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眾所周知,文樂是古典戲劇之一,由人偶操縱師手動操縱人偶在舞臺上表演。在文樂的凈琉璃人偶劇中,只露出女性人形的臉與手,身體以及足尖都包裹在長長的服裝里,所以,人偶操縱師用自己的雙手伸進服裝里操縱動作就可以了。如此來看,這樣的形式最接近真實,因為古代的女子只露出脖子以上、袖口以下的部分,其他的部分都掩藏在黑暗之中。當時,中產階級以上的女子很少出去應酬,幾乎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偶爾出去了,也是藏在車子里,絕對不會在大街上招搖過市,拋頭露面的。所以,日本的女子可以說大多數都是躲在深閨里,置身于暗淡之中,單單靠一張臉證實其存在,所以,在服飾方面,日本的女子就不講究打扮,而男子的服飾比現在華麗得多。舊幕府時代,商家的女孩、妻子穿著打扮都特別樸素,換言之,衣裳就是幽暗的一部分,也是用來連接幽暗和面容的。當時,就有一種化妝方法,用鐵漿把牙齒染黑。究其目的,就是把臉以外的空間都填滿幽暗,甚至連口腔都不放過。想見到今日的女子之美,除非去花柳巷島原的角屋那種特殊場所,但是,我偶然想起了幼兒時期,在日本橋的我家居室里,母親借著院子里微弱的光亮做針線活的情景。那也是昔日的日本女人在家里的樣子。那是明治二十年代,到現在為止,東京的住宅都是掩藏在幽暗之中。我的母親、伯母以及家里的親戚們,也就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去洗染黑牙齒。在服飾方面,我記不太清楚了,但是,她們外出時都經常穿著那種灰色的點綴著小碎花的和服。我母親個子不高,或許不足五尺,但是,不僅我母親,其他女人也幾乎是這樣的身高。不,說得極端一些,她們當時都是骨感,除了記得母親的臉和手,還模糊記得她的腳,而對她的身體一點記憶都沒有了。于是,我想起了中宮寺觀世音的胴體,那或許就是昔日的日本女人最典型的裸體像吧!乳房像紙片一樣,胸脯也像飛機場一樣平坦,加上貧瘠的小腹,甚至沒有凹凸有致的身形,也沒有厚度可言,整個身子和臉以及手腳極不相稱。與其說那是肉體,不如說是一根豆芽,或者像一根樹桿子。總而言之,昔日的日本女人的胴體就是這樣的,絲毫沒有美感可言。今天,舊式家庭里的老女人或者藝伎,就擁有這樣的胴體,我一見到這樣身體的女人,就會聯想到醫學中的人體結構圖,骨感的樣子。也可以說那種胴體就是掛衣服的桿子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組成這種胴體的,就是層層裹在一起的服裝和棉花。假使剝光服裝,就剩下和人偶一樣的不養眼的樹桿子。但是,以前那樣的胴體還說得過去,因為她們生活在幽暗之中,只要有一張白皙的臉,一雙巧手就足矣,胴體不是很重要的。細細想來,對那些給現代女人的肉體寫贊美詞的人來說,很難想象那種像樹桿子的女人的美,是怎樣一種恐怖的病態美!或者,有人說,依靠幽暗光線生活的美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前面也提到過,我們東方人擅長在平凡的地方創造陰翳,并借此產生美。有一首古老的歌:“耙草結柴庵,散落還野原。”我們的思維也正好是這樣的,美,不在于物體本身,而在于物體和物體間產生的陰翳、明暗。就像夜明珠一樣,放在暗處才能熠熠生輝,暴曬在陽光下就會失去珠寶特有的魅力。所以說離開了陰翳,也就失去了美。我們的祖先把女人和泥金畫、螺鈿器皿等同等對待,就是因為與幽暗割舍不斷,盡量讓女體都隱藏在幽暗之中,用大長袍子把雙手和腳裹在陰影里,只露出一個腦袋。那些扁平的胴體并不勻稱,和西方的女人比起來,簡直讓人不忍直視,實在是太丑了。但是,我們不應該考慮看不見的東西,看不見的就當虛無。如果硬是想窺視不漂亮的人,就好像用上百度的燈來照明,即使照亮了居室的壁龕,也把那里的美驅趕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