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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敬宇的刀傷恢復后,幺爸成豁達領他去到成家的換錢鋪里,帶著他里里外外樓上樓下轉悠,又硬讓他在換錢鋪里站了幾天柜臺。成敬宇曉得幺爸的心思,是要他協助經營換錢鋪。而成敬宇的心思卻不在金融業上,究竟要干啥子,他自己也還沒有定論,總之是不情愿做幺爸要他做的這件事情。
自從他領水妹來幺爸家后,幺爸的臉色就不好看。不想,他又挨了把弟鄭水龍那狠命的一刀,幺爸的臉色就近乎鐵青。幺爸是最疼愛他最寄希望于他的,對于他幾乎是百依百順。可他發現,幺爸對水妹表面上客客氣氣,心里卻是萬般地不快。他等待著幺爸的申斥,幺爸卻并沒有半點指責。斷指傷后,他甚至等待著幺爸的鞭笞,可是幺爸也沒有。為了他那斷指傷,幺爸、幺媽真是操透了心,求了好多醫生,想把他那斷指接上,當然,都無濟于事。幺媽為此哭腫了雙眼。
“宇兒,走,跟幺爸去街上轉轉。”成豁達領了成敬宇出換錢鋪來,說。
“我,不想轉街。”成敬宇不情愿,這幾天他一直在換錢鋪里,一直在掛念著憂傷的水妹,“幺爸,我想回家去。”
“先去轉轉。”成豁達態度堅決。
成敬宇只好跟了幺爸轉街。街上的人好多,重慶街上的人素來就多。到了都郵街一帶就是人擠人了。成敬宇發現,幺爸領他轉街是假,領他去看街上的換錢鋪、票號、商號是真。每到一個換錢鋪、票號或是商號都要領他進去,這里看看那里問問。遇到熟人就呵呵呵笑,說上好一陣子。講的多半是行道里的事情。成敬宇心不在這里,憂傷的水妹的臉老在他眼前閃現。而幺爸繼續領他轉悠。
“幺爸,我走不動了。”成敬宇噘嘴說。
成豁達乜他道:“你年紀輕輕,還不如幺爸了?”
成敬宇一臉苦相。
“好嘛,去白家坐坐就回去。”成豁達說,又領了成敬宇走。
成敬宇不想去白家,曉得幺爸是想跟白家和親:“我不去白家。”
幺爸黑了臉,又松了面皮,說:“宇兒,人家白老板對我們不錯,我們兩家人得要時常走動往來,這也是為了我們成家的興旺、發達!”
成敬宇拗不過幺爸,又顧及生意上的事情,只好跟了走。心想,反正我只和水妹好,要我和白家小姐好是絕對不可能的。
叔侄倆走著,成豁達打開了話匣子:“宇兒,你剛才都看到了聽到了,這票號、換錢鋪的生意好做又萬般地難做!”
“那就不要做了。”成敬宇說。
“混賬話,這是我成家的發家之本,能不做么?”成豁達生怒,又軟了話,“宇兒,你是曉得的,幺爸開先是做票號生意,實在是太難。”
成敬宇看幺爸那滿面滄桑,就同情起幺爸來。跟幺爸久了,他對票號也略知一二。票號是重慶最早的金融組織,也稱匯兌莊。主要業務是以匯票為信用工具,溝通異地匯兌。由于西南地區交通極為不便,銀兩的運輸非常困難和危險,票號的出現商人是歡迎的。
“宇兒,你不曉得,重慶的票號起源得早,有名的山西票號都是發源于重慶的。”
成豁達深有感觸,“辦票號那陣,你幺爸好難!你不清楚,票號的主要業務是靠官款匯兌,比如說,下撥的軍餉呀,賬款呀,還有上輸的賦稅和橫向的經濟往來等等。沒得這些收入,票號是難以為繼的。”
“你不是說官府最可惡么?”
“是可惡,可是我們還離不得官府。”
“這不是搞官商勾結么?”
“是這么回事兒。”成豁達長嘆,“現今要想做成點事情,硬是惹不得官府又離不開官府,重慶的票號吧,半數都是半官方的。”
“幺爸,你認識官府里的人?”成敬宇問。
成豁達嘆曰:“你幺爸這個人呢,也清高,是不愿意巴結官府的。老實說,我至今也沒有跟官府的人打上交道,不過呢,幺爸也是間接依靠過官府的。”
“間接依靠過?”
“你曉得的,白家商號的白老板是你幺爸的患難之交,他本錢大、實力雄厚,認識不少官家。”
“哼,白老板,他就是靠了官府起家的。”
“他呢,其實也不容易,他不靠不行啊。他也還仗義,幫了我不少的忙。”
“幺爸,我提醒你,現今清政府風雨飄搖,你可千萬不要跟官府太緊密了,否則,清政府一垮臺,事情就麻煩了。如是那樣的話,就會失去生存的依靠。”
說著無意聽者有心,成豁達的兩眼放亮:“宇兒,我就曉得你有心計,是個經商的好料,幺爸沒有看錯你!幺爸也是顧及到了這一點,這也是我跟官府保持著距離的原因。宇兒,你的眼光比幺爸看得遠呢。”
幺爸的這夸贊使成敬宇心里舒坦:“還是幺爸有遠見,比白老板看得遠。”
成豁達笑:“白老板的眼光可不比幺爸淺呢,狡兔三穴嘛,他早已經跟軍閥里的親戚有聯絡了。”
成豁達并沒有領成敬宇直接去白老板家,而是去了一家古玩店。古玩店里的古董不少,書畫、奇石、玉器、洮硯、牙雕、鼻煙壺、金石、紫砂壺、佛像、三足鼎、錢幣,真是應有盡有。成敬宇就來了興趣,又看又摸,愛不釋手。成豁達呵呵笑,對他逐一解說。還特地領他去看古錢幣。這古錢幣柜臺是分了區的,有高古錢幣、銖兩錢幣、大唐盛事、明錢專區、絲路貨幣、銅元錢幣、套子錢專柜、鄰國古錢和偽幣等等。看著這些古錢幣,成敬宇那兩眼熠熠生輝。
成豁達見侄兒高興,點頭笑,拿起一個錢幣說:“宇兒,見過這種錢幣沒得?”
成敬宇接過錢幣看,搖頭。那錢幣當中的方口四周,有流暢的四個楷書字,就念出聲來:“‘大寶宋通’。”
“不對。”成豁達接過錢幣說,“應該上下左右念:‘大宋通寶’。這是南宋理宗趙昀寶慶年間鑄造的,青銅材質,折十大型。”翻過錢幣來,指了方口上下的“當、上”兩個字,“背穿上‘當’、下‘拾’,‘拾’字從‘入’是其特征。這錢幣與同時代的嘉定通寶折十大錢,同為西川錢監所鑄。存世極為罕見,據說不足九枚。”
“啊!”成敬宇驚嘆,“是稀罕之物呢。”
成豁達笑,掏出新票銀來。
“幺爸,你要買?”成敬宇問。
成豁達點首笑:“我來看過好幾回了,還找行家來辨識過,是真貨,早就想買。”
成豁達就去柜臺和店老板談價格,好一番討價還價,終于成交。跟了去的成敬宇看見幺爸遞去的新票銀,心里說,這么貴啊!那店老板和成豁達是熟人,邊用精致的禮品盒下細地包裝好這枚古錢幣,邊同成豁達說笑。
店老板說:“成老板,我找補你老票銀如何?這老銀票也算是古董呢。”
成豁達笑道:“你想打劫我呀!重慶開埠后不久,巴縣的知縣耿和豐就宣布了,重慶的市場交易一律以新票銀為準,老票銀必須經過改鑄后方能上市使用。”
店老板笑說:“所以呀,這老票銀不就成了古董了!”
成豁達說:“這老票銀嘛,終究會成為古董的,不過,那是幾十百把年以后的事情啰。”
二人都笑得響亮。成敬宇也笑。
出得古玩店來,成敬宇就問起了錢幣的事情。成豁達格外高興,他就是希望宇兒在“錢”上多下功夫,要曉得,他的起家、發財和將后來的發展,都離不開這個“錢”字。
“成都嘛,算是政治中心,當然,也是金融中心。”成豁達說,“而重慶呢,水碼頭城市,有外國輪船出入,自然主要是金融中心了。這金融中心就少不得錢幣,你曉得的,現今使用的錢幣主要是制錢和銀兩。”
成敬宇點頭。
成豁達看侄兒,繼續說:“制錢嘛,是日常生活大量流通的貨幣;而銀兩呢,則主要是用于田賦征收和商業往來。現今制錢的鑄造權在成都,是四川潘司所屬的‘寶川局’制造,控制著四川的金融大權。”
成敬宇說:“重慶就不可以制造?”
成豁達說:“也有在制造的。宇兒,現在是銀貴錢賤,白銀已經成為占優勢的并且也在普遍使用的貨幣,這對于重慶這個通商口岸是好事情也是弊端諸多。”
“為啥子呢?”成敬宇問。
“主要嘛,是銀兩沒有全國統一的規格。”成豁達說,“規格不一,就造成了各省,乃至各商業幫口都在各自鑄造銀兩,結果是市銀的成色不一、平砝不一。宇兒,你跑生意,應該曉得的,每次的交易都不是先談價格,而是得先談妥使用的銀兩和平砝再談價格,之后,方能成交。”
成敬宇點頭:“好復雜,好麻煩。”
成豁達說:“所以呀,現今是急需要貨幣統一,尤其是重慶開埠之后,更是迫在眉梢之急啊!”
兩人說得興趣,不覺來到一幢高院墻的“走馬轉閣樓”前。
“呵呵,到白家了!”成豁達領成敬宇進了大槽門。
這是幢四合院、三重堂的古色古香的居所。
早有下人迎了過來:“啊,成老板來了,請,請!”
重慶府商界巨頭白老板的堂屋是中西式的,巨木結構的內飾、西式擺設的家具,顯示出古舊、富裕、氣派和現代。
手執銀質水煙袋的白老板精瘦干練,聲如銅磬:“哈,豁達、敬宇來了,坐!”
成豁達拱手道:“打攪白老板了。”拉成敬宇坐下。
“豁達,你客氣啊,我是請還請不來呢。”白老板笑道,對下人,“看茶!”
成豁達就遞過那精致包裝了“大宋寶通”古錢幣的禮品盒給白老板:“還望白老板笑納。”
白老板接過禮品盒:“來就來嘛,還送啥子禮啊。”打開禮品盒,取出古幣看,吃驚不小,“成兄,你看你,也太破費啰,這可是大價錢的古董啊!”
成豁達笑道:“不成敬意。”
白老板笑:“豁達呀,你是撓到了我的癢處呢,曉得我喜歡古董,那我就不客氣啰。”收下了禮品。
下人恭敬地端了龍井茶來。
喝茶間,白老板不時打量成敬宇,咕嘟嘟抽水煙:“敬宇,還不愿意跟你幺爸一起干?”
成敬宇笑,沒有吱聲。
成豁達說:“犬侄兒啥都好,就是不喜歡金融業。”
白老板呵哈笑:“年輕人嘛,自有其所好。這金融業嘛,來錢快來錢多,風險也實在太大。”對成豁達,“豁達,現今洋商購辦土貨都須以現金交易,而重慶呢,沒有銀行可通。所以呀,那些洋商對其所攜帶的銀洋甚為可虞呢。”
成豁達呷口茶,說:“是呀,重慶沒得外國銀行,連代理經營外國匯兌的機構也沒得。我們啦,是看著洋錢沒法子賺啊。”
白老板說:“豁達呀,你得早些考慮他途,不要在換錢鋪這一棵樹子上吊死。”
扳手指頭說,“你應該曉得吧,重慶的‘天成亨’、‘日升昌’、‘蔚泰厚’、‘蔚盛長’、‘寶豐隆’、‘百川通’這些票號,現今呢,幾乎都是放款大于存款,這啷個行,這不是在做賠本買賣么!”
成豁達點頭:“票號牽扯的瓜葛多,不好做,所以我改做了換錢鋪。”
白老板說:“換錢鋪倒是好做些。”
成豁達笑:“都是靠白老板時常提醒,將來,我還想辦成錢莊。”
白老板點頭:“辦錢莊嘛,會好一些。”看成敬宇,“敬宇,你說呢?”
成敬宇并不認同:“這,依我看,這票號、換錢鋪和錢莊的壽命都不會長,早遲要被銀行所取代。”
白老板拍腿道:“說得好,敬宇有見解!如是辦了銀行,那些洋商的銀子就可以大把大把地賺了,官府的錢也好弄啰。”對成豁達,“成兄呀,你后福不淺啊,有恁么個精靈的有見解的好侄兒!”
成豁達呵呵笑:“白老板過獎了,他這也是紙上談兵,他現今連金融業這個門檻都還不想進呢。”
三個人說時,白老板夫人和女兒白莉莉走進來。屋子里就有了女人氣息。膚色白皙的白夫人雍容華貴,白老板的獨生女兒白莉莉苗條清秀。成豁達瞟眼看白莉莉,她身穿窄腰旗袍,肩披嫩色坎肩,足登花盆式半高底鞋,靦腆地笑。心想,這女子只兼有她父母的優點呢。
珠光寶氣的白夫人走過來,乜白老板,說:“看你,干筋筋個人,嗓門大得嚇人。”
成豁達站起身來:“啊,白夫人和千斤來了!”
成敬宇就看了白夫人身邊的白莉莉一眼。白莉莉的目光正好和他那目光相碰,白凈的臉蛋已經通紅通紅。成敬宇和白莉莉這是第二次見面,那次,幺爸和幺媽請白老板來家吃席,白夫人和白莉莉也來了。
有下人匆匆進來,在白老板耳邊稟報。
白老板騰地起身,放下水煙袋,對成豁達拱手道:“豁達老兄,實在對不起,我得要失陪了,我那親戚來了。”
成豁達自然知曉是白老板那軍閥親戚來了,起身說:“你忙,你忙,啊,我們也告辭了。”對白老板夫婦拱手道別。
白老板遺憾地:“好嘛,我們改日再敘。”
終于可以回家了,成敬宇長吁口氣,緊忙跟了幺爸往堂屋外走,覷眼看見,白莉莉那目光在掃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