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2019年1月5日,農歷2018年十一月三十,星期六
袁也坐在載客的面包車上,道路崎嶇,車子的減震效果又差,她在頻繁顛簸中努力保持著平衡。車上的座椅壞了,司機放了幾個小板凳供人乘坐,窄小的塑料板凳坐起來硬邦邦的,一點都緩沖不了車子顛簸對身體的沖擊,袁也恨不得丟開凳子直接蹲在車廂。
這趟讓身體極其遭罪的遠行,算是一時沖動,也源于情緒的終于爆發。
元旦前,袁也與家里鬧僵,假期沒有回家,她心情不好,以寫文章為名,在屋子里宅了三天。
元旦過后,她回到單位,過完小假期的同事們個個興高采烈,有些樂呵呵地分享家人帶來的特產,有些甜蜜蜜地講述與男友的出游,有些佯怒地抱怨老公孩子的不省心......
大家差不多挨個說了一圈,有人問袁也,“你假期怎么過的?”
袁也勉強地扯了個笑,“我比較懶,在家里大睡三天。”
大家哈哈笑過,去聊其他話題,袁也卻在周遭一派歡脫的氛圍中,感到一種難言的鈍痛。年近三十,卻事業未成、生活失敗、愛情無蹤;也曾心高氣傲的她,不知、怎么就將人生過成這樣一個不甘又不得不接受的窮酸模樣。
來BJ前,心里不痛快時,袁也懟天懟地懟父母;忤逆家人意愿來到BJ后,她的消解方式變成了給嚴康寧發郵件。可是,這個緩解方式,最近接二連三地受堵。先是聯系減少,嚴康寧拒絕接受采訪后,后續的回復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短,袁也不敢繼續高頻率地聯系他,即便聯系,文字中也多了很多小心;后是聯系中斷,發現嚴康寧拒絕她后卻接受了其他媒體的采訪,她很想問個為什么,卻又覺得沒有質問的立場,于是堵氣不再聯系。
袁也在同事們回味完元旦又暢想春節的歡脫氣氛中死扛了三天,在情緒失控前做了決定:她要去找嚴康寧。
她從昨日下午就出發,輾轉了近一天一夜,終于乘上了前往終點最后一程的面包車。
袁也懷著滿腔的失落與期盼找到嚴康寧的支教學校時,卻撲了個空,嚴康寧去家訪了。她裹著身上的大衣,抱著留校的一個老師拿給她的熱水瓶,在保溫效果奇差又沒有暖氣的教師宿舍,守著一個碳爐子瑟瑟發抖了很久,終于等來了嚴康寧的蹤影。
嚴康寧不期然看到袁也,明顯愣怔了下,醒過神來,對著同事點頭致謝,“是我朋友,麻煩你了。”
嚴康寧將袁也領回了自己的宿舍,又從同事那里加了燒紅的炭火回來生爐子,邊弄邊給袁也解釋,“我上午不在,把爐子滅了,免得浪費炭火。”
袁也打量著嚴康寧,他進屋后摘掉了帽子,厚重的外套卻因為屋內與外面幾無相差的溫度而繼續嚴絲合縫地穿在身上。嚴康寧的頭發還是跟大學時候一樣,打理的偏短,因為剛戴過帽子的緣故,原本偏硬的頭發被壓出了一種柔軟的質感。他的面容神情基本還保留著大學時的狀態,一雙大眼明亮如昔,也溫和如昔,神態只因年歲漸長而多了一點成熟之感,卻絲毫沒有世故的痕跡。彎著腰生爐子,即便被嗆到咳嗽,也是一副不急不緩安之若素的樣子。
爐子生好,嚴康寧抬頭笑了笑,“很快就暖和了。”
他起身洗了手,又出門去接水,再進來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帶來一把青菜和兩個雞蛋,“吃面條可以嗎?”
袁也抱著水杯點頭,她依然覺得冷,嚴康寧進屋時帶來的風讓她抖了一個激靈。
嚴康寧放下東西,從衣柜中拿了件沖鋒衣出來遞給她,“剛洗過,干凈的。”
袁也接過來披上,視線隨著嚴康寧轉,看他洗菜,下掛面,打雞蛋,又從一個壇子里挑出些醬菜,“學生給我帶的,自家腌制,很有特色。”
袁也捧著熱乎乎的湯面,險些流淚。她問自己,怎么就和嚴康寧走到了這幅地步?又反思到,她是不是真的太過淺薄?竟然覺得眼前的人難以托付余生。
吃完飯,嚴康寧看了看時間,“再過半小時,有趟去鎮上的車,我送你。”
袁也受不了,“我才剛來,你讓我走?”
嚴康寧道,“這里太冷,你不習慣。”
袁也的淚掉了下來,“你都不問我來做什么?”
嚴康寧沉默了下,遞了紙給袁也,“你來做什么?”
袁也胡亂擦了擦眼淚,將擦過的紙攥成一團握緊在手心,“你能接受別人的采訪,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
嚴康寧道,“你不缺這一篇文章。”
袁也生氣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缺?”
嚴康寧沒說話。
袁也更生氣,“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總是這樣!當年我說分手,你就是這樣!我從來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嚴康寧彎腰給爐子里添炭火,“你遇到什么事了?”
袁也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事了?”
嚴康寧看著火旺了,直起腰來,“袁也,你要相信,時間能解決所有問題。再過十年,回頭看現在這些讓你難過的事情,基本都不值一提。”
袁也紅著眼睛,“可是我現在難受。十年的時間太長,我連現在都過不去,怎么去想十年后的事情?”
嚴康寧道,“你可以,我知道你行的。”
袁也氣得不行,身上披的沖鋒衣因為動作太大而滑落,“嚴康寧,你就會敷衍我!我大老遠來這里,我......”
嚴康寧兩手交叉成拳,左手大拇指摩挲著右手虎口,“袁也,你不該來找我。”
袁也的眼淚止住了,不可置信地望著嚴康寧,干巴巴地道,“就因為我們分手了,我就連來看你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嚴康寧道,“你永遠是我的朋友,我也一直愿意,在你需要的時候盡我所能。但我不能總在你脆弱的時候出現,我不想、也不可以趁人之危。”
袁也看著他,“嚴康寧,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么高尚。”
嚴康寧很真誠地道,“袁也,相信我,你會過得很好。”
袁也自暴自棄,“這話聽著好諷刺!你一個有著崇高理想與奉獻意愿的好人,斷言我這樣一個在俗世中狗茍蠅營的人,會過得很好?”
嚴康寧道,“世俗煙火,最暖人心。”
袁也沉默了會,問道,“那你呢?”
嚴康寧微微一笑,“我選的路,走起來挺安心的。”
最終,袁也還是被嚴康寧送著,坐上了半小時后開往鎮上的車,她坐在最后一排,一眼不眨地回望嚴康寧越來越小的身影,心中生起一個悲涼的預感,“這輩子,他們可能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