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老金魚館長發了“請假一周”的短信，接下來就誰的電話也不接，誰的短信也不回，誰也不見，就是天天窩在我的小房間發呆，我覺得我需要理一理。爺爺奶奶知道情況不妙，也只是猜測我可能和唐志禮斗氣、吵架了。歡伯來過兩次，替唐志禮求情“唐先生，不能沒有你”，但是我沒有找到可以原諒他的理由。

唐志和的信息一條接一條，“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主意”“我會離開的，我會永遠消失的”、“求求你回來吧，我哥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我也找不到原諒他的理由。

我想到了自己，難道自己就真的這么無辜嗎？是的，我是給自卑自閉憂郁長期囚禁的囚徒，一朝重見藍天，就迫不及待地想嘗試曾經壓抑于心的青春、愛情、夢想；我是給不切實際的愛情幻想喂熟了狼，對唐志禮的追求滿足了我對夢想男人的貪戀及浪漫的矯情；是我太貪婪了，一步步向唐志禮索取更多的愛，而絲毫沒有關注他內心的掙扎；是我太自私了，一味地沉浸在自己所設想的沒有煎熬與苦痛，只有愛與不愛的單一的情感世界里。可是，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呢？當性愛與精神之愛無法兼得，該如何選擇。唐志和說“他要離開”，他走后我我會不會像秋子貪戀男人的氣息，男人的身體，男人的溫存，最后也離去？

我腦海里一會是晚風里與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段文字傾心相語的唐志禮，一會是日光下端坐窗前的唐志和；一會是花園里和我共品盆藝的唐志禮，一會是給我用書拍疼了腦袋的唐志和；一會是吞噬我心靈的唐志禮，一會是滋潤我身體的唐志和……

爺爺敲響了房門，“樂兒，歡伯來電話了，他說話有點急，請你趕快過去一趟，他說唐志禮瘋了，現在反鎖在房間里瘋言瘋語。”

夜色里，6號宅子瞎燈黑火的死沉，8號宅子透出幽明的暗光。

歡伯正在書房門口著急的拍門，但似乎沒得到里面的人任何回應。他看到我和緊跟著進來的開鎖師傅，就更加著急地催促：“快，這兒”。開鎖師傅馬上進入工作狀態，而我和歡伯一樣趴在房門，聽聽房里的動靜。

“相信我，她愛的是你，只要我消失，這一切都會很圓滿。”

“不，我不能給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幸福，這樣等于毀了她的下半生，我死去才是最圓滿的。”

唐志禮會說話？我看了看歡伯，歡伯說：“這是靈魂的對話，你繼續聽，還有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的口吻和語氣。”

“你這個不孝子，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又害死了自己的哥哥，現在還要奪走自己的嫂子，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

“是，是，我也希望死去的是我，我早就無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你現在死去的話，唐家怎么辦啊？我的兒，我們是死去的人，只有你好好地活著才能讓我們安心啊！”

“是的，你沒必要替我活著，就讓我徹底地離開吧，好好地和樂兒生活。”

“不，不，她愛的不是我，你要留下來，求求你，留下來，你才是最值得留下來的人，讓我離開吧。”

隨著開鎖師傅把門打開，房間里的情況呈現在我們面前，整個房間就一個人，唐志和，哦不，也許是唐志禮，他的右手和左手像分屬不同的兩個人，正同時爭搶著一把尖利的水果刀，那把水果刀已經被爭搶到胸前上方，正準備狠狠地往心臟扎去。

我整個人撲過去：“不——要”。

可是，還是遲了，那尖刀已經深深地扎進了胸口，鮮血很快漫濕了衣裳。我看著這鮮紅的液體沾滿我的雙手，浸染我的衣裳，這灘血怎么那么熟悉？那把尖刀我見過？這一片鮮紅的場景埋藏在我記憶深處里，好像就要涌出來似的。

唐志和，或者是唐志禮，在我懷里顫抖著，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我極力地呼叫他：“不要，不要！不——要”，我將我所有的悔恨，化成嘶吼，穿透著8號宅子每一塊磚瓦。

記憶隨著鮮血，隨著我的喉嚨，隨著我痛徹心扉的嘶吼噴薄而出，回到了十九年前，當時我還不滿6歲，我躲在小小的門縫后面，看著我的爸爸媽媽在廝打，我以為他們會像之前那樣很快結束戰斗，然后冷戰，然后恢復正常，然后又吵架、廝打、結束戰斗、冷戰、恢復正常……這樣循環，但是，那晚他們越吵越激動，越吵越瘋狂，想殺了對方般地失去理智。我在門縫里看著兩個我最愛的人廝打，心里感覺像被整個世界遺棄般地無助，然后，我親眼看著我的母親在我父親完全沒防備時將那把刀插進他的背部，一刀、兩刀、三刀……我的父親掙扎著，慢慢倒下來沒了動靜，而我的母親然后將那把帶血的刀準確地扎進她自己的胸膛……尖叫，是那晚我留給世界最后的聲音。

“不要，不要，不要……”我在噩夢中醒來，發現我在醫院里，身邊慈愛的爺爺奶奶。“唐志禮呢？不，唐志和呢？”

爺爺奶奶驚恐萬分：“我們的樂兒會說話啦？我們的樂兒能說話啦？”

我摸摸自己的喉嚨，意識到我剛才好像是說了話，于是試著再慢慢地發出聲音：“唐——志——和呢？歡——伯呢？”

“還不知道呢，還在搶救著！”爺爺奶奶驚喜又心疼地說，讓白發蒼蒼的他們跟著操心，真的很過意不去。

“爺爺奶奶，我爸爸媽媽是互相殘殺致死的是嗎？我記得了，我什么都想起來了”爺爺奶奶先是怔住了，然后互相望了一下，微微點頭。我哭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哭，但我就是莫名地痛哭起來，爺爺奶奶慌了神。

痛哭之后我抹干眼淚，“爺爺奶奶，謝謝你們，這二十幾年來給我種下的美好，放心，我會好好的。”

我起身趕往急救室，歡伯在門口的椅子上黯然傷神，好像一夜之間又老了十幾歲。在歡伯不緊不慢的敘述中，我打開了唐志和唐志禮人生卷幅：“哪有什么兄弟倆，大唐先生在一年前就因為秋子小姐的離開而自殺了，小唐先生這八年來無時無刻不生活在痛苦的罪責與剜心的悔恨中。”

“唐家雖世代花匠，但人丁不是特別旺，老唐先生就一個妹妹，很早遠嫁美國，留在身邊的親戚不是特別多。聽說當年一次雙丁，大擺三天筵席。我是在他們兄弟倆十二歲左右來到唐家的，我一個鄉下人沒什么文化，所有的見識都是在唐家獲得的，所以特別感激老唐先生。漸漸熟悉他們兄弟倆之后發現，他們雖是孿生兄弟，但一個乖張聽話，一個好動搗蛋；乖張聽話的穩重、成熟但認死理鉆牛角尖，好動搗蛋的活潑、大膽但經常無法無天，不受管束。老唐先生和夫人越來越欣賞沉穩的大唐先生，越來越不喜歡不成器的小唐先生，在父母長年累月的對比中，小唐先生也漸漸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如哥哥，就越發吊兒郎當了。”

“在八年前的一個夜晚，那天是臺風天，不受管束的小唐先生和一幫富二代小子在風雨里發生斗毆，傷的傷，死的死，小唐先生其實只是輕傷，但同樣被送去了醫院。老唐先生和夫人和大唐先生急忙趕去，誰知臺風夜，大風大雨，視力不好，發生了嚴重的車禍。老唐先生和夫人沒掙扎幾天就過世了，而大唐先生受了重傷，其實真正的大唐先生遠比你看到的嚴重，左臉毀容，頭部撞擊嚴重，聽力、視力、言語能力全部受損，左臂左腿因為給卡住太久而壞死并截肢，并且下身嚴重撞擊致生殖功能完全喪失。他的未婚妻秋子小姐陪伴了他五年，實在熬不住，就在三年前離開了。大唐先生本就不是開朗活潑，而是心里行事之人，在一年前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本來是伺候大唐先生的，但大唐先生一死，我本要離開的，誰知在他哥哥自殺之后的第二個月，突然有一天晚上，小唐先生完全成了大唐先生生前的樣子，不肯出門，看書，畫畫，不言不語，左臂左腿僵硬，好像殘缺的樣子，也就是你看到的樣子。每天在晚上6點左右是大唐先生，每天早上6點又回到小唐先生，而且好像完全不記得的那樣，真的是兩個人那樣地活著。我聽人家說這是一種人格分裂，一個人變兩個人活著，當然，他畢竟還完全復制不了大唐先生生前所有的特征。”

“有一天，他從圖書館借閱那本書，也就是你送來的那本書，后面的事，你基本都參與了。他們兩個人都喜歡上了你，但是他們是同一個人身體上的兩個靈魂，分裂的兩個靈魂，當他們知道你同時需要他們兩個人時，他的分裂似乎越來越能隨時控制、切換了，你需要哪個出現，他就出現哪個。當然，最后還是給你發現了，那天你在8號宅子看到那封信時，他剛好是唐志和，在6號宅子里，所以，接著你在6號宅子制造的一片狼藉，他全部看在眼里。你完全不理他的這段時間，他的分裂越來越嚴重了，最后還分裂出來老唐先生和夫人的靈魂，他們這些天都在爭吵中：懺悔的懺悔，逃離的逃離，訓斥的訓斥，幫護的幫護……有一天甚至還出現秋子小姐的靈魂似的，最后一幕，你趕過來時看到了……他瘋了，真的瘋了。”

同一個身體里的兩個靈魂？一個是日光下的唐志和，一個是晚風里的唐志禮？我們都是心靈重創的孩子，一個在人間茍且偷生的靈魂，我幸運的是傷口被爺爺奶奶漸漸撫平，而他，接連重創，一無所有。

醫生出來了：“差一點點就心臟了，還算運氣好！”

謝天謝地，十九年前我沒能救下我的父母，眼睜睜看著他們倒下，十九年后的今天，宿命重演，感謝上天垂憐，我沒有失去我的愛人。

醫生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但是我聽說同時也是精神疾病患者，這以后難保噩夢重演啊！等以后身體好點了我建議轉到精神科或精神病院去，專業治療！”

“不，不用去精神病院”，我和歡伯立馬打斷道，我補充道：“他可以恢復的，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

“那你們家人可要精心照料，如果是心因性的精神疾病，也有很大恢復正常的可能的！”

我坐在唐志和的病床前，他安靜地躺著，那么近又那么遠，這個飽受精神摧殘的男子，前二十八年一直用他持久的叛逆反抗著父母的疏離及否定，這八年一直生活在自己制造的罪惡與苦痛的深淵里，在他內心肯定非常想一切回到從前，他可以繼續和父母頂嘴，他可以繼續可以和哥哥抱怨，哥哥可以成家立業，父母可以兒孫滿堂，他可以繼續自由自在……但是，一切都因為八年前他那任性的夜晚戛然而止。所以，他想，他可以讓哥哥重新活過來，讓哥哥重新獲得愛情，讓哥哥幸福地生兒育女，然后自己消失在世界的盡頭，讓父母含笑九泉，這是他想用生命來償還的方式，可遺憾的是，他沒有做到，秋子的離去再次重演，他以為我也不要他了，他急了，他痛苦地急了，他瘋狂地想結束……

兩天后，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這是哪里？”他眼珠子轉到了床前的我，虛弱地喚著：“樂兒！”

“是我”我捧著他的手回答，“志禮？”他搖搖頭，“志和？”他點點頭。

“你開口說話了？”他看著我，有點不相信。

“是的，是你打破了魔咒！救了我！”我摩梭著他的雙手撫摸我的臉。

“我？”他有點驚訝。

“是的，答應我，以后再也不要離開我。”

“當然，可我？我不是哥哥，我是志和。”

“我愛的就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