1953)、萊茵哈德·本迪克斯(Reinhard Bendix 1964)、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 1963)和愛德華·希爾斯(Edward Shils 1972)等知名學者,試圖了解在那時新近因非殖民化而獨立的非洲和亞洲諸國所面臨的政治整合的挑戰。正如我在本書中所做的那樣,他們將民族國家的形成和國家建構區分開來:通過創建國旗、軍隊、國歌、鑄造新幣和印刷新護照來創建一個獨立的民族國家,并不能保證本國公民能認同這一新國家或保證他們接受該國家的權威。這些學者還區分了政治穩定和國家建構。并非所有保持和平的新民族國家都是因為國家建構取得了成功而維護了和平。在許多新獨立的國家,專制政權持續了數十年。這種穩定是無情鎮壓的結果,而不是政治上對國家的成功整合。

第一代研究國家建構的學者還確認和標示出國家建構所經常帶來的沖突及其所面臨的障礙。從殖民地獨立而新建立的國家政府比其殖民地前任更能侵入地方的日常生活,地方的人們由此會抵制這樣的國家政府。各路政治精英為控制這一新的權力中心而你爭我奪。經濟貧困、人為劃定的邊界、殖民者原先分而治之的政策遺產,以及羸弱的國家能力等使得國家政治整合困難重重。第一代國家建構問題的學者——本著自馬克斯·韋伯以來的歷史社會學經典傳統——毫不猶豫地勇于做比較:主要以廣泛的歷史類比的形式,將從18世紀和19世紀歐洲學到的經驗教訓迅速應用于亞洲和非洲的發展中國家。

在論證這些比較的過程中,大多數作者依賴于現代化理論:他們認為現代官僚制的引入、加速溝通和信息流動的技術變革,以及賦予下層階級公民權利都會改變國家與國民之間建立關系的方式,無論是明治時期的日本、俾斯麥的德國,還是當代印度。換言之,他們視國家建構為一種挑戰,這種挑戰來自無論什么地方產生的現代性使以前規模較小且自足的社會單位彼此更緊密地聯系起來。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馬克思主義者對這一思想流派展開了批評,批評其忽視這些新國家中的階級剝削和它們對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心的持續依賴。新興理性選擇流派的支持者們批評國家建構的研究學者們,認為他們沒有問為什么自私自利的人會從事像“國家建構”那樣理想而崇高的事情。多元文化主義的倡導者們則指責國家建構者們侵犯少數群體的權利并通過強制同化而摧毀他們的文化(例如,Connor 1972)。方法論學者強烈反對國家建構研究者“扶手椅理論創建”[31]的習慣及其傾向于總是挑選適合論證的范例,避免對消極和積極案例進行更系統和訓練有素的分析。很快,這個關于國家建構的話題被放棄了或歸入其他研究領域,如對內戰、經濟發展、民主化等的研究。

本書重新激起了對國家建構這一主題的早期興趣。像第一代學者的作品一樣,它追求廣泛的比較議程,將我們帶到世界各地,上下幾百年來引入現代民族國家模式的任何地方:一個國家應該以平等公民組成的民族的名義,而不是以上帝或王朝的名義來統治的理想。這種情況出現在19世紀的瑞士和比利時、20世紀初的俄羅斯和中國,以及20世紀60年代的博茨瓦納和索馬里。以下各章詳細討論了這六個例子。

然而,與前一代該課題的學術成果不同,本書精確地識別和確定國家整合的發生過程,而不是指向現代化的抽象力量。并且本書不是收集說明性的例子來支持廣泛的理論主張,而是用更高的分析精度和方法論的嚴謹性來探究舊有的問題。我使用三對精心挑選的國家案例來說明培育國家建構的特定機制如何在歷史過程的細節中運作。然后,本書通過對大型數據集的統計分析來證明這些機制在世界其他地方也同樣起作用。因此,本書有效地利用“嵌套方法”(nested methods)設計,其中將不同的研究策略結合起來支持相同的理論論證(參見Lieberman 2005;Humphreys and Jacobs 2015)。如果這些不同的實證調查導致相同的結論點,那么就應該增加我們對所假設的諸因果力量確實在世界上的“那里”起作用的信心(關于方法原則的更詳細討論,參見第一章的討論)。

國家建構問題的重要性

但是為什么要復蘇國家建構這樣一個如此深刻地根植于冷戰時期的觀念的問題?當時西方的決策者們和社會科學家們都認為全球南方新獨立的國家能夠現代化為西方式的民主、資本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社會,而不是轉向西方的共產主義對手(參見Latham 2000)。更重要的是,現在我們已經進入后國家時代,越來越多的人擁有多個公民身份,在各大洲之間來回遷移,組織跨國社會運動,并在自由流動的數字信息和通信流推動下創造新的后國家的身份,誰又需要一本關于國家建構的書?換言之,是不是研究國家建構已經過時了?我認為有必要重新審視這個問題的原因有三個。

首先,國家建構帶來和平并且促進經濟發展。在之前的研究中,我和我的同事們證明,缺乏跨越族群分界的政治整合經常導致內戰(Wimmer et al.2009):在很大一部分人口沒有代表且他們在國家層面的政治和政府中沒有發言權的國家中,武裝叛亂到處蔓延。如果邊緣化群體的精英可以逃脫監視并招募追隨者,并且如果國家對這種初步動員作出不加區分的暴力反應,那么武裝沖突就很可能發生(Lindemann and Wimmer 2017)。簡而言之,國家建構的失敗是內戰的一種原因。

就如伯尼爾和瓦格斯帕克的研究所示,族群政治的排斥還會抑制經濟增長(Birnir and Waguespack 2011;另見Alesina et al.2016)。以族群為中心(ethnocratic)的統治者青睞支持由自己族群背景的公民主導的企業、經濟部門和職業。因此,他們選擇并不利于整體經濟的政策。相反,東亞發展型國家的成功顯示出,國家的政治整合——而不是不受政府干預干擾的自由市場,或曾經所謂的華盛頓共識——才是經濟發展的關鍵前提(參見Rodrik et al.2004)。

其次,國家建構的主題很重要,因為不僅僅在全球南方,世界上許多社會都在與過去遺留下來的族群政治的不平等做斗爭。蘇聯解體后的許多繼承國都面臨著與20世紀60年代從殖民帝國獨立的新成立國家所面臨的相同挑戰:區域整合解體、分裂主義、族群精英之間不斷升級的政治競爭,等等。烏克蘭最近的事態發展說明了這一點。在許多立國已久的國家,民族政治(national political)的整合問題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支配著國內政治,其中包括比利時、玻利維亞、埃塞俄比亞、西班牙和英國。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放眼望去,民族政治整合幾乎沒有其他選擇。歐盟,曾經是那些認為后國家時代正在到來的人們的王牌見證,似乎已經在更高的歐洲層面的“國家建構”上失敗了,就如希臘的金融問題和隨后的難民危機所顯示的那樣。對那些自己所持有的世界愿景依然還是由19世紀和20世紀的國家建構工程所塑造的人而言,泛歐洲團結的觀念很難被灌輸進他們的頭腦之中。在全球范圍內,互聯網無疑創造了前所未有的信息流,并使新的各種后國家形式的身份認同和團結一致得以蓬勃發展。此外,對于擁有多種護照和具有全球公司所需求的銷售技巧的精英移民而言,國界越來越易于穿透。但世界上只有3%的人生活在他們出生的國家之外。更一般地說,政治仍然與民主合法性相關,而民主合法性仍然在民族的國家(national states)內組織起來。同樣,提供道路和保健診所、組織軍事防御和社會保障也是如此,甚至在歐洲聯盟那樣的超國家政治單位內也還是如此。因此,最近的西方民族主義政治運動的復興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后國家時代尚未到來。

第三,“國家建構”術語易于去除某些人可能認為與之有關聯的意識形態內涵。國家建構并不意味著“從部落到民族國家”的連續統一的現代主義“進步”(Cohen and Middleton 1970)。作為在一個領土內擴展政治聯盟網絡的過程,無論其性質如何,國家建構可以不必用進化論和目的論術語來理解。正如博茨瓦納的例子所示,一個國家(nation)可以建立在“部落”(tribal)的基礎上。在研究國家建構時,我們也不必持有民族主義者們的看法,他們將歷史視為實現建立民族國家工程的單向道路[參見威默和格里克·席勒(Wimmer and Glick Schiller 2002)討論的“方法論的民族主義”]。為了避免這樣的陷阱,我將考慮反事實可能性,即一項國家建構規劃或其他規劃——可能聚焦于不同定義的國家共同體——可能失敗了(或成功了)的反事實可能性或許會在歷史斗爭中勝出。比如我將詳細討論,中國可能會沿著其深刻的語言鴻溝線而崩潰分裂,羅曼諾夫王朝的俄羅斯或瑞士也可能同樣如此。換句話說,做國家建構問題研究,不必假設歷史上穩定的“民族”(nations)是相關的觀察單位,也不必假設國家建構的成功或失敗是由某種政治命運預先確定的。

這里所定義的國家建構也不是民族主義政府強迫同化少數民族的同義詞(如Connor 1972),更不是尋求將同族的人們聚集在國旗周圍的沙文主義運動使少數民族成為替罪羊的過程。恰恰相反,族群(ethnic groups)之間的政治平等是國家建構的關鍵決定因素,就如稍后我們將看到的那樣。壓制甚至肉體上傷害少數群體的個體顯示出該國家建構計劃已經失敗,而不是表明它正在走向成功之路。

有一個例子似乎足以說明這一點。俄羅斯羅曼諾夫帝國垮臺后,在烏克蘭,一個獨立的、盡管是曇花一現的國家,通過新成立的民族主義政府和軍隊的宣傳,伴隨著烏克蘭民族大眾認同的各種標志而興起。它顯示出在俄羅斯內戰期間,英勇的哥薩克部隊在與布爾什維克和反布爾什維克軍隊的戰斗中,保衛著統一的烏克蘭國家。在這些年里,烏克蘭的猶太人遭受了一些歷史上最嚴重的大屠殺,其中許多猶太人就是同樣被這些武裝部隊殺害的。在國家建構成功的案例中,比如瑞士和博茨瓦納,當然也同樣有很多民族主義言論和仇外心理,特別是在國家建構的早期階段。然而,這些言論和心理從未直接針對國內的少數群體,且從未達到過草菅人命的程度。

也許是時候暫停一下并從規范的觀點簡要討論國家建構了。鑒于其在防止戰爭和貧困方面的作用,許多觀察者認為國家建構是積極正面的,我個人也是如此看。然而,我們可以辯論的是,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應該根據哪種民族主義在道德上更優越、更具世界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從而擁抱“自由民族主義”的政治哲學,因為它有助于提供和平、福利和文化尊嚴感等公共產品(Miller 1995;Tamir 1995)。正如我之前所說,即使在國家建構獲得成功和國內少數民族能融入權力配置的情況下,我們仍然會觀察到新的排斥的分界線,這是規范性的問題:非國民的他者仍然處在國家的整合領域之外,并且被有組織地歧視(Wimmer 2002;Shachar 2009)。規范地說,國家仍然像其他擁有強大成員權利的政治共同體一樣,是存在問題的。

就什么是能在其中促進政治整合的適當單位而言,我也是個不可知論者。我們應該在龐大而異質化的國家提倡國家建構,還是規范性地優先選擇諸如愛沙尼亞、亞美尼亞或哈薩克斯坦等更小、更同質化的單位來建構民族國家更可行?我沒有聽到任何令人信服的論辯來證明,為什么像韓國、波蘭和冰島那樣的同質性國家應該比像印度、坦桑尼亞和瑞士那樣的異質性國家更優先考慮來進行現代國家建構,盡管在經驗上,就像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多種語言國家的國家建構確實更加困難。這就意味著研究國家建構既不反對分裂,也不提倡分裂。這種為研究所支持的規范性不可知論表明,分裂和建立更加同質化的國家并不是建立未來和平的一種處方(Sambanis 2000;Sambanis and Schulhofer-Wohl 2009);族群同質的國家也不因此而更和平(Fearon and Laitin 2003;Wimmer et al.2009)。同樣,大型經濟體與那些對貿易更加開放的小型經濟體一樣可以促進增長(Alesina et al.2005)。小型和大型,異質和同質——所有國家都面臨著政治整合的同樣任務。本書旨在了解這種政治整合在哪些條件下能夠取得成功,而不是證明它應該如何在道德理想的世界中進行。

論證

第一章

為了理解為什么國家建構會失敗或成功,我想使用所謂的“關系”視角,并將其與交換理論的諸要素結合起來。從關系的視角來看,個人與組織之間的聯系構成了社會的核心。我們因此并不聚焦于管理行為的制度規則、協調決策的市場邏輯,或駕馭行動的個人動機,就如其他的理論方法那樣。相反,我們試圖了解政治聯盟是如何形成的,一方面是國家層面的政府之間,另一方面是志愿性團體、政黨、專業組織等。

這些關系有三個方面:它們如何組織、它們交換什么樣的資源,以及合作伙伴如何相互協商和溝通。對于這些中的每一個,我確定了一個關鍵因素,這個關鍵因素使聯盟能夠達到跨越區域和族群的界線,產生包容性的政治權力配置,從而培育和促進國家建構。第一章詳細地闡述了這一理論。第二章到第四章通過分析三對國家的歷史來展示這三個因素是如何運作的,每一對國家和每一章說明三種機制中的一種。

第二章

組織方面關系到政治聯盟所假定的制度形式。它們可以以臨時形式出現,例如當投票反對實施特定政策的承諾時,或者在緊急情況下將被庇護者政治忠誠與恩主[32]的支持交換時。或者他們可以完全制度化,就像擁有強大獨立政黨的國家那樣,或者有著諸多志愿性組織(如地方的政治俱樂部、讀書會、工會、專業協會等)的國家那樣。

志愿性組織幫助建立跨族群共同體和地區的聯盟。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將個人利益捆綁在一起,使政治家或國家機構能更有效地與他們聯系。相比之下,在恩庇贊助系統中,每個聯盟都需要單獨管理:恩主或贊助人需要在個人基礎上為每個被庇護者或客戶提供政治保護或政府的關愛。大體上,與政府的接觸因而更受限制。再者,志愿性組織可以相互建立橫向聯盟,例如加利福尼亞州所有當地護理協會的聯盟,因此聯盟網絡可以橫跨全境和跨越族群分界擴散開去,從而形成一個全國性的傘形組織。相比之下,恩庇系統傾向于在權力較多和較少的行為者之間垂直傳播,因此往往在族群共同體內而不是跨越族群分界展開。

這樣的志愿性組織的發展程度十分重要,尤其是在專制君主政體被推翻或者前殖民地獲得獨立的國家過渡到民族國家的最初幾年,這顯得更為重要。如果這些組織的密集網絡已經出現,新的權力持有者可以利用這些網絡來擴展全國范圍內的權威和支持關系。在這種情況下,在國家層面的政府沒有代表的少數族群(ethnic minorities)甚至多數族群(ethnic majorities)難以維系,因為志愿性組織往往已經在該國各地的不同族群社區建立了分支機構,新的政治精英即從其中招募。

這在第二章通過比較瑞士和比利時而獲得了經驗的證明。18世紀末和19世紀上半葉,在瑞士由于境內所有主要區域經濟的均衡發展,也由于政治體制的分散和民主性質,志愿組織——射擊俱樂部、讀書會、合唱團等——在整個領土上擴展。相比之下,在比利時,拿破侖以及在拿破侖滅亡后加冕的專制的荷蘭人國王壓制了這些民間社團。更重要的是,比利時的民間社團持續局限于更富裕、受教育程度更高的法語地區和講法語的群體。

當比利時于1831年從荷蘭王國獨立出來時,該國的新統治者與這些講法語的社團網絡相互連接在一起。他們將法語定為行政、軍隊和司法等的官方語言。盡管講佛蘭芒語的人們形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少數群體,但是其人口卻不是這些社團網絡的一部分并且被統治著,直到19世紀末一直作為內部殖民地。早期的國家建構失敗了,語言問題后來變得非常政治化。該國現在沿著語言的分界線接近分裂。

在瑞士,向民族國家過渡發生在1848年短暫的內戰之后。贏得戰爭并統治國家幾代人的自由派精英依靠已經存在的跨地區、多族群的(multiethnic)民間社會組織來征召追隨者和領導者。因此,政治精英就像整個人口一樣是多族群的。在之后的大部分歷史中,語言的多樣性從未成為瑞士的嚴重政治問題,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第三章

政治經濟學層面所關注的是國家與公民之間如何相互交換資源。公民更有可能在政治上支持通過提供公共產品來換取向公民收繳稅款、會費和各種費用的政府。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不再是基于在武力威脅下的榨取——就如在民族國家之前存在的那些典型的更具強制性的政權。某個政府越能夠在一個國家的所有地區提供公共物品,其作為交換伙伴的吸引力就越大,并且更多的公民將愿意嘗試與該政府中心建立聯盟。政府精英的構成方式會反映出這種包羅萬象的聯盟結構,并由此也反映出人口的族群多樣性。

第三章所闡述的就是上述第二種機制,并對索馬里和博茨瓦納進行了比較。在博茨瓦納于1966年成為一個獨立國家時,其政府為了牛的健康和衛生設施有效地擴大了出口機會,并在會定期摧毀養牛經濟的干旱期間提供緊急救濟。這些舉措給國內所有地區平等地帶來利益,并且幾乎沒有證據表明在公共物品的分配方面存在對某些族群的偏袒。相應地,執政黨獲得了跨地區和跨族群選區的支持,這反過來又使得議會和內閣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人口的族群構成。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包容性的權力配置導致對國家和茨瓦納多數族群的強烈認同,久而久之,越來越多的少數族群便逐漸融入其中。

在索馬里,國家建構的條件就不太有利。英國和意大利的殖民地統一成獨立的索馬里之后,該國幾乎沒有能力向國內全體人口提供公共物品。快速擴張的官僚機構由外國援助來滋養,其特點是宗族和血統的庇護主義,以及地方普遍腐敗。西亞德·巴雷(Siad Barre)的軍事政變只是暫時改變了這種態勢。由于缺乏體制能力,他的政權試圖通過軍事風格的運動來提供公共物品,例如該政權派所有的初中和高中學生到農村去教游牧人口如何閱讀和書寫,而不是通過全國范圍內的基礎教育體系來這么做。政府無法以這種方式在索馬里的各個宗族之間建立持久的政治聯盟。巴雷越來越依賴自己的(以及他母親的)宗族聯盟的忠誠追隨者來鞏固自己的統治。那些在權力的游戲中失敗的人憎惡這種具有族群偏向的權力結構。促使宗族聯盟不斷變化和軍閥混戰的內戰很快就爆發了。

第四章

第三方面涉及在談判建立政治聯盟時各行為體如何相互溝通。我認為,如果不同的個體間能用共同的語言互相交談,那么建立跨地區和跨越族群分界線的聯系就更為容易。這可降低“交易成本”,易于作出了解彼此意圖所需要的努力、解決分歧和談判妥協,并由此建立持久的信任關系。根據多伊奇早期的國家建構理論,語言分歧因此會導致在一國領土范圍內減緩政治網絡的擴展。

第四章通過比較19世紀早期到20世紀末的中國和俄羅斯帝國,說明傳播機制是如何運作的。中國的全體居民說不同的語言,這應該使國家建構更加困難。但是信件、報紙、書籍和政治小冊子都用統一的文字寫成。這種統一文字的本質使得講不同語言的居民可以輕松地相互理解。在整個帝國時期,經典文字的同質性也使得中國宮廷能夠通過書面考試制度招募其管理者和軍隊指揮官,而沒有給帝國中持任何一種語言的人以特權,這反過來又確保了政治、軍事精英與整個居民人口一樣是講多種語言的。這個士大夫階層中的各政治派別也包含了來自所有語言群體的成員,19世紀后期形成的反帝制民族主義會黨成員也都是如此構成的。這些民族主義勢力在國民黨領導下于1911年推翻了帝國王朝而奪得政權,其權力結構由此仍然是多區域的,幾乎沒有語言傾斜的跡象。1949年以后,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也是如此。相應地,在多數民族漢族中不講普通話的各群體從未產生過語言民族主義。漢族被認為是一個族群同質而語言多樣的民族。在漢民族中,語言民族主義是沉默的。

然而,在整個俄羅斯的現代歷史中,語言民族主義卻做過這樣的事情,帝國兩次沿著族群語言(ethnolinguistic)分界線而解體:1917年10月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后,以及1989年左右的戈爾巴喬夫改革之后。我會證明,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因為很難在一個全體人口所說和所寫的語言極度不同的國家內形成政治聯盟,這些完全不同的語言包括了從芬蘭語到德語、從俄語到土耳其語、從韓語到羅馬尼亞語,還用不同的文字來書寫,包括拉丁文、阿拉伯文、西里爾文和蒙古文。當大眾政治時代在19世紀后期出現后,政治網絡沿著語言界線聚集在一起,因為用外國語言和文字來動員追隨者們被證明是相當困難的。通過意第緒語宣傳小冊子動員猶太人能最清楚地說明這一點。因此,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俄羅斯,大眾政黨專門迎合特定的語言共同體,或者他們類似于受到語言限制的聯盟網絡的拼湊物。民族意識在幾十種不同的、由各種語言定義的模子中加以鑄造,而不像中國漢民族那樣在總體身份中造就。1917年革命后的蘇維埃民族政策通過字母化、用他們自己的語言教育少數民族,以及給予他們在新形成的由語言界定的省和地區特殊的權利,來鞏固這種狀況。這確保了在這些族群劃分中會形成庇護網絡。這個整合的多族群民族,即蘇聯領導人所夢想產生的“蘇維埃人”根本無法建構起來。

國家形成和國家建構[33]

進一步回首歷史,人們想知道政府提供公共物品的能力和全體居民的語言同質性從何而來。我將論證,它們都是在19世紀晚期大眾政治時代來臨之前以及隨之產生的對國家政治整合的挑戰出現之前就已經建立的國家遺產。在土著精英能夠壟斷和集中政治權力的地方,就會出現官僚體系的政府,這些官僚體系政府習得了如何在組織上整合并在政治上控制本國的各個地區。在20世紀,或在獨立之后,接管政府可以依靠這種訣竅和官僚基礎設施,在全國各地公平地提供公共物品。從長遠來看,政治的中心化還鼓勵下屬精英及其追隨者們采用中央精英們的語言(或像中國案例那樣,采用中央精英的文字),這樣既促進他們自己的事業,又宣稱擁有與政治中心相關聯的聲望很“高”的文化。

博茨瓦納的案例說明了這一點,在前殖民時期和殖民時期,那里的茨瓦納王國發展成六個高度集中和緊密結合的政體。這些王國政體在獨立后被歸入一個國家并被國家政府所制服,這極大地促進了在后殖民時期該國官僚機構的公共物品供應。在整個前殖民、殖民和后殖民時期,這些中央集權的小國還促使非茨瓦納人與主導的茨瓦納文化和語言同化,從而創造了一個語言更加同質化的社會。在索馬里歷史上,從未出現過中央集權的政體對其內部土地及占多數的游牧民實行統治。就如第三章所示,這代表著在后殖民時期會形成提供公共物品的障礙。因此,殖民統治常常依賴的中央化的土著國家為成功的國家建構提供了重要的背景條件,因為它們官僚系統的能力和統一的語言,有助于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聯系。

從成對案例研究到大樣本定量研究

選擇這三對案例是因為它們以最清晰和最有效的方式說明了這三種機制。瑞士和比利時在地理位置、人口規模和語言多樣性方面相似,但在19世紀上半葉,這兩個國家在志愿性組織擴展的程度方面卻大不相同。索馬里和博茨瓦納同樣有非洲的殖民地經歷,其族群多樣性程度相似,且均以養牛業為經濟基礎。但博茨瓦納的后殖民政府更有能力向廣大民眾提供公共產品。中國和俄羅斯形成了它們自己的文明引力中心,擁有巨大的講多種語言的人口,且都從未受過西方殖民統治。然而,中國的精英們用共同的文字在不同的語言環境中進行溝通,而俄羅斯的交流空間卻因語言和文字都具多樣性而碎片化。

非常明顯,這些案例研究并不允許我們視三種機制中的某一種機制比其他的機制更為重要。一旦我們跨越成對的案例進行比較而不是僅在成對之中做比較,這就變得十分明顯。索馬里人都說同一種語言,而瑞士人在語言上更加多樣化,但這兩段國家建構的歷史卻恰恰相反。在瑞士,組織機制似乎已經就如它顯示的那樣,“壓制”了語言多樣性機制。這是否意味著組織機制總是壓過其他機制?另一個交叉成對比較則表明情況并非如此。與瑞士相比,中國在1911年之前缺乏民間社會發展,但由于共享的文字建立的整合的交流空間,同樣出現了類似的跨族群(transethnic)聯盟結構。換句話說,當我們僅僅在少數幾個案例中進行比較時,其他條件拒絕不變,這是比較社會科學家們一直在努力解決的問題。

也許更重要的是,其他因素對于國家建構可能至關重要,但卻未在國家個案研究中以任何系統的方式對之進行考慮。殖民地經歷本身不會導致有什么不同嗎?像索馬里和博茨瓦納這樣的國家曾經被歐洲殖民國家所征服并為其分治政策所塑造,這可能使這些國家的政治整合的任務比瑞士、俄羅斯或中國更加困難。

或者,難道不是政治制度在確定國家建構的前景嗎?瑞士、比利時和博茨瓦納等民主國家在建立跨地區和跨族群的政治聯盟方面可能更容易一些,因為它們的精英需要贏得國內居民中大多數人的選票。相比之下,在羅曼諾夫王朝或蘇維埃俄羅斯、中國或西亞德·巴雷領導下的索馬里等政權則依賴于較為狹隘的聯盟。或者我們也許應該關注全球進程,并論證如果政府受到多元文化正義的全球觀念影響,并因此尋求征召來自不同背景的精英,那么這樣的政府就會更具包容性。

再或者,國家建構主要不就是經濟發展問題嗎?如果沒有在本國的沙土中發現鉆石,博茨瓦納可能無法如此有效地提供公共物品,而索馬里仍然依賴于向沙特阿拉伯出口駱駝和綿羊。或者像瑞士這樣宗教和語言邊界不重疊的國家建構起來是否更容易?相比之下,在羅曼諾夫俄羅斯,大多數語言少數群體加入了與講俄語和信俄羅斯東正教的多數群體不同的宗教。如果是這樣的話,族群分隔可能會使政治變得更加分裂,國家建構也會因此變得更加困難。或許我們應該采取一種更為好戰的觀點,并論證與其他國家進行過多次戰爭、通過全面的戰爭動員將其人口黏合在一起的那些國家,它們的現代國家建構易于成功。同樣,也有可能歐洲國家更容易建構現代國家,因為幾個世紀的邊界調整和族群清洗(ethnic cleansings)產生了更加同質化的人口,從而促使他們融入一個一致性的民族國家政體。

為了回答上述這些問題,接下來三章轉向了另一種分析模式。這三章旨在論證同樣的論點,但通過分析大量數據集,其中包含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的信息,由此利用大樣本研究的比較作用。這將使我們看到其他一些可能的因素是否確實影響了全球國家建構的軌跡。它還將使我們確定,我的理論所強調的三個機制在瑞士、比利時、索馬里、博茨瓦納、中國和俄羅斯等以外的國家是否都有效。

第五章

第五章聚焦于國家建構的政治整合特征。對于定量分析,我們首先需要測量政治整合成功的程度,以及特定國家的權力配置有何等的包容性。我和幾位合著者此前一起收集整理了族群權力關系(Ethnic Power Relations, EPR)數據集(Wimmer et al.2009),提供了這一測量結果。它使我們能夠確定和識別出在國家政府層面沒有代表的族群共同體,由此計算出政治上被排斥人口的百分比。[34]這些數據來自1946—2005年的155個國家,幾乎涵蓋整個世界,除了加勒比海、歐洲和太平洋的一些迷你小國。

在統計分析的第一步,我證明了,在人均志愿性組織很多、政府提供很多公共物品以及居民在語言上是同質的地方,政治整合更有可能。為了使不習慣于統計研究的讀者能夠接受這種分析的結果,我計算了其他條件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在一個普通國家,如果我們將公共物品供應減少到一定數量,被排除在政治之外人口的百分比會有多大的變化。然后,我們可以對志愿性組織的數量和語言同質性進行同樣的計算。公共物品的供應將通過鐵路軌道的密度和受公立學校系統強烈影響的識字成年人口的百分比來衡量,志愿性組織的發展則通過簡單計算人均非政府團體數量來衡量。為了衡量語言同質性,我們可以計算一個國家的兩個隨機選取的公民說同一種語言的概率。

圖0.1顯示了結果,應該易于解釋。每個獨立變量由其列表表示,表明如果該自變量增加一個標準差,則會減少多少政治排斥。標準差測量2/3的數據與平均值的差異程度。[35]例如,平均而言,將識字率提高28%,則被排斥人口的比例降低30%。如該圖所示,族群政治的排斥與促進國家建構的三個主要因素之間的聯系非常強烈。

注:這些圖表基于表5.2中的模型1和模型10,并表示z標準系數。

圖0.1 國家建構的決定因素

對于上文簡要討論過的國家建構的其他可能的解釋,我沒有找到多少證據。雖然民主國家確實比非民主國家更具包容性,但這不是因為民主導致對少數群體的政治包容。當然,排斥性的政權,例如阿薩德統治下的敘利亞,不太可能過渡到民主,因此保持著專制體制。國家如果過去有著長期的殖民經歷;如果受到帝國分裂政策的特別約束;如果繼承了奴隸制或定居者殖民主義的種族分化;如果經濟上貧窮;如果仍然在少數群體代表的全球理想的庇護之下;如果宗教和語言分歧重疊;或者如果有長期的國家間的戰爭或族群民族主義沖突的歷史,那么這些國家的國家建構將遭遇失敗的論點也得不到什么支持。

在第二步中,我論證了語言上更加同質化的社會以及能夠提供公共物品的政府,往往是由之前數百年出現的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所形成的,在非洲和亞洲的案例中,即為西方殖民統治之前。這是本書介紹的國家建構的構造理論的另一個關鍵要素。我依據兩個數據集來測量國家權力中央集權化程度。第一個來源于亞洲和非洲的74個國家,它們的前殖民政治結構記錄在由人類學家們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匯編的《世界文化地圖集》(Atlas of World Cultures)中。這種測量方法對于新世界的定居者社會來說沒有多大意義,在那里,原有的土著國家在幾個世紀前就被瓦解了;對于歐洲來說,歐洲的國家要么保持獨立,要么在許多代以前就被并入了羅曼諾夫王朝、哈布斯堡帝國或奧斯曼帝國。第二個是由經濟學家收集的數據集,涵蓋141個國家并測量在19世紀下半葉原住民國家控制當今現代國家領土的程度。這一測量對于美洲、太平洋以及歐洲的移民社會同樣有意義。統計分析表明,19世紀下半葉由中央集權化政府統治的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能在國內提供更多的公共物品,其語言多樣性也較少。

第三步是通過探詢這些當地原有的高度中央集權化國家來自何方,來追溯更久遠的歷史。我將以一種更為試驗性的方式來評估關于領土國家興起的一些經典論證,從蒂利的著名論斷“國家制造了戰爭,并且戰爭又制造了國家”到更近期的國家形成的人口和地理理論。我發現蒂利式的觀點很可能適用于西方國家形成的歷史,但不適用于世界其他地區。在西方以外,擁有高高山脈和深深谷地的國家似乎已經發展了中央集權,也許是因為農民無法通過遷移而逃離,國家建構者們因此而更為成功。在世界各地,人口密度高到足以支撐中世紀末期的非生產性政治精英的地方,后來就出現了中央集權的領土國家。通過這一分析,我們得出了地形和歷史前因等因果力,這些因素不可能受到當代國家建構的影響。用社會科學術語來說,它們可以被認為是“外生的”(exogenous)。因此我們可以停止在歷史道路上拖延,避免進入無限倒退的黑暗領域。

第六章

第六章聚焦于國家建構的第二個方面:人們對國家的認同和對國家的忠誠程度。在具有由相似的多數族群或少數族群組成的包容性統治聯盟的國家,民族主義應該更受歡迎。那些與中央政府交換網絡緊密相連的人與那些被視為二等公民而在國家層級政府中沒有任何重要代表的人相比,應該會更發現那種認為民族/國家(nation)是一個團結一致和共享政治命運的大家庭的想法是合理的。

為了考察探討這一假設,我與我的研究助理團隊一起,收集組建了一個數據集,該數據集基于全球123個國家,約占世界人口約92%的具有代表性的調查。所有的調查都包含同樣的問題:“你作為自己國家的一位公民有多自豪?”我把這個問題作為一個粗略的指標,用于表明個人在多大程度上內化了社會世界的民族主義觀。通過將這些調查中的族群背景問題與族群權力關系數據集中的族群列表相聯系,我們可以探詢被排斥的群體是否較少認同其國家,從而通過群體層面的分析來證實整體層面的論點。64個國家內的223個族群可能適用于這樣的研究。

根據交換理論的論點,更具排斥性國家的公民對他們的國家不那么自豪。在族群層面,受歧視群體的成員對他們自己國家的自豪感遠遠低于在國家層面得到代表的群體。平均而言,在從1(根本不自豪)到4(非常自豪)的自豪尺度上,受歧視的個人比得到代表的個人低1.5分。在一個更動態的分析中,我還證明,最近失去權力的群體比其他群體更缺乏自豪感,因為他們與中央政府的交換關系不太有利。

第七章

第七章側重于本書的中心思路。本章把公共物品供給作為加強國家建構的三個關鍵因素之一進行著重討論。經濟學和政治學的大量文獻認為,族群多樣性會阻礙公共物品的提供。一些作者認為,這是因為個人無法跨越群體邊界輕易合作,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們無法就國家應提供什么樣的公共物品達成一致。然而,以本書所倡導的長期和歷史的觀點來看,在語言多樣性和公共物品供給程度低之間產生統計關聯的因果過程是不存在的。

相反,正如前面幾章所論述的那樣,高度多樣性和提供公共物品的低能力都會出現在沒有中央集權國家歷史遺產的社會中。第七章通過統計分析論證了這一點。一旦我們在方程式中包括對國家過去中央集權水平的測量,多樣性和公共物品供給之間的統計相關性就會消失。這可以通過對公共物品供應的一系列不同測量和對多樣性的一系列不同測量來證明。

因此,本章提出應重新審視多樣性與公共物品供給之間的聯系,并將這方面的研究納入長期的、歷史的視角之中。總的來說,本書認為多語言人口在國家建構中取得成功的可能性確實較小,但正如第七章所示,這并不是因為多樣性對公共物品的供給不利,而是因為如果公民說許多不同的語言,則在一國的領土范圍內建立政治網絡會更加困難(第四章和第五章)。然而,正如許多經濟學家會認為的那樣,多樣性與地形不同,不是人類交互領域之外的“外生”變量。多樣性不是命運,而是歷史的產物。它在國家形成和國家建構的長期過程中被內生地(endogenously)轉化和變更。

第八章

最后一章梳理了前面幾章的分析所產生的政策意涵。如果民主不是國家建構的理想處方,那么外人可以做些什么來將一個國家的人們團結在一起?能做的并不是那么多,這是本書的答案,是建立在長期歷史的視角之上的。畢竟,諸如繼承中央集權國家地位的傳統之類的歷史遺產是不能事后操縱的。此外,如果國家建構確實是由本書確定的三個緩慢移動的力量所驅動的,那么國家建構需要時間。在后殖民時代,任何外部力量都沒有足夠的合法性或必要的耐力來持久等待政治聯盟網絡在不同的領域蔓延。最后,從外部提供公共物品并不能像國家政府通過提供安全、教育、基礎設施、醫療設施等那樣有效地建立這種政治聯盟網絡。

第八章以阿富汗的調查數據為基礎,實證地論證了這一點。在過去十年中,各種公共物品項目確實鼓勵了那里的人們認同自己是阿富汗國家的成員,而不是某個族群或穆斯林成員。這為公共物品供應如何促進國家建構提供了一些直接證據。相比之下,由國際非政府組織或美國軍方提供的公共物品項目遠非國家建構的有效手段。此外,外國贊助的項目甚至增加了對塔利班的支持,而不是像“贏得人心”戰略所預期的那樣減少對塔利班的支持。

這些警示性說明并不應該讓我們得出結論認為,根本不能做任何事情。第一,外部行為者可以通過國家政府引導資源,盡管這可能首先意味著投資于他們的提供公共物品的能力。諸如世界銀行等國際發展機構長期以來一直專注于這種能力建設,并且已變得更擅長此道,尤其是因為與許多西方政府相比,它們并不遵循直接的政治議程。因此,對這些組織的支持可能是促進全球南方的國家建構最有希望的方式之一。外部行為體也可以繼續支持志愿組織,這些組織為族群恩庇網絡提供了替代方案;他們可以幫助資助建立強大的公立學校系統,以教育孩子們掌握本國語言。

第二,即使歷史條件不利,政治技藝也可以幫助整合一個國家的人群。第八章的統計分析表明,一些國家在政治上融合多元化人口方面做得相當不錯,盡管這些國家缺乏政治中央集權的歷史,提供的公共物品也很少,并且要對多語言的人口進行治理,或僅有很少的志愿性組織。其中的許多特殊國家由致力于包容性國家建構計劃的熟練國家領導人長期進行管理的。

第三,外部行為者可以識別這些領導者,并在政治上支持他們。在一些國家,致力于國家建構目標的政治運動可能已經在與排斥性的、族群主義的政權作斗爭。對這些政治運動和領導人的外部支持可能最終會導致更具包容性的權力格局,從而促進未來的和平與繁榮。遺憾的是,在絕大多數當代沖突中,識別這種政治力量是非常困難的。外部支持甚至軍事干預雖然從短期外交政策的角度來看可能是權宜之計,但是如果當地的政治家們尚未致力于實現國家建構這一目標并且不能集聚足夠廣泛的聯盟來實現這一目標,那么從長遠來看,這些外部支持和干預可能無助于國家建構。

定位論證

        我將比較我的總體論點與最近社會科學研究中占據突出地位的其他論點,從而總結本緒論。本書的理論和實證的發現可以很容易地用圖形來表示(參見圖0.2)。本書的前半部分闡明主要的機制如何形塑三對國家案例的歷史發展,后半部分使用統計技術和全球數據集來確認這些機制對世界各國的平均影響與效應。

圖0.2 簡要的論點

在將本書與廣義定義的相同領域內的其他著述進行比較時,主要關注點的某些差異變得很明顯。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 1975)及其后的一系列作者(Vu 2009)對現代早期中央集權國家的崛起感興趣。在本書中,我聚焦于早期中央集權國家對19世紀和20世紀民族/國家整合前景的影響,以及聚焦于過去的國家中央集權對當前的國家建構產生影響的機制。許多關于民族主義的文獻都探詢民族主義出現的原因并確認其形成的主要結構性力量,比如印刷資本主義(Anderson 1991)、工業化(Gellner 1983)、政治現代化過程中從間接到直接統治的轉變(Hechter 2000),或者在將古代族群傳統重置于民族主義敘事中的知識分子的作用(Smith 1986)。在本書中,我不詢問為什么世界的各種民族主義愿景會出現,而是詢問它們隨后在多大程度上被人們所實現和采用。

其他有關國家建構的探討方法聚焦于快速前進的當代過程,例如精英與其選區之間建立聯盟的邏輯(Slater 2010;Roessler 2011),或國際行為體的作用,例如敵對國家所扮演的角色(Mylonas 2012)。本書提出的國家建構理論突出強調結構轉變,而不是寒來暑往。從長遠來看,關系網絡是進化的,并且相對獨立于全球的推測、國際干預或聯盟政治,所有這些都重塑而不是從根本上改變政治發展的方向,就如我們將在案例研究中看到的那樣。

一些著名的理論家已研究了偶然事件(Sewell 1996)、政治運動與國家之間的跨國聯系(Subrahmanyam 1997)或者政治領導(Read and Shapiro 2014)如何形塑各種歷史軌跡。本書的六個案例研究當然包含大量材料來支持這樣的歷史觀:瑞士和比利時深受法國大革命的影響;索馬里的西亞德·巴雷與蘇聯建立了深厚的聯系;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受到了通過日本所獲得的歐洲思想的啟發;沒有拿破侖,比利時的歷史也許會走另一條道路;如果博茨瓦納沒有其才華橫溢的第一任總統,它可能看起來不會像今天那樣。但是,本書將其他的結構性力量放在限制范圍內,在這一范圍內,各種事件、跨國影響和意志堅強的個人能夠移動歷史軌跡。如上所述,在這些結構性力量不利的情況下,政治技巧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提升國家建構的前景,但卻只能在這些力量確定的范圍之內行事。若要將此變成一個隱喻的圖像,我最感興趣的是為什么世界的某些地方是被某種植被所覆蓋,而不是解釋某一特定的鹿群(偶然)穿過森林。

在兩本尋找對長時段內社會的“成功和失敗”進行解釋的暢銷讀物中,意外偶然事件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這兩本書值得作更進一步的討論。兩本書的實證重點再度略有不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為什么國家會失敗》(Acemoglu and Robinson, Why Nations Fail,2012)主要對經濟增長感興趣,而福山的《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2014)試圖理解為什么有些國家在幾個世紀以來保持穩定而有些國家則陷入無政府狀態。根據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說法,經濟在有利的制度環境中發展:個人財產權得到保障,政治制度基礎廣泛且具有包容性。資本主義民主國家通過熊彼特(Schumpeter)的創造性破壞為創新和生產提供動力,形成維持高增長率的必要經濟動力。

同樣,福山明確了穩定的國家所具有的三個特征。它們需要具備政治權力和有能力的政府管理部門:沒有官僚的國家做不了多少事,在其領土內沒有建立暴力壟斷的國家也做不了什么事。各國政府還應該響應廣大民眾不斷變化的觀點和利益,最好(但不一定)是通過定期的多黨選舉來實現。最后,一個穩定的國家是建立在法治的基礎上的:公正的官僚們公平地遵守法律規定而不偏袒他們的家庭、親屬或部落。

這兩部作品都沒有提供太多的因果論證,但卻像食譜書一樣提議:要有一個成功的社會,你需要有X、Y和Z等成分。但是,兩本書沒有分析為什么歷史這位主廚會將某些成分放入這個社會的鍋中,而將其他成分放入另一個鍋中。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觀點在這方面更為明顯:他們認為,可以沒有這樣的分析,因為作為主廚的歷史是隨機組合各種成分的,這一觀點得到了經濟學同行們的掌聲(Boldrin et al.2015)。為了說明作為純粹的偶然性歷史理論意味著什么,請想象一組實驗室老鼠,每只代表一個不同的國家,在食物稀少的迷宮中四處奔跑。一些老鼠完全出于巧合最終會撞到一扇門,擠過去之后發現自己處于一個有很多食物的良好制度環境中。其他不太幸運的老鼠則繼續挨餓。

然而,如果與強烈的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y)觀念相結合,這個觀點也僅限于某種真正的理論:幸運老鼠能擠出去的開口必須是單向門。但就如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展示的那樣,歷史充滿了逆轉。早期現代威尼斯擁有良好的制度,但隨后出現了壞的制度。在凱撒終結羅馬的原始民主之前,羅馬走在正確的軌道上。因此,在歷史的實際情況中,迷宮里的門是雙向的。有些老鼠很幸運能夠穿過通向制度化天堂的大門,另一些老鼠則從未碰撞到這扇大門,還有一些老鼠發現了這扇門,但卻通過另一扇門回到了稀缺的境地。國家的“成功”或“失敗”很隨機,我們不太知道為什么。

本書提供了一種更為確定的歷史觀。實驗室中的所有老鼠并非都是一樣的。有的老鼠比其他老鼠胖——我冒著過度引申的風險繼續使用這個比喻。肥胖的大老鼠穿過通往國家建構大門的可能性始終低于瘦老鼠最終到達那里的可能性。用更實質的術語來說,諸如索馬里這樣的在19世紀晚期還有沒形成國家的社會,最終將在150年后從政治上整合為現代國家的可能性要遠低于中國,中國在歷史上有兩千年的國家中央集權化。下一章將更詳細地概述這一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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