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高堂內。
李子春正和另外一個老者席地而坐。盡管很久沒見,隗茂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便是被公孫述視為智囊的蜀中名士荊汜!
此人可謂足智多謀,抱奇懷能,所獻之嘉策妙計,屢屢高人一籌,當年曾接連重創耿弇、吳漢、馬武、劉隆、劉尚等漢軍名將,幾乎將其打回洛陽。可惜,蜀主公孫述性過苛細、剛愎自用,關鍵之際臨陣變卦,放棄原定固守反擊策略,加上漢軍太中大夫張堪連夜趕到陣前急見主帥吳漢,力勸其死戰勿退,終于改變了戰局。否則,如今的益州只怕還是公孫述的成家天下。
僅僅數年之間,這位荊汜博士如今竟已須發皆白,往昔的儒雅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飄逸瀟灑的仙風道骨,搖身一變成為了現在聲鵲天下的南山大師維汜!
見到賈茂,李子春的熱情完全出乎眾人的預料。他滿面春風,道:“李家雖然號稱汝南第一家,可現在老朽年事已高,犬子早逝,兩個孫兒還小,所以這些年出多入少,坐吃山空,早已名不副實了。雪上加霜的是,總管李訓,才低能弱也就罷了,可還秉性不忠,居然勾連董家謀占我李家財產,辜負了我那么多年的信任。而你賈茂總管,這些年把夏家營理的好生興旺,我瞧著眼紅,一直絞盡腦汁在想如何才能把你請過來。如今賈總管不僅不請而至,還讓董家遭了報應,替李家出了口氣,真是一澆我胸中多年之塊壘啊!”
他又看了一眼旁邊的維汜,道:“賈總管來的正是時候,營理李家就看你的了!最近,義舍遍布天下,李家耗費無算,也堪堪支撐不住了!”
維汜微微一笑,道:“南山弟子今已遍及四海。天下的財寶取之不盡、用之不完,堂堂李老莊主還在乎這些小賬嗎?”
在莊客環伺、護衛嚴密的李家莊,賈茂心中踏實多了,每日除了營理莊中事務,就是尋機與維汜密議,舉事火候日見成熟,就待那成都史歆將軍振臂一呼,起兵為號!
但是他依然保持高度警覺,因為前段時間單槍匹馬闖入夏家堡尋他的這個人,名頭實在太響,不僅有膽有識,更要命的是,此人還慷慨壯烈!
于是,隗茂在住舍內外都撒上鐵棘,地面加設木板做橋,而且每晚都更換宿處,甚至連維汜和李子春都經常不知道他在哪里。每次出門,劍戟隨身,羽士擁前護后!
可一連過了數十日,那郅惲并未找上門來,而且李家安插在懷縣府的內線來說那郅惲每日不是忙于照顧董子張,就是一頭扎進駟豫案子里,絲毫沒有來李莊尋釁的意思,似乎壓根就不知道賈茂藏身在李家莊內。
慢慢地,周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議論他過于謹慎了,特別是李霸,還數次當眾拿他取笑!漸漸地,他也認為大家說的或許真有道理,也可能確實是自己過于謹慎了,于是更換住處的次數逐漸減少,在公開場合露面次數日趨增加,心下也愈發坦然了。
在夏家堡這些年,施盡才華,竭力營理,幫助夏家財富倍增的同時,他也暗中招徠了一些舊屬和心腹死士,耗費不少錢糧,雖然夏奉曾對此提出過疑議,詢問兵員是不是有些過多,但是當告訴他懷山距離此地不遠,淳于林勢力日益壯大,不得不多加提防、保持抗衡能力后,夏奉也就不再言語了。
驀然間,他想起一事,成都都尉史歆派來的徐容和盧朐如今還在夏家堡里呢!眼下與成都的聯系可是處于中斷狀態的,而且自己逃出來后,夏家堡的情況如何?夏奉的態度有沒有變化?帶著這些疑問,他匆忙來見維汜。
維汜正在獨自靜坐,心中也是波瀾起伏,五味雜陳。自己家傳醫術和黃、老之學,兒子荊邯,當初是蜀郡成家軍中的騎都尉,與公孫述之婿史興交往密切。而對手漢軍主帥岑彭帳下大將史歆就是史興之從弟。
荊家祖居益州,對蜀中險峻地勢、江湖河流、風俗人情,了如指掌,爛熟于胸,因此自己方能給公孫述屢獻奇謀,連敗數名不可一世的漢軍悍將,以至于漢營中的史歆佩服至極,萌生背漢歸蜀之意,并暗助李廣混入漢營,出其不意,成功刺殺來歙、岑彭二帥,遏制住漢軍高歌猛進的勢頭!
可惜就在全局成敗的關鍵之際,公孫述疑心突起,又輕信掛卜之言,冒險出擊,兵敗身亡,功虧一簣!荊邯、史興也皆被漢軍斬殺!
吳漢攻入成都后不僅誅滅公孫述九族,而且竟然還屠殺平民泄憤!
殺子之怨,屠城之恨,與漢家之仇,真可謂不共戴天,今生無解!
于是,自己帶著弟子李廣、連休、單臣、傳鎮、雷遷、許圣等躲進深山,采集醫藥,治病濟世,廣結人緣,創建善道教,潛心蓄勢,尋機復仇。
李廣本是遼東人氏,自幼在鮮卑部群長大,練得一身好武藝,箭法無雙。后聞聽益州閬中夷人手中有種白竹之弩,竟能捕殺神虎,故攜同族弟連休,自東北不遠萬里,斜跨華夏大地來到西南蜀郡閬中,訪到白竹之弩傳人,拜其為師,習得制作之術與施射之法,與單臣、傳鎮、雷遷、許圣等當地夷人弟子結識。
殊不料,蜀中突發瘴疫,肆虐山區,諸夷部落幾乎遭逢滅頂之災。自己進山中采藥,無意中遇到生命跡象幾近消逝的李廣師兄弟六人,遂精心調制醫藥將其救活。為報答救命之恩,李廣等醒來后跪求師從自己。
而那史歆,曾跟隨岑彭效力多年,屢立戰功!可漢軍攻下成都后,劉秀只封給他一個都尉,反而從洛陽另外委派來一個文弱儒生張穆為蜀郡太守。這讓本就早已萌生反意的史歆愈發怏怏不得志,常嘆:“我功當為王侯;但現在卻成這樣,陛下忘記我了!”時而久之,終究未能忍下這口怨氣,索性親自進山,把自己和弟子們接入成都都尉府,共謀大事。
蜀郡雖已有根基,但畢竟孤立一隅,欲成大事,還需四海響應,方能達成席卷天下之勢。羌戎世與華夏為敵,其在隴右的燒當、先零等部落起事反漢,卻遇到漢軍名將馬援,屢戰屢敗,而巴蜀夷人素與這些羌戎部落相善,于是李廣應其所請,率領眾師弟前去隴右刺殺漢軍主將。不料,那馬援武藝非凡,機敏過人,竟然躲過李廣神箭,只是腿部脛骨被射穿,逃過一劫!
吳漢屠城時將公孫家族斬盡殺絕,蜀中已無具備強勢號召力之人,剛好李廣等在隴右作戰時,在羌戎部落內結識前來聯絡共謀反漢的隗囂舊屬的信使,后又隨其前往河西見到隗囂之弟隗茂,雙方一拍即合,決定同心協力推倒漢家,立隗家取而代之!
此后,史歆又想起懷縣夏奉,于是修書一封并派人護送自己師徒來到此間。
懷縣第一豪右、大姓李子春患病臥床多年,自己來到后用盡平生所學,將他治愈,贏得信任,遂借其厚勢,布道施教,得以四方興建義舍,入門教眾驟增!
隗茂聞訊,也奔赴懷縣,潛入夏家堡中,蓄積力量,等待時機。
一日,李子春神神秘秘,將自己單獨叫入密舍,出示一封汝南太守繇延的親筆密信,上言詔令剿滅懷山巨寇淳于林。
但懷山人馬強壯彪悍,且人數眾多,又曾數度擊退官軍圍剿,繇延顧慮僅憑汝南軍現有之力孤掌難鳴,實難取勝,因此方寫此信邀約此間勢力最強的夏家和李家聯手助陣,打那懷山賊盜一個措手不及,攻擊計劃亦已定好。
那李子春早就對董村的肥田沃土垂涎已久,更重要的是,取下淳于林首級,還可以向洛陽劉秀邀功,壓制一下朝中那些對李家懷有敵意、說三道四的大臣,因為京師傳出消息,這些年懷縣李家的熏天之勢已經驚動朝野!熏了天,上天之子自然就會被嗆著,現已出現咳嗽癥狀;天子感到不適,自然就會有人想辦法開出良方給他祛瘀止咳。
因此,官府剿匪之事,李子春自是積極配合,萬分上心,只是李家莊客雖然不少,卻乏帶兵之將,又不舍得讓兩個孫兒冒入險地,所以他就把目光投向了夏奉和自己那幾個武藝高強的弟子身上。
自己弟子不在話下,當然好商量。但那夏奉卻執意不贊成淌這渾水,后在隗茂、李廣等里應外合、苦口婆心的開導下,終于點頭,同意與李廣師兄弟率領兩家的精銳莊眾按繇延所設之計伏擊淳于林。
混戰中,李廣本可射殺淳于林,但考慮到懷山人馬對抗漢家多年,與官軍作戰經驗豐富,很有利用價值,將來或許能成為強有力的幫手,因此手下留情,賣弄個伎倆,射穿淳于林腹部,卻不傷他性命。
李子春事后得知未能當場斬殺淳于林,甚不滿意,但也無話可說,畢竟淳于林已經身受重傷,是否能活下來,尚不得而知。
賈茂進入維汜舍內后,剛坐下就把路上想的問題一股腦提了出來。
南山大師的服務態度甚是細致周到,笑不露齒,不急不躁,逐個耐心解答,道:“先說成都,你等對徐容那兩個娃娃西州口音的疑慮,我也有同感,事關重大,絲毫不能疏忽,故此已經遣人赴成都去核實究竟了!這也是我遲遲按兵不動的一個原因!”
“再說夏奉,他與史歆關系莫逆,而且是在漢軍攻下成都后,才解甲歸田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親眼目睹了吳漢血屠成都的凄景慘狀,足見其對劉秀的仇視已根深蒂固,不可動搖!雖然他一直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但參與合擊淳于林,實則是不知不覺中就入了我等甕中!盡管他將你逐出夏家堡,卻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與咱們共在同一條船上了!”
隗茂暗自佩服他的神機妙算,由衷的虛心請教道:“還有一事,始終透著古怪,就是這駟豫遇伏董村之事。望大師指點迷津,首先,為何伏擊地點為何選擇董村?”
“老夫以為,董村這塊風水寶地,沒有塢堡、甲兵防御,主人又善良文弱,與世無爭,恰如三歲之童手執黃金招搖過市,牽掛之人必然不少,其中也包括心系已久的李老莊主。繇延既然有事相求,自須投其所好,以董村作為事成后的酬勞回報,順手牽羊之勞,慷他人之慨,神不知鬼不覺,何樂而不為?可見,那繇延的香餌,引誘的何止駟豫一人?”
“原來如此!那把駟豫引進董村的那伙兒盜賊,竟是汝南軍假扮?”
“非其莫屬!”
“再請問大師,那淳于林與繇延勢不兩立,如何會乖乖按照繇延的部署,親自領軍傾巢而出,冒險下山去董村伏擊駟豫,以至后來差點招致全軍覆沒?”
“此問切中要害!如能解得此疑,整個過程就一清二楚了。老夫雖未徹底參透,自忖也八九不離十了。那懷山人馬能在準確時間出現在準確地點,那淳于林必是提前獲得消息;而李莊主能令夏奉和小徒預先在懷山人馬回經路上設伏,必然也須事先已明悉消息!而消息來源只能來自懷府方向,只是似乎透給淳于林的部分,與李莊主的還有所區別。淳于林對李莊主設伏一無所知,而李莊主卻知道淳于林動態!可見,幕后策劃之人,何等高明!”
“好深的心機!大師可知此幕之后,坐著何人?”
“這也是老夫對本案未能參透的最后一成!那淳于林、繇延、駟豫等曾經都在歐陽歙門下共事,應該不離其中吧。唉!官場復雜!”維汜搖搖頭,嘆口氣后,反問道:“隗王以為龍述與杜保二人怎樣,可有心一起舉事?”
“那杜保豪放慷慨,古道熱腸,樂于助人,只是此人雖友遍天下,但魚龍混雜,上至皇親國戚、王公大臣,下到江湖豪俠、草根流民,皆與往來,不分遠近。我等創業初期,運籌謀劃當須機密周細,若他此時加入,恐成事難,壞事易!”
維汜點頭贊許。
“龍述則恰恰相反,謹慎寡言,光芒內斂,諱莫如深,目前尚難以看透其志向!”
“我想那繇延給李莊主的信中,只邀約李、夏兩家,只字不提杜、龍二人,固然出于戰力強弱考慮,目前看來也少不了這層原因吧!”
“大師下面如何規劃?可否讓隗某預知一二?”
“隗王見外了。只待差遣成都之人回來,核實徐容、盧朐二人身份,確保不出差錯,然后就待史歆都尉奮臂一呼,起兵為號,我等立刻響應舉事。蜀中軍權在他手中,可作倚背;李廣到關東齊、趙之地伸展雙足;單臣至荊楚、傳鎮往吳越張開兩臂;老夫與夏奉坐鎮京師眼皮之下為心腹;隗王回天水再樹大旗為首腦。四面八方同時飚起,海內立即鼎沸。漢室江山,勢必頃刻間就分崩離析!”
隗茂聽罷,心跳加快,激動萬分,站起身來,一揖到地,道:“時至此刻,隗茂終撥云見日,茅塞頓開!一切均按大師所言行事!告辭!”
回味著適才維汜的一番話,策劃真是周密無隙啊!東南西北四方皆有布局,一觸即燃,瞬間即能蔓延京師洛陽,不愁漢室不傾!退而言之,萬一進展不利,大不了大家退守蜀郡,效仿公孫述故事,與漢家再次決戰!只是他當年的過失,可不能再犯了。
隗茂越想心潮越加澎湃,正在熱血沸騰之時,耳畔之際忽然傳來一陣鼓樂之聲,鐘罄齊鳴,格調卻是盡顯幽雅、柔媚!
“鄭衛之音!”他驚道,頓生一股不祥之感,這可是亡國之樂啊!
他連忙掀開車簾探出頭去,樂聲來自湖邊蘆葦盡頭的一座凌煙樓榭,斗拱高聳,檐角萃飛。
這李望、李霸兄弟終日里只顧縱情尋歡,盡以聲色是娛,犬馬是好,真是志意衰惰,不成大器!隗茂嘆息著,剛要坐回車內,驀然間又聽得護衛羽士一聲斷喝:“何人阻攔賈總管車駕!”
隗茂一驚,急忙轉頭望向前方,只見岸邊枝軟葉垂的綠柳前,不時隨著春風搖晃的樹蔭下,一人端坐馬上,后背長匣,白服縞素,衣帶飄飄,長劍出竅,刃如碧泓,鋒芒奪目,厲聲喝道:“賈茂,留下首級再走,郅惲在此等候多時了!”
隗茂下意識應聲跳出車外,這一逃,無形中驗明了正身。那人催馬向前,風馳電掣,寒光點點,劈倒左右兩側撲上來的羽士,一躍而下,疾刺連戳,亂紅濺落……
來人正是郅惲。
那日他在夏家堡接到布帛信書后,半信半疑,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冷靜處理,三思再行。
李家莊并非夏家堡可比,如信中有詐,此刻貿然行事極易踏中對方圈套;如若無詐,賈茂真在李府,此時也定會謹慎萬分。李家莊方圓廣闊,防守森嚴,必然尋訪不易,還易打草驚蛇;若賈茂不在,則更不在乎這一時半刻之功。況且,董子張已現蘇醒跡象,康復有望,現在即使除掉賈茂,自己則要逃亡四海,不但不能繼續照顧董家,反而還會連累本已孱弱不堪的董家母子陷于案訟困境。此外,如賈茂在李府,時日越久,警惕性就越放松,除掉他的把握也就越大!權衡之下,靜觀其變應為極上之策!
董母懸梁,董子張進入彌留之際,也是郅惲終下決心之時。他獨自悄悄潛入李家莊,賈茂的警戒果然松懈許多,行蹤輕而易舉就被查獲,迅速被郅惲盯上,終于相視一劍眠了恩仇,然后趕回董子張榻旁,讓他安心上路!
懷府內,夜。
鄭敬正在舍內泡腳消怯解乏。這兩天沒見到郅惲人影,心中惴惴不安,眼皮直跳,不知他又干什么去了?
院內一竄細碎繁密的腳步聲從遠漸近。這腳步聲太熟悉了,那是郅惲的,只是從來沒有這么急促過,必是惹出大事了!
果然,郅惲風塵仆仆,白袍血跡斑斑,面上卻是神采奕奕!
“找到賈茂了?”鄭敬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明知故問這一句,還是抱著期望事實出乎自己所料的一絲僥幸。
“不錯!在李家莊殺傷仇家賈茂,兇犯郅惲前來自首!”
夜深的懷府瞬間又恢復了深夜應有的沉寂。郅惲站在院內紋絲不動,鄭敬坐在舍內榻上,半晌無語。
良久后,還是郅惲打破了平靜,道:“為友報仇,我之私事;秉公奉法,你之職責;違心徇私以免一死,非郅惲為人之節!”言罷,轉身快步奔往懷縣大牢,強令獄卒打開牢門,自己直接低頭踏入死牢。
鄭敬這才回過神來,踹翻木盆,赤著腳追了出去。
黑漆漆的死牢內,郅惲坐在角落,閉目靜等天亮。
“你出來!”鄭敬說道!
死牢內,鴉雀無聲,恍若無人!倒是鄭敬自己的說話聲觸壁環繞后余音裊裊。
“聽見嗎!出來!”鄭敬加大音量。
仍不見絲毫動靜!
鄭敬了解郅惲那志如磐石的性格,當即拔出寶劍,架在自己脖頸之上,厲聲道:“懷縣亂狀,冒似源于豪右大戶,實則起自闕廷。李子春為患鄉里,皆靠趙王劉良撐腰;駟豫度田弄虛作假,全賴司徒遮護;太守繇延、河南尹張伋之流亦盡出于歐陽門下。上有司徒、趙王彼此交通,下面繇延、張伋、李子春焉能不沆瀣一氣?我隨歐陽歙多年,深知其為人,徒有虛名,實際無德,素來論功不據實,虛假者獲譽,實干者詆毀。犯奸作科,無論罪過輕重,只要行賄繳賂,皆可既往不咎!而那李子春,視官府如私屬,對縣中鄉人,多肆貪暴,動輒促以嚴刑,威以正法。無辜抓捕百姓,任意奪占良田!由此觀之,懷縣實乃無君無臣之地!”
黑暗中傳來郅惲“哼”的一聲,恨恨道:“有貌無實,佞人也;有實無貌,道人也!”
鄭敬繼續道:“適才我冷靜后,也想清楚了。今你之所為,雖是為友尋報私仇,行的卻是我身為懷令所未盡之公義,故實則代我行道。我又怎能忍心見你踐行公義而身入死地?要是還不出來,鄭某就以死表明決心!”
郅惲嘆了口氣,無奈說道:“天生俊才,是為人而生,不可以與鳥獸同群。我走了,您怎么辦?畢竟,士雖以正立,亦當以謀濟!”
鄭敬微笑道:“歸鄉隱逸,保全家族子孫!知足者常樂!不知君章可愿一同前往?”
“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是大賢之路?”郅惲道,“大丈夫理當雄起,安能雌落?”
鄭敬默然。
郅惲又道:“雄鷹翱翔,勢必起伏跌宕!縱有垂翅低落之時,終能奮翼凌空!”
鄭敬抬起頭來,斬釘截鐵道:“山澤隱居,繼續盡學問道,雖未從政,但若能施之有政,卻也算是從政了。我年事已高,就不隨你一同再回闕廷了,請珍重自己,多減戾氣,少添血腥!”
郅惲道:“繼圣賢絕學乃我輩所向往,然而為生民立命則是繼圣賢絕學之所求!縱有絕學在身,隱居山澤,充其量不過米粒之芒而已;高處廟堂,方能如日月高懸,耀萬丈之光!郅某以為,山澤不必有異士,異士不必在山澤!”
鄭敬目視前方,不再言語,顯然是退隱之志已決!
郅惲長嘆一聲,道:“也罷!人各有志,郅某不再強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好自為之!”說完,長揖到地,兩人就此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