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2019年2月5日，農歷2019年正月初一，星期二

大年初一的這頓飯，是夏夜微涼四姐妹一起做的。艾夏與蔡薇主廚，袁也和徐諒打下手。快做好時，昨晚鬧著跟大家一起守歲的冬冬醒了，艾夏被麻溜地趕出了廚房。

艾夏幫冬冬洗漱干凈，從衣柜拿出一套紅色的新衣換上，梳好頭發，又從抽屜中取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扎進辮子里。

餐廳的桌子已經擺滿，大家又是喊冬冬又是喊夏夏地催母女倆出來吃飯。

冬冬一出門，其余三人眼前一亮，紛紛夸她好看，袁也逗她，“這么漂亮的衣服是誰給冬冬買的呀？”

冬冬脆生生地答，“姥姥買的。”

袁也本來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艾夏買的，聽到這樣的回答有點懵，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

艾夏將冬冬抱到椅子上，“我媽買了很多，夠冬冬穿到小學。”

大家見艾夏并無異色，紛紛接了下去，“這么多？”“阿姨眼光挺好的。”“老人都疼孫輩。”

春節這種日子，最易想家，艾夏不自覺地跟大家提起家人，“我媽說我小時候衣服少，要給冬冬多買點。其實一點都不少，我去年收拾舊物，幼年的衣服裝了足足三大包。”

蔡薇一邊遞筷子給她一邊道，“阿姨挺疼你的。”

這話對于艾夏而言很暖心，她笑了下又突然醒悟過來，蔡薇如今被父母傷得透徹，她不應該在蔡薇面前提起這些。念及此，笑容便淡了下去。

蔡薇似是能懂艾夏的心思，對著她安撫地笑了笑，“不用擔心我。你說得對，人總要與自己和解。你看到父母對你的愛，是與你自身和解。我坦然面對其他父母對子女的愛，則是與我自己和解。”

艾夏舉起杯子，“我替你開心。”

徐諒也舉起了杯子，“薇薇想得通透，我要向你學習。”

袁也加入進來，“薇薇，你的好日子在后面。”

蔡薇與她們碰杯，“借大家吉言。”

新年的第一頓飯，四人吃得溫馨，雖沒有熱烈恣意，卻也有著類似家人的溫暖。

快結束時，蔡薇問袁也：“過完年，嚴康寧還是去支教嗎？”

袁也雖不知蔡薇為何突然提起嚴康寧，卻認真答道，“應該是。”

蔡薇道，“我想去他那里看看，可不可以請你幫我聯系下？”

袁也問，“你去那里做什么？”

蔡薇道，“我以前聽你講述，覺得嚴康寧的選擇不切實際又不務正業。但你看，這么多年，我一直是沿著最正統的路走，結果走到無路可走的地步。我想去看看他這條路走得如何。”蔡薇說完見袁也未立即答應，念及袁也與嚴康寧的過往，以為她不想和嚴康寧聯絡，開口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沒關系的。我再找其他渠道。”

袁也道，“沒事，我來聯系。我要像你們學習，與過去和解。這一次，我要不帶任何小心思，以一個正常朋友的身份，恢復與嚴康寧的聯絡。”

徐諒笑了，“祝我們新的一年，都能與自己和解。”

吃完飯，冬冬要去逛廟會，艾夏想叫大家一起，其余幾人拒絕了。

蔡薇道，“我在家里躲了一個月，今天打算去之前生活工作的地方再看一眼，就當訣別。”

袁也道，“歡歡可能會給我打電話，我不出門了。”

徐諒道，“今天街上應該有很多可拍的，我準備帶相機出門采風。”

艾夏沒有堅持，依次抱了抱大家，道完新年快樂，帶著冬冬先行離開。蔡薇戴了口罩，又加了帽子和墨鏡，也出了門。徐諒收拾好東西，離開前對袁也道，“在家里無聊了，就出來找我們。”

袁也送走她們，在屋里慢吞吞地轉了兩圈，終于還是拿出手機，調到昨晚的未接來電上，撥了出去。

電話很快接通，袁也聽到父親在那頭壓低聲音催母親，“通了，你趕緊說話呀。”母親則壓低聲音叫歡歡，“歡歡快來，姑姑電話。”父親又催，“你先說兩句，別掛了。”

電話那頭，父母自以為壓低聲音就不會傳過來的話語，一字不落地灌進了袁也緊貼著話筒的耳朵，她試圖開口，卻感到喉嚨梗塞，為了遮掩，只得閉口不言。

歡歡終于跑到電話跟前，袁母緊張地問袁父，“掛了沒？”袁父道，“別說話，讓歡歡說。”

歡歡的聲音很輕快，滿滿都是過年的喜悅，毫無芥蒂地問，“姑姑，你昨晚怎么沒接電話？”

袁也找回了聲音，“姑姑昨晚睡得早。”

“你沒守歲嗎？”

“沒有。”

“爺爺說要守到天亮，結果十二點就把我趕去睡了。爸爸陪爺爺守的，我問他們守到幾點，他們不告訴我。”

歡歡嘰里呱啦地說得高興，袁也抓住關鍵詞反問，“你爸爸回來了？”袁也的哥哥袁志，一直在外地打拼，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

歡歡還沒來得及答，袁志在旁邊開了口，“回來了，昨天到的。”

袁也叫了聲哥，問道，“打算什么時候走？”

袁志道，“今年待得久，過了元宵再走。”

袁也噢了一聲，有點不知道怎么接話。好在袁志又把歡歡推了出來，“該跟姑姑說什么？”

歡歡大聲道，“姑姑，新年快樂！”

袁也道，“新年快樂，祝歡歡新的一年健康快樂，學習進步。”

袁志在旁邊催歡歡，“還有呢？”

歡歡道，“姑姑，你安心工作，不用操心我，將來我考大學去BJ找你。”

袁也喉頭的澀感再起，她壓著聲音道，“姑姑等著你，”

袁志接過電話，“給你發的紅包怎么不收？”

袁也道，“我有錢，你留著給歡歡用。”

袁志笑了，“不差你這點。”

袁也道，“口氣不小！”

袁志道，“哥今年混得不錯。媽說你給歡歡報了不少輔導班，紅包你一定得收。”袁志說完，不待她拒絕，就引開話題，“你跟媽說兩句。”

電話被塞到袁母手中，袁也和袁母同樣地猝不及防。袁也先緩過神來，“媽，新年好。”

袁母沒忍住眼淚，一邊用圍裙擦著眼角一邊咋怪，“你過年都不回來。”

袁也聽見電話那頭袁父不贊同的聲音，“說這個干啥？”

袁母被丈夫埋怨，趕緊轉了話題，“你今天吃的啥？”

袁也細數，“糖醋排骨，紅燒帶魚，可樂雞翅，小炒肉，辣子雞，竹蓀老鴨湯......”

袁母一直聽到女兒將中午的菜報了個遍，才遺憾地道，“大過年的，都沒個餃子吃。”

袁也道，“外面的餃子都沒家里的好吃。”

袁母又撩起圍裙抹眼睛，“你回來，媽給你包。”

袁也道，“過段時間不忙了我就回來。”

母女倆都心知肚明袁也沒回家過年的原因，但此刻被電話牽起的想念讓她們刻意忽略了真實的原因，袁母絮絮叨叨地道，“媽知道你工作忙，也不一定要趕著節日回來，有空了啥時候回來都成，媽都在家里，你爸也在。”袁母說完壓低聲音叫丈夫，“老袁？”將電話往他那邊遞，示意丈夫和女兒說話。

袁父抹不開面子，擺擺手逃似地走開，還不忘把孫子拉走，營造出帶孫子出門的假象，只是沒想到被當真了的孫子實打實地拽出了門。袁志看得直樂，見兒子拽著爺爺跑得飛快，不放心跟了上去。

袁母一個人講電話，毫無壓力地接了丈夫老底，“你剛走那段時間，你爸生氣不接電話，后面你不給他打了，他想你想得厲害，天天在家里念叨，可抹不開面子給你打，只能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守在一邊偷聽，還不讓我跟你說。你爸這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袁也不自覺地提起嘴角，“回頭我給我爸打。”

袁母得了女兒的承諾，高興起來，“我瞧著你爸不會再念叨讓你回來了。你那個三叔，還有印象嗎？就是有一年你爸讓你給他幫忙辦低保那個。你辭職去了BJ，他今年沒評上低保戶，埋怨你爸不該讓你辭職，不知怎么說的，氣得你爸跟他吵了一架，回家了還氣著呢，說是自個閨女干工作又不是只為了給他辦低保，還跟我說以后不跟你三叔打交道了......”

袁也在家聽著母親久違的絮叨時，徐諒正背著相機往人堆中鉆。她不想回家，卻又因第一次不回家過年而感覺清冷，于是妄圖從熱鬧的人群中汲取些歡樂團圓的氣氛。

剛拍了幾張，秦婉書的電話又打了過來，似乎徐諒一直不接，她今天就能一直打下去。徐諒接了起來，秦婉書一見接通立馬道，“諒諒你在哪里？媽來接你。”

徐諒道，“接我做什么？”

秦婉書道，“你這傻孩子，回家過年呀。”

徐諒道，“我不想回去。”

秦婉書道，“不回家也行，媽媽帶你去姥姥家，或者你想去看奶奶嗎？”

徐諒道，“不去。”

秦婉書道，“大過年的，總得去一下嘛。”

徐諒硬邦邦地道，“去陪你們做戲嗎？”

秦婉書沒法再佯裝無事，她沉默了會，開口道，“諒諒，你覺得我和你爸這些年忽略你的感受，覺得我們為了挽救婚姻拿你做籌碼是嗎？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婚姻這么多年名存實亡，又是為了什么要做戲似地裝恩愛，難道只是為了書遠集團嗎？”

徐諒答不出來，誠然，在父母將離婚一事擺上臺面之前，她確實以為自己的家庭美滿幸福。最終，她還是在掛電話前給母親道了句“新年快樂。”

掛了電話，徐諒揭了鏡頭蓋，調好角度按快門的時候，鏡頭里不期然閃進一個歪脖子的老人。老人頭發很短，全白的發色彰顯著年紀已老，根根分明地支棱在頭皮上的形態又透出種蓬勃的姿態；臉上皺紋很深，皮膚松弛形成的溝壑從額頭一直蔓延到下巴，神情卻是滿滿的喜慶；最讓徐諒驚訝的，是老人不同于常人的脖子，他的脖子很明顯地歪著，導致臉頰和頭顱的形態跟正常人偏著頭一樣，透出一種天真之感。

徐諒按完快門，將相機移開，回看剛才的照片，老人脖子上的紅圍巾與身側柱子上掛著的紅燈籠遙相呼應，完美地烘托出他臉上發自內心的開懷，掉了不少牙的嘴巴樂得閉都閉不上。

這張不經意的抓拍讓徐諒很驚艷，她抬起頭來，發現老人也正琢磨似地看著她手里的相機。徐諒走近了些，笑著跟老人打招呼，“爺爺您好。”

老人樂呵呵地回應，用帶著濃厚北方口音的方言道，“新年好。”

徐諒聽懂了這句話，朗聲道，“爺爺，新年好！您一個人出來逛嗎？”

老人擺手，指了指旁邊，徐諒根據他的手勢，半猜半聽地搞懂了老人的話，“您孫子去洗手間了是嗎？”

老人點頭，用一聲拖長了調的“哎”，既肯定徐諒的話，也表達對于溝通無礙的高興。

徐諒將相機舉到胸前，“爺爺，這個是相機，用來照相的，我剛給您拍了一張，您要不要看？”

老人道，“要，要的。”

徐諒將照片放大給老人看，“您表情特別好。”

老人也覺得好，對著徐諒豎起大拇指，“拍的好！”

徐諒被老人的開心感染，心底的暗淡被沖散了不少，她問老人，“我再幫您拍幾張行嗎？”

老人的神情謹慎了些，“多少錢？”

徐諒笑了，“不要錢。”

老人笑得咧開了嘴，“行。”

徐諒高高興興地舉起相機，鏡頭里卻再次闖進一個身影，她有些意外地移開相機，“明老師？”

明正純站在老人身旁，神情有些冷清，“徐攝影師。”

徐諒沒注意到他的冷清，高高興興地問老人，“這就是您孫子呀？”

老人點頭，看向明正純的臉上全是慈愛。

徐諒笑了，“好巧，我是您孫子的朋友。”

老人聞言先是驚訝，繼而笑得更是開懷，拉著明正純說了幾句，明正純恢復了和煦的神態，“爺爺說，你在幫他拍照。”

徐諒再次將剛拍的照片調了出來，走到明正純身邊給他看，“不錯吧？爺爺很自然，比模特上相。”

明正純笑了，“我最近幫爺爺拍了很多照片，沒一張比得上你拍的。”

徐諒受了贊揚，卻一點都不想自謙，“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做，我幫你們多拍一些？”

明正純道，“不耽誤你時間吧？”

徐諒將頭搖成撥浪鼓。

明正純眼睛彎了起來，“有勞大攝影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