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見時難(喪母十年記)
- 我的故事里
- 阮艷林
- 3304字
- 2021-01-07 14:53:14
新年的第一天,許許多多的事兒,各忙各的。
我的事兒,是坐在鍵盤前敲這篇文章。
和菜頭在2015年歲末的文章里說:“在世間呼喊,于是得到回應,這是美好的事情,美好到無法用語言文字講述清楚。困惑的人永遠困惑,不得其門而入;明悟的人身在其中,心地一片澄明。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世界上的人那么少,你我有幸相遇,共度好時光。”
我把這段話,轉述給了四個人,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
2016年1月5日,是我母親去世10周年的日子。在1月5日前,最好在今天,我一定要把這篇文章寫完,否則,對不起和菜頭說的話。世界上的任何人與我的關系,都沒有我母親和我的關系近,這是沒辦法的事,也不是緣分能夠講清楚的事。母子一場,她生了我,養了我,到現在還影響著我。
我沒法忘了她。
我也忘不了她。
10年了,記在我心里的許多點點滴滴的小事、她親口講述的一些片段,我覺得可以說出來了,要不然也沒法回憶和紀念。
說起我母親,繞不過去的人是我姥爺。姥爺生于1900年,39歲的時候,有了我的母親。我姥爺是木匠,造大車的木匠。除了我母親,城里的表哥也和我聊起過姥爺,但我的腦子里對于我姥爺仍沒有一個清晰的形象。據說我姥爺極聰明,小時候不愛干活,遭父母痛罵,之后被派去挑水。他不說話,拿起扁擔就走——水也挑回來了,但沒法停下來,水缸滿了之后是水桶,水桶之后是水壺……直到沒有再能盛水的器皿。大人干瞪眼,沒話說。我姥爺很早就父母雙亡,和唯一的妹妹相依為命,反正家里有地,吃喝不愁。但漸漸就入不敷出了。家里一有事兒,家族里就有人出來操持,包括妹妹出嫁。沒錢咋辦?出地。有多少地也不夠賣的呀。
還有人貪圖家里的財產。有一次我姥爺吃飯,吃烙餅。感覺味道不對——飯是別人給做好的。他悄悄地給狗吃了一塊兒,結果狗死了。自此之后,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我母親和我說起這些的時候,還有些咬牙切齒:“窮當家子,禍害叉子。”
成年之后,該養家糊口了。姥爺干起了木匠。他這個木匠有些特殊——沒有師傅。小時候他天天去木匠鋪玩兒,時間長了,無師自通!他打的大車,榫卯結構,精確無比,不加楔子,經年不壞。他這個木匠,還有些特殊——沒有徒弟。有人學過,他說一遍,別人必須得懂。否則,一頓暴揍!他有自知之明。所以,徒弟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姥爺信相術。他后背有個肉瘤。我母親小時候常摸著玩兒。他告訴我母親,這是克子之物,不是好玩意兒。一語成讖:我的舅舅都死了!
1964年,我父親復員,孤身一人從江蘇徐州赴北京與我母親見面,一進家門,婚事就算定了。我姥爺對我母親說,我看過了,這是個受苦的人,咱家需要一個這樣的。回想我父親的這些年,全都是辛苦勞作。姥爺的話,一點兒都不為過。
我和我姥爺沒緣。1970年1月22日,我姥爺去世,第二天我出生,家里家外亂作一團。我母親后來說,一邊死人,一邊活人,還要蓋房子,也不知道咋過來的。
1957年我母親初中畢業,她想上師范,我姥爺整天在炕上病著。師范雖然不用交學費,但還要熬三年才能掙工資。學校動員學生去小學當教師,當時到處缺教師。在能養家的工資的誘惑下,我母親去小學教書了。我母親后來回憶說:從我教書的第一年起,我教的班就沒考過第二。我母親是非常要強的,在學校里,她每天早早起床,梳洗完畢之后,到教室里等學生上早自習,她自己看書。學生一來,看到老師在,全都乖乖兒地早讀。別的班早就放了羊,鬧成一團。我母親不無得意地說:“我教的學生,不考第一,門兒都沒有!”
我父母在“三年困難時期”都沒受罪。我母親在學校,有工資,學校還養了豬,過年過節的時候還能吃肉。我的父親在坦克部隊當兵,重裝備部隊糧食優先保障,蘇制T-34坦克耗費體力極大,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老兩口兒回憶起往事的時候,常常說起這段兒。
我母親的工資,最重要的事是給我姥爺買茶葉和點心,她自己用得不多。一家人就這樣渡過了難關。我父親的家里就沒這樣幸運,我奶奶死了。多年以后,我父親仍然心緒難平:軍屬的慰問品讓別人給搶吃了!
據說,在“三年困難時期”,有國家預測中國會亡國,但是結果相反。其中的秘密就是國家大量疏散城市人口,減輕國家負擔。哪兒來的回哪兒,這就是下放。1962年,輪到我母親這批人了,有人哭有人鬧。我母親說:“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了。”她打起背包就回家,回家之后就下地勞動。我母親的原則是永遠不讓別人看不起自己。“有什么呀,回家就活不了了?”她常常這樣總結自己的心態。
“文革”來的時候,我母親是帶著對共產黨的熱愛參加這場運動的。過程驚心動魄,不堪回首。運動結束以后,她被定為“三種人”,被開除黨籍。我上小學的時候,常常是放學回家,被我母親拒之門外。家里來來往往全是調查的人。再以后,就是她不斷地寫申訴材料。她寫完之后,我父親管謄寫。我清清楚楚地記著,因為材料太厚,我父親用牛皮紙糊了大信封。
她去世以后,我看到了組織的結論。后來因為搬家,這份結論丟失了。我知道,她是當時大隊、公社、縣三級“革委會”的副主任,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的“九大”。結論中說:“這在全縣婦女中是少見的。”我無意為我母親開脫。這只是說我母親的經歷。
大概1980年以后,我母親就不去生產隊勞動了,開始了她家庭婦女的生活。如果以時間劃分的話,她養了10年雞,又養了10年豬,病了6年,大概就是這樣。我母親最痛恨好吃懶做的人,也痛恨怨天尤人的人。養雞的時候付出的心血最大,請教人,改造屋子,改造雞舍,買雞雛,忙得不可開交。最重要的是,我母親不掙工分,非但生活水平沒有下降,反而生活越來越好。1984年,我姐姐考上了大學,我母親非常高興,買這買那。從供銷社買的大木床,我到現在還用著,它是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我母親之所以這么高興,我猜是她怕我姐姐過家庭婦女的生活。不是說多艱苦,她實在是討厭農村的婆媳關系,家長里短,打架鬧和。在她眼里,勞動、過日子、看書才是正事,其他的,一概免談。所以家里極少有串門的人,她不喜歡,也沒時間閑談。
我母親的一生可以說是強硬的一生,她所有不喜歡的事沒有人能強迫得了,比如,不當兒媳婦兒,不去生產隊勞動,不和不喜歡的人來往……除了沒能長壽。
我想,我的出生給我母親的歡樂應該是巨大的。她多多少少還是有重男輕女的思想的。我出生以后,沒有奶粉,就用開水泡餅干代替。我父親看到我吃了之后,說:“嗬,又能活了。”她外出、開會全帶著我。從小我就不吃糖和點心,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吃。去親戚家,我從沒有讓母親出過丑。我母親說:“好。不吃甜東西的孩子孝順爹媽。”再有,我冬天不流鼻涕,棉襖袖子永遠干干凈凈,我母親非常滿意。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學習非常好,也沒讓她操心。
中學以后,我母親對我有點兒煩了,經常痛罵我,無非就是:劣等生。但燒火做飯的時候,她又離不開我。只有我燒火,飯菜才不會煳。換了別人,又是一頓痛罵。
后來我外出念書,她又常常念叨我,回家之后做好吃的安慰我。
我30歲才結婚,她有點兒著急了,不再是痛罵,是說理了。她說:“趁我身體還行,你最好結婚,生孩子我還可以給你管一管,要不然你罪可受大了。”我當然不信,可我的以后全讓她說中了。
她最后一次住院的時候,我就預感不好,給她買了壽衣,又到照相館放大了她的照片。照片是她教書的時候照的,我不愿意用她老年時的相片。她去世的時候,是我趕到床邊才咽的氣。很清晰的一聲,仿佛是一聲嘆息。
老年癡呆癥。我以為就是人傻了。不是,是以前的事記得清楚,現在的事記不住——我母親得的病的一種。
我母親得病以后,我父親和我說:“你媽的病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好,趁我還能動,你能不能和我回老家一次?”我母親說:“不行!”我說:“為什么呀?”她說:“你爸爸一回去就不準備回來了!”我還犯了脾氣。現在想想,是我母親腦子糊涂了,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有一次同事和我回家,炫耀認識某些人,我母親笑了:“你知道我見過多大的官兒嗎?如果叫官兒的話。”這是我上班以后,她沒病之前。
我36歲的時候沒的母親,今年我46歲了。
我母親的墳很低矮,夏天的時候荒草一片,沒有墓碑。我想了很長時間,將來立碑的時候,我想刻這樣的話:媽媽在這里,爸爸也在這里,家也在這里。
這樣的文字,刻在墓碑上,等我將來死了以后,沒人照顧父母的墓時,如果有人破壞,希望他能生惻隱之心。
沒有親人埋葬的地方是不能叫作家鄉的。
這可憐的人間。
2016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