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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舞筆奪辭 上

京師洛陽,司徒府正堂,夜深人靜。

“嘩啦啦”一串脆響,歐陽歙呆若木雞,手中的簡牘掉落在地,半晌才緩過神來,面上方有點血色,吩咐道:“速把河南尹張伋叫來!”

時辰不大,張伋進舍,看完歐陽歙遞給他的簡牘后,冥思良久,倒是并不慌亂,道:“這鄭敬平時沉默寡言,小心謹慎,且在司徒府多年,故當初才推薦給司徒,遣他去懷縣遮住駟豫之事。千算萬算,就沒料到他竟會半途突然掛官,這下可就弄巧成拙了,反而成了欲蓋彌彰!”

“是啊!”歐陽歙道,“此人自負博學有才,愛慎盡勤,但我觀他過于淡靜清高,不好交接同僚,所以多年來,就只安排他在司徒府做內吏,也知他頗有郁郁不得志之感!今番總算給他機會外放當地方要員,本以為他會感恩不盡,萬分珍惜,盡心用事。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司徒可知,這鄭敬因何掛官?”

“不知,事發突然,本司徒也是剛看簡牘才知此事!”

“繇延曾告訴我,鄭敬請了郅惲作門下掾。這個郅惲,到任沒幾天就登門造訪太守府,詢問那日圍剿淳于林之事!”

“有此等事?這郅惲是何等之人,不想鄭敬竟能把他找出來做幫扶!”

“是啊!下官以為問題應該就出在這個郅惲身上。這么快就尋訪繇延,足以證明此人才能超群,并非浪得虛名。不過,此事還絕不足以讓鄭敬舍棄多年辛勤耕耘才得來的仕途轉機,況且繇延也不具這等權威和能力。”

歐陽歙點頭,道:“繇延本就是監督鄭敬之人,若是對他不滿,早就該報知我等了。”

“因此,汝南雖大,能撼動京師外放的懷令、迫其掛職的,不過只有兩人,一是竟陵侯,二是李家莊的李子春。竟陵侯劉隆初到,鄭敬剛去,二人不會如此之快就出現乃至爆發矛盾;其次,那就是李子春老莊主了!”

“可鄭敬臨走之時,本司徒已經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沾惹李子春!”

“可惜司徒叮囑的是鄭敬而不是郅惲。那郅惲可是當面就敢拔下王莽龍須之人,李子春之輩,豈在他的眼里?”

“有道理,果真如此的話,本司徒當立即給子春修書一封,探明原因,萬萬不可引起誤會。否則,鬧到趙王那里,可就不好收場了!唉,希望鄭敬掛官之事,不要與子春有關!”

“此外,司徒還需謹防朱太仆抓住此事繼續大做文章啊!上次,他就推薦趙熹,好在司徒巧妙阻止,這次,若他再保舉此人,一旦獲準,其對我等的威脅可不絲毫遜于郅惲啊!”

歐陽歙一顫,道:“這朱浮,本司徒與他無冤無仇,自當太仆以來,總是刻意找麻煩,如今竟然想在我為官故地汝南插入一個楔子,是何居心?”

“下官以為,他和您結下的,不是個人私仇,而是您那司徒職位的公怨啊!”

“本司徒也看出來了。此人野心太大,志在入三公之列,與司空竇融、司馬吳漢也都個個不睦。只不過,大家都希望假別人之手除掉他而已,所以都在忍讓!可如今,咱們已無路可退,自然也就無法再忍,若他再保舉趙熹,本司徒應該如何處置為上?”

張伋半晌無語,思索良久,方緩緩說道:“剛才我又冷靜細思了一下,這鄭敬掛官之事一出,趙熹恐怕赴任懷縣已成定局,無法阻攔!既然如此,司徒索性不如轉守為攻,搶在朱浮之前保薦趙熹,以顯司徒一心為公,所舉官吏并非如外界所傳皆是自己門下;還可向朝中上下展示司徒對懷縣之事的坦蕩胸懷!”

“此法當然妥當,但那趙熹到懷縣之后倘若真查出些蛛絲馬跡,如何是好!”

“此事下官已經反復權衡過。當下懷縣情形貌似緊張,實則無危!司徒試想,目前,最不能見光之事就是度田。可度田概由縣府監督執行,而懷縣的縣令一死一逃,證人已逝,與司徒何干?況且那董家父子也已撒手人寰,人死賬消,又有何可懼?至于淳于林,司徒可密令繇延加把勁,火速掃滅,銷聲匿跡!剩下余事,自有那李子春來抗!下官倒巴不得越大越好,憑那趙熹骨鯁剛棱的性子,勢必與李子春斗個天翻地覆,最后逼得趙王出面,懷縣自然一切歸零,復回平靜!而這度田大案必定在其他州郡繼續掀起狂風巨浪,屆時陛下和朝中大臣的注意力自會將被引往別處,我等就可轉危為安!”

歐陽歙閉目沉吟多時,眼睛方才睜開,撫掌大笑,道:“此言大妙!本司徒能培養出你這樣的門下也不枉教授《尚書》數十年的心血,真是三公之才!朱浮小丑,竟也敢覬覦此位?”

回到府中,張伋在榻上輾轉反復,久不能寐!真是富貴險中求啊!朱浮、郅惲、趙熹等人,那些都是司徒的對手,而并非我張某的敵人。張某眼中之敵,繇延、駟豫之輩也!

繇延其人,淳于林并未看錯,資性貪邪,外方內圓,朋黨構奸,罔上害人,所在禍亂,怨慝并作。而司徒居然將此人引為心腹,一年升遷數次,年紀輕輕,竟做到了二千石太守的封疆大吏之位,無疑定是未來三公之熱門人選,必會成為自己勁敵,一直就想找機會除之而后快,可惜那淳于林骨鯁到了呆板的地步,揭露繇延也就罷了,竟還當眾連歐陽歙都頂撞,最后陷入落草為寇的絕境,反倒幫扶了繇延。否則,就不會勞煩自己再費盡心機對付此人了。

繇延終究還是青云直上當了太守,此人心狠手辣,豈能放過淳于林,幾次三番請戰討伐,自己乘機進獻一石群鳥之策,明為剿滅司徒的心患淳于林,再把熟知歐陽歙任汝南太守時貪腐內情的董家滅口,博得其贊許,暗則借機剎住并遏制駟豫和繇延在官場的強勁上升勢頭。

那繇延果是奸滑,借力打力,邀約李家和夏家助力,待淳于林血戰兩場,身負重傷后,方才出場,在半路以生力軍擊潰其殘部,坐收漁利,將大破懷山賊盜的功勞攬入自己囊中。

好歹計劃總算沒完全落空,駟豫之死也是一大收獲。此人鉆營有道,異軍突起,也是個隱患。他本出自普通豪右之家,仗著資產饒贍,孤身跑到京師,千方百計搭上司徒府的家仆,不惜血本,傾囊賄賂,收買其心。這些家仆自是感激,主動問他需要什么幫助。駟豫提出了一個眾人想不到的奇特要求,只希望這些家人們當眾拜他一下。想求見歐陽歙的人每日都排著長隊,司徒府門前的車輿時刻不下千乘,填滿街巷。駟豫故意等到歐陽歙來的時候,才當眾露面,跟在其后。司徒府家仆擋住其他的車輿不讓進,然后,一起迎拜駟豫,接著擁著他的車乘大搖大擺進入司徒府。四周在場的賓客們盡皆震驚,都以為駟豫與歐陽歙關系莫逆,紛紛爭先恐后向他贈送奇珍異寶。駟豫轉而進獻給歐陽歙。司徒自然大喜過望,不久駟豫就當上了懷令。如此奇才,日后必然前途無量。大概是繇延也聞聽了此事,才動了殺機。可惜,這位奇才絲毫不懂軍旅之事,出師未捷身已先亡。

適才,歐陽歙終于第一次流露栽培自己進三公的意思。盡管沒明確說出來,彼此卻是心照不宣。張伋越想越激動,看來是今夜難眠了。

他不知道,退朝后在司徒府內袖占乾坤、機關算盡的時候,沒閑下來的,還有太仆府,甚至更熱鬧。

這些天,闕廷事務無論多么繁忙,朱浮都絲毫沒有放松對懷縣的密切關注,令杜保每日保持消息的動態更新。但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實在太詭異了,而杜保提供的消息又多是道聽途說,含糊不清,弄得堂堂朱太仆也經常云里霧里,時而清楚,時而模糊,聽罷總是眉頭緊鎖,把自己關在舍內,獨自冥思苦想,最后實在無法參悟,不得不把杜保本人喚到京師當面詢問。

讓他失望的是,杜保本人到場似乎還不如自己通過他傳遞的書信所推演的靠譜,對他提問的回應總是先加上這幾個詞,“可能”、“有可能”、“很有可能”、“也有可能”,自己告訴他不喜歡這幾個詞后,馬上改成了“或許”“大概”;明確讓他下判斷時,他的回復果然就明確了:“不知道”“不清楚”……

有家人報:“黃門侍郎梁松求見太仆!”

“速請!”

朱浮作了引薦。二人聽到彼此的身份,雙方互吃一驚。梁松吃驚的是朱浮在懷縣還有這么一個重要的眼線,表面不動聲色,暗中卻在監視懷府與司徒府的一舉一動,此人心機實在太深。不過,與他交往,想學到手的就是這些絕活兒;

杜保吃驚的則是梁松是光武身邊的人,駙馬、侍郎,將來前途必不可限量……

梁松正要開腔,朱浮示意他暫時不要言它,先讓杜保講述一遍所掌握的懷縣情形,自己還親自做了些補充,隨后表示想聽聽梁松的意見。

一向孤傲自負的朱浮太仆竟然主動征求自己的看法,足顯器重之深,受寵若驚之感頓時油然而生,于是梁松卯足精神,朗聲道:“懷縣之事雖然千頭萬緒,疑惑重重,但背后必有操控之人。但若能找到其布局之道,假以梳理,也就不這么雜亂無章了。”

“此話怎講?”

“太仆試想,懷縣之事越亂,就越對誰人有利?反過來,誰最希望懷縣大亂?”

“梁侍郎意指何人?”

“首先不是陛下,而且恰恰相反,陛下則是希望天下大治!因此,我等若找出禍亂懷縣之人,也即是為陛下分憂了!太仆以為如何?”

“言之有理!”

“自上而下,陛下自是不希望懷縣亂;三公之中,司馬吳漢、司空竇融都與懷縣無絲毫瓜葛,總不會莫名其妙的去禍害懷縣吧?太仆請想,剩下的歐陽司徒與懷縣的淵源,可是深不可測啊!”

“此層,我也曾想到。但是迷惑的是,這鄭敬在司徒府門下多年,此次又是被歐陽司徒力保,未成想到任沒多久,竟然就掛職而逃,是何緣故?”

“不知太仆是否留意,這懷縣傳來的消息中提及一人,不容忽視!”

“郅惲?”朱浮道,“此人大有來歷,乃是昔日王莽、更始朝之重臣,如今忽然半路殺出,卻甘當漢府小吏,也是我參悟不透懷縣亂局的原因之一!”

“真實原因,梁某也是不明,但是不妨可以先做推測,郅惲的突然出現,我等不解,想必也會出乎歐陽司徒的預料,純屬其所布棋局中的意外之子。我想,他本來的考慮極有可能是打算派遣門下心腹鄭敬去平息另一個門下心腹駟豫之死在懷縣造成的一次大亂,不想陰差陽錯、弄巧成拙,卻反而釀出了懷縣的二次大亂,以至亂上加亂。壞其事者,必是郅惲,換做他人,諒無如此神通!”

“梁侍郎所言,極有可能!”杜保話已說出,才覺用詞不當,忙觀朱浮神情,似沒在意,忙接著道:“據懷府內消息,鄭敬曾與郅惲發生激烈爭吵,然后掛官而去,郅惲接著也在懷縣消失匿跡!”

“如此重要消息,怎不早報?”朱浮怫然不悅,道:“這倒可以說明郅惲何以突然現身!鄭敬必定與此人私交匪淺,到任時請其幫助處理懷縣亂局!”

他對杜保委屈的神色察而不覺,瞇縫起雙眼,道:“可是,若二人交情深厚,卻又是為何事爭辯得如此激烈,以致同時辭官而去呢?”

“此事尚請太仆容梁某回去三思!”

“不錯,現有消息的線索太少,實不足以探明原因!”

“所以,梁某以為趙熹出任懷令,勢在必行!不知太仆以為然否?”

“正是,而且迫在敏捷!待明早上朝,歐陽司徒奏報懷縣之事時,本太仆將立即保舉趙熹出任懷令!”

“如此,梁某深信懷縣撲朔的迷局,距天下大白之日,已為期不遠!”

“適才本太仆觀梁侍郎進門之時,似有其他要事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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