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知太仆可與鄭興相熟?”
“梁侍郎所說的,可是那太中大夫鄭興?”
“不錯!”
“緣何問及此事?”
“太中大夫有一子名喚鄭眾,年紀雖幼,卻通曉儒家經典諸說,知名于世。梁某曾與他當面交流,其人稟氣玄妙,何止儒家,簡直是盡通古今訓詁百家之言!太子劉強、東海王劉陽、山陽王劉荊以及楚王劉英等聞聽后,皆托梁某攜帶綢緞等重禮拜訪,邀約請為門客,豈料竟都被這鄭眾當場拒絕!后經多方了解,方知其為人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若性格不投,富貴不求合;如情趣茍同,則貧賤不易意。故此,梁某登門,一來看看太仆是否與此子相熟?二來,如不熟,是否與其父鄭興有交,能否求其相勸?”
杜保似欲開口,卻又有些猶豫,思前想后還是需習慣朝中官場的規矩,先看太仆怎么說,再決定自己發不發言。
朱浮道:“果真是虎父無犬子!這鄭興通習《公羊春秋》、《左氏傳》,王莽年間曾跟從大師劉歆精講《左氏傳》,深得賞識。后隨更始,勸服其定都長安,被任為涼州刺史;更始事敗后,隗囂割據隴西,拜其為祭酒,甚為禮遇;后見隗囂不成大器,又幾經周折轉投陛下,方委以重用,曾以監軍身份隨岑彭討伐蜀郡公孫述。岑彭遇刺后,又接管其軍,在成都留屯過一段時間,才又回洛陽。”
梁松見他對鄭興來歷熟悉得如數家珍,眼中頓現光芒,道:“如此說來,太仆德高望重,必定與鄭家熟識?”
“不熟!”朱浮回答之爽快、簡練,皆完全出乎梁松預料!
“他數次勸誡陛下不要專用功臣治國,以至與眾不合!”朱浮隨后又補充一句。
這時杜保終于鼓足勇氣開了口:“在下倒有一個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哦!你有何法?”朱浮詫道,與梁松的目光一齊投向杜保。
“在下與懷縣董村的董肇熟識,曾聽他言及與鄭興交好,早年同窗學習《左氏傳》!”
次日,太中大夫府。
“《詩》云‘生芻一束,其人如玉!’董肇篤信安仁,淡泊名利,鄭某引為知己!不想如今竟陰陽兩隔!”鄭興聞聽董肇噩耗,悲痛不已,哽咽道:“昔日鄭某被更始委派涼州擔任太守,邀董肇同游河西。不料赤眉攻占長安,阻斷歸路,不得不改投隗囂。他又隨我在天水盤桓數載,方得回鄉。誰知竟是永別!”
梁松和杜保好言安撫良久,才讓他情緒平靜下來。
聽明來意后,鄭興命人把公子鄭眾喚至正堂,親自與梁、杜二人共同解勸。
那鄭眾卻絲毫不給情面,昂然道:“太子乃國之儲君,豈可與臣屬私交?況且政府對此早已嚴令申明!親王,則更不可效孟嘗、春申故事,招徠賓朋!前車之鑒,覆跡不遠,望君等自勉!”
梁松道:“這些都是尊貴的王公啊,何況還有太子?其意豈可違?他們的顏面怎可冒犯?”
鄭眾道:“與其犯罪而亡,不如堅守正道而死!”說完,拂袖離場。
此事過后不久,鄭興就被降職去了蓮勺縣,擔任縣令。
洛陽皇宮。
威嚴肅靜的卻非殿內,光武坐在龍案后,靜思良久,忽站起身來,負手踱步,像似在自言自語,但殿內眾臣卻又聽得異常清晰。
“汝南!懷縣!懷山!那懷山悍匪明明已被汝南太守繇延重創,剿滅只是時間問題,這懷縣還有何大事可慮?但偏偏就是這個區區普通一縣,朕接連派去兩任縣令,前一個戰死,后一個到任不過數日便掛官逃走,這懷縣是龍潭虎穴還是藏著什么鬼怪魍魎?”
歐陽歙立即奏道:“圣人不以獨見為明,而以萬物為心!那鄭敬在司徒府門下多年,臣自以為其人愛慎盡勤,曉達政事,能察枉理獄,故保舉他出任懷令,不想此人并無真才實學,德陋俗薄,醒醉不分,竟見難而逸;而前番太仆朱浮所薦趙熹,臣后考察,果然賢良方正,公忠亮直,確實是接管懷令上上之選!可惜當初臣一時獨見,被鄭敬蒙蔽,以至‘四國無政,不用其良’!現將功補過,保舉趙熹,再赴懷縣,以查究竟!”
他清咳兩聲,觀望了一下光武臉色,接著道:“懷縣亂局,皆臣之過也!請陛下治罪,賜死則死,加刑則刑。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
歐陽歙的以退為進,推薦趙熹,著實令朱浮始料不及,事先構思好的說辭登時無處可用。欲再借題發揮、追上去踹一腳吧,可他已經把話題直接拋給光武,主動申請陛下治罪,別人根本無法插口。
“司徒請起!此事怎能讓你獨自擔責?朕親自允準,亦有用人不明之責啊!”光武的語氣變得和緩,道:“就依卿之所奏,詔令趙熹火速赴任!此外,今后各州郡王國關于度田的一切情況,全部直接呈報與朕!”
“諾!”歐陽歙退下!
大司馬吳漢見此事暫告段落,躬身奏道:“稟陛下,駐守飛狐道的驃騎大將軍杜茂管束軍隊不嚴,軍紀渙散,以至竟縱容軍士殺害當地商販。臣已核實,確有此事!”
光武大怒:“漢軍戌邊,旨在抵御外虜侵襲,救我大漢子民于水火。可這杜茂身為漢將,卻做出與外虜同樣之事,仁義之心何在,與胡狄何異?傳詔:就地免職,押回京師問罪!”
吳漢又道:“近日匈奴單于欒提輿親自領軍一直在猛攻北境沿線邊塞!”
光武道:“立即調遣馬成接管杜茂的邊境防務,增加堡壘,每隔十里,修筑一個守望烽火臺,提升北線聯防能力!”
當晚,皇宮崇德殿內,光武閱讀完龍案上那堆各地呈報上來的奏事簡牘后,閉目想了想,又從中單獨挑出來一扎,觀了又看,反復研磨,低頭沉思,突然眉頭一展,喝道:“來呀,宣進京奏事的陳留官吏覲見!”
稍頃,陳留縣官吏進殿叩見。光武問道:“你所送簡牘上附有一小卷,上面有一行小字,寫著:‘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此言何意啊?”
那小吏臉色微變,立即回道:“那是臣在長壽街上撿來的!”
“大膽,竟敢騙朕!”光武瞪眼喝道。
那小吏慌忙跪倒,惶恐道:“臣不敢,所言句句屬實!”
隨后無論光武再怎么逼問、恫嚇,那小吏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話,從長壽街上得來的。
光武無奈,揮手就讓他退下去了,明知他在說謊,就是苦無對策,問不出來,不僅有些郁悶。
這時,身后幄幕內傳來一竄清脆的童音:“這小吏定是受郡守指使,想探聽其他郡縣墾田測量情況的!”
光武一看,原來是最喜愛的四皇子東海王劉陽,今年才十二歲,其母后陰麗華與光武感情甚篤,在后宮諸嬪妃中最受寵愛。
當年光武在南陽還是布衣平民時,兩人就已相識。陰麗華品貌兼優,劉秀深為傾慕,曾立下誓言:“娶妻當得陰麗華!”。后光武在更始帝劉玄麾下,奉命持節去河北招降王莽新朝崩潰后群龍無首的各州郡府縣,不料邯鄲突然冒出一算命先生王朗,謊稱是漢成帝之子劉子輿,哄得各地官民信以為真,一夜之間,整個北方形勢逆轉,絕大多數郡縣都歸附了這個假劉子輿、真王朗。光武局面非常危急,不得不通過與真定王劉揚的侄女郭圣通進行政治聯姻以換取真定王軍事上支持,方才反敗為勝。后來,陰麗華為顧全大局,堅持讓光武踐行當初對真定王的承諾,立郭圣通為皇后,并冊立其所生大皇子劉強為太子。
“果是如此,那么為何河南、南陽不可問?”光武面露驚奇,卻又微笑著道。
“因為河南,乃是京師洛陽之所在,陛下身邊臣僚多居于此;南陽,則是陛下故鄉,皇親國戚又多居于彼。所以,墾田、宅第必然都會超過規定,不能作為參照標準!”
光武點點頭,立刻傳令虎賁護衛嚴加逼問那陳留小吏,審出來的實言,果然與東海王劉陽所說分毫不差。
光武大悅,繼續說道:“這里還有兩份奏章,一份是汝南度田,出了個叫淳于林的反賊,聚眾嘯聚山林,汝南太守繇延出兵將其重創;另一份是懷縣,縣令鄭敬懸印縣府,不辭而去。這又該如何處理呢?”
東海王劉陽深思片刻,方奶聲奶氣的說道:“這三個案子是不是有內在關聯,兒臣并不知曉;但兒臣以為它們都有相同之處!”
“相同之處何在?”光武忙問。
“都存在明顯破綻,所言不實!度田本是闕廷幫助百姓扶危減負,為何會逼反鄉民,逼走官吏?其中必有隱情,況且此二處皆在河南,如依陳留縣小吏所招,逾制如此普遍,卻又未聞上奏,或許另有朝廷要員牽連其中。”東海王劉陽不慌不忙的答道,“可先派一得力大臣擔任懷令,再派謁者暗中查訪,相信真相不日就將水落石出。”
“與今日朝堂所議,竟是不謀而合!”光武大笑,道:“平林侯相趙憙,素有節操,骨鯁正直,篤義多恩,且身經百戰,朕已傳詔出任懷令!”
接著,他又喃喃念道:“暗中查訪?一明一暗?兼聽則明!此一條,滿朝大臣竟無人提及,甚妙!來呀,傳黃門侍郎梁松和竇固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