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住在一座老城中

過往一瞥

在城里一條僻靜的背街上，有一座小巧而不起眼的房屋，現在叫作“埃特魯里亞柱之家”（House of the Etruscan Column），這里向北離城墻不遠，距赫庫蘭尼姆門也只有幾分鐘的腳程。它外表普通，無論在古代世界還是今天都鮮有人涉足，但正如其現代名字所暗示的那樣，房屋里藏著一件謎一樣的古物。在兩個主室之間的墻上嵌著一根古老的圓柱，其外觀讓人聯想起埃特魯里亞人——在羅馬崛起之前，這支部落在公元前6世紀至前5世紀曾是意大利的一股重要勢力，其影響力和定居范圍均遠遠超出其在意大利北部的故土，延伸至龐貝附近地區——的建筑。幾乎可以肯定，這根圓柱可追溯至公元前6世紀，比這座房屋的歷史還要早幾百年。

人們向房屋下小心挖掘，揭開了謎團的一角。事實證明，這根圓柱位于其原先的位置上，而房屋則是圍繞它修建的。作為公元前6世紀一個宗教圣所的一部分，這根立柱并不用于支撐建筑，而是獨立式的，可能一度曾承著一尊雕像，挨著一座祭壇（這種布局也見于其他意大利早期宗教遺址）。附近還發現了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陶器，據推測可能是供奉與獻祭用的，還有存在大量山毛櫸樹的證據（樹種和花粉）。這不大可能是一片自然林地；因為有人認為山毛櫸樹不會自然生長在意大利南部的低地上。有人據此猜測，這個莊嚴而古老的圣所原先可能被另外一個帶有意大利早期宗教典型特征的東西——一片圣林，在這里，專門種植的是山毛櫸樹——所環繞。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們被要求將其與羅馬城中另外一個類似的古代朱庇特圣所進行對比（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相當弱的證明），后者坐落于自身周圍的圣山毛櫸林中：那里被稱作法古塔爾（Fagutal），得名自山毛櫸樹的拉丁文名fagus。

無論我們如何設想這根立柱的原始情境、山毛櫸樹的多寡、是自然林地還是人工移植，故事的主線都是十分清楚的。當這個早期的圣所可能是在公元前3世紀時最終被房屋覆蓋時，由于人們尊重立柱的宗教地位（我們可以這樣猜測），它在后來的建筑中得以完整保存。幾個世紀之后，在公元79年，人們在立于此地的這座房屋里仍能見到這根柱子：不過我們并不知道，彼時它是否還保留有某種特殊的神圣意味，抑或僅僅成了主人津津樂道的談資（沒有它的話這座房屋實在平淡無奇）。

有關這根立柱的小故事能提醒人們注意到重要得多的一點：它意味著龐貝在最終被摧毀之時就是一座古城，并且一望便知。盡管在大多數現代人看來，這片廢墟與其他羅馬城市似乎沒什么不同，無論在年代還是風格上都大同小異，但事實上絕不是這個樣子。首先，我們很快就會看到，嚴格說來，公元79年的龐貝作為一個“羅馬式”城市不過200年光景。但是，正如古今大多數城市一樣，這里一度也混雜著各種極新的建筑、受人尊敬的古物和巧妙修復的景物，也雜陳著古雅的舊式建筑和被悄悄荒棄的建筑。這里的居民無疑能夠充分意識到他們城鎮中存在的這些差異以及新舊事物的混合。

圖12　“農牧神之家”是城里最宏偉的房屋之一，在公元1世紀時也是最老式的住宅，盡管如今已經令人遺憾地破敗了。從這里我們能透過前門望向主中庭，看到那個跳舞的薩梯（即農牧神）像。遠方是兩片大型的列柱廊花園和著名的有亞歷山大像的鑲嵌畫（見圖13）。

在所有這些“博物館珍品”中，最使人驚奇的當屬農牧神之家。它是龐貝最著名、如今參觀游客最多的房屋之一。作為城里最大的房屋，它占地面積極大，約3000平方米，幾近王室規模（例如，接近希臘北部佩拉城的馬其頓王宮的規模）。它今天的名氣不僅源于那尊跳舞的“農牧神”青銅塑像，而且也因為地面上那整套精美得令人眩暈的裝飾鑲嵌畫。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亞歷山大鑲嵌畫”（見圖13），是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里的明星展品之一，它由無數個細小的石子和嵌片——估計數量在150萬到500萬之間，畢竟沒人能耐心將其一一數清——精心拼制而成。它于19世紀30年代出土，其驚人的尺寸和令人困惑的混戰場景激發了一個絕妙的想法，即認為它描繪的可能是荷馬《伊利亞特》里的戰爭場面。如今我們可以確認，它展現的是年輕的亞歷山大大帝（騎在馬背上，在畫面左側）打敗波斯王大流士的情景（在畫面右側他的戰車上）。通常認為，這幅鑲嵌畫可能是一幅大師級的仿作，模仿的是一幅如今已經遺失了的畫作，不過它也有可能是原創作品。

圖13　在迄今發現的所有鑲嵌畫中，屬“農牧神之家”里的這幅亞歷山大鑲嵌畫最為精致， 它基本上覆蓋了其中一個主要展示房間的整個地面。該圖版展現了其整體布局。左邊的亞歷山大正與波斯王大流士廝殺。后者馬頭的方向（已經調轉）暗示，在這個年輕的馬其頓人的猛烈攻擊下，大流士正準備逃走。畫中包含各種技藝超群的藝術手法——例如位于畫面中央的馬匹看起來是背對著觀者的。（見彩圖15）

現代的參觀者可能會驚訝于這座房屋的規格，或由衷贊美其精美的鑲嵌畫（在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里還有另外9幅），但是很少有人會認識到，在火山爆發的那個時代，“農牧神之家”看起來到底有多么老氣。這座房屋在公元前2世紀晚期鋪上了鑲嵌畫，許多墻面都按照當時的典型風格粉刷得富麗堂皇，最終得以定型，在接下來的200年間幾乎沒發生什么變化。后來的粉刷和修整都小心翼翼地遵循著它原來的風格。我們不知道它那富有的主人到底是誰（不過有一條很好的線索表明，他們應該是當地一個叫薩特利烏斯［Satrius］的歷史悠久的大家族，而那尊農牧神或“薩梯”青銅塑像就成了他們名字的一個形象化的雙關）。更何況我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或迫使）他們在幾百年間始終保持著房屋的原貌。如今唯一清楚的是，人們在公元79年參觀“農牧神之家”的體驗與我們今天參觀一所歷史故居或豪華古宅的感覺相差不遠。人們穿過大門時會跨過另一幅鑲嵌畫，這回上面描繪了一個拉丁詞語“HAVE”，意為“你好”，這讓我們有一種置身公元前2世紀的感覺（“HAVE”在英文中也可譯為“財富”，盡管這樣的雙關完全是無意的，但對這座巨大的豪宅來說似乎也是合適的）。

圖示2　“農牧神之家”。盡管大得過分（占了整整一個街區），但“農牧神之家”還是展現出許多屬于更為普通的龐貝住宅的特征。例如它臨街的那面由一系列商鋪組成。這個版本的標準平面圖引導游客從一條狹窄的通道進入兩個中庭中的一個。再往后則是兩片列柱廊花園。

“農牧神之家”是個極端的案例。就整個城市而言，新舊元素是混雜相伴的。例如，一些明顯屬于舊式風格的室內裝飾有時會被主人悉心保護起來，或任其剝落，就挨著時下最新潮的裝飾。有一面日晷位于一間大型公共浴場的鍛煉區內，讓忙碌的浴者和鍛煉的人們隨時都能知道時間，在火山爆發時它已有200多年的歷史了。上面還有一段十分有紀念意義的銘文，是用前羅馬時期的本地語言奧斯坎語寫成的。公元79年的龐貝城里大概只有很少幾個人能夠破譯這段文字了，那上面說的是當地議會用他們罰款得來的資金制作了這面日晷。

我們還能看到許多其他有關保存與再利用的故事，足以與埃特魯里亞立柱相媲美。最近有考古發現揭示了一組赤陶雕像的最終歸宿，依據其主題和形制，人們斷定它曾被用來裝飾一座神廟，這座廟宇可能在龐貝城里，也有可能在周圍的鄉下，甚至可能是廣場上的阿波羅神廟（見圖14）。它們是公元前2世紀的某個時間雕成的，可能是在公元62年的地震后被棄用的，最終成了一座多層豪宅的花園圍墻的一部分。這座豪宅叫作“黃金手鐲之家”，位于城市西部邊界上，俯瞰著大海，在那里必定曾經能夠看到令人驚嘆的風景。這也許是建筑史上的一個出色的搶救案例，但與其原先所處的位置所具有的宗教上的神圣性相比，可就相去甚遠了。

圖14　人們在“黃金手鐲之家”（House of the Golden Bracelet）的花園墻壁上發現的一組二次利用——之前被用來裝飾某個圣所，或許是廣場上的阿波羅神廟——的赤陶浮雕中的一幅（60厘米高）。在這塊飾板上，狄安娜女神（希臘神話中的阿爾忒彌斯）像位于右側，勝利女神像位于左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