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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衍變》:衍生巨變

  • 天之下
  • 三弦
  • 15825字
  • 2020-12-10 04:00:00

昆侖八十五年 秋 八月。

“真王鐵騎入丹墀,御甲連關萬里辭。大道軍容承誥命,云龍一駕應天時。這首詩啊,講的就是怒王進京的時候意氣風發的模樣。”

坐在板凳上聽故事的少年興致勃勃,這故事他雖已聽了多次,但血氣方剛的年輕小伙永遠向往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

講故事的老人家一臉慈祥,微笑著娓娓道來:“可怒王雖然入了京,天下還不太平,你知道為啥嗎?有兩件事讓怒王不安心,怒王不安心,天下也不安心。你知道是哪兩件事?”

少年回答:“我知道!邊關外面還有薩教的十萬蠻兵,邊關上還有大將軍尤長帛率領的七萬長城鐵騎!”

“是啊……”老人長長地抽了一口煙,煙嘴上火光分外明亮,“怒王入了京,就派人把龍椅給拆了,抄了那些貪官污吏的家,把財寶分了。怒王的軍隊都是武林中招募來的綠林豪杰,講究盜亦有道,大家都守規矩,不擾民。”

“爺爺騙人!要是不擾民,怒王干嘛七天都待不住,沒登基就去邊關打仗了?”廂房里傳來少女的聲音,房門雖關著,但屋子小,聲音仍聽得清楚,“騙小孩的鬼話,還不是給九大家擦脂抹粉的!”

“誰要你多嘴!”少年氣得漲紅了臉,“爺爺說故事呢!”

“都聽幾遍了,你都十五了!爺爺你別盡跟他說鬼話,教他點手藝,別光吃米飯不干活!”

“你才光吃米飯不干活!”

“好啦,你是要聽故事還是要跟姐姐吵架?”爺爺拿煙斗在凳腳上敲兩下,發出“叩”、“叩”的聲音,示意少年不要分心。少年雖然氣不過,仍是隱忍下來:“爺爺你繼續說。”

“雖然滅了那個喪盡天良的前朝,眼下還有兩個心頭大患。為了黎民百姓,入京不到七天,怒王就讓馬文濤馬將軍鎮守京城,自己率領武林群俠浩浩蕩蕩往長城而去。那時候啊,蠻王跟尤長帛都懷著心思,蠻王想讓怒王跟長城鐵騎兩敗俱傷,尤長帛想利用怒王打蠻兵,再撿現成便宜。可怒王是這樣想的……”

“怒王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屑這種小手段!”少年接著說,“群俠到了長城,就先打尤長帛了。”

“是啊,怒王可不是娘們,當然要堂堂正正一戰。群俠與長城鐵騎激戰,殺得尸橫遍野,蠻王覺得機會到了,率領蠻兵突破長城,殺入戰場。那時群俠跟鐵騎戰了一日一夜,又疲又累,蠻王還以為他能撿個大便宜。沒想到,尤長帛大喊一句:‘寧為臣死,不為奴生,寧送一朝,不送一國!’率領長城鐵騎與怒王聯手打起蠻王來。但是啊,蠻兵勢大,尤長帛沖鋒三次,身中五箭,還是被擊退。蠻兵包圍了群俠,眼看這大好江山就要落入蠻族手中了……”

說到這,爺爺吸了一口煙,不往下說了。少年知道,每說到緊要處爺爺就會吸一口煙,這是故意賣關子,要的就是他多問一句:“后來呢,后來呢?”

爺爺呵呵一笑,接著道:“怒王麾下的大將馬文濤率領華山、丐幫、衡山派的豪杰沖殺進來。這些人本在南方對抗前朝敗軍,怒王入京,皇帝死了的消息一傳開,敗軍沒了效忠對象,紛紛投降,解決了南方隱患,他們就入京協助怒王。馬將軍得了這批生力軍,把京城委托給當時的衡山掌門定聞師太代管,率領眾人前往馳援怒王。”

“援軍來到,又是一場好殺,直殺足三日三夜。怒王一騎當先,殺入中軍,雖然擊斃了蠻王,卻也被蠻軍包圍。當時箭如雨下,飛石若蝗,華山掌門李疏涼不懼艱險,入陣救援,最后只帶回了怒王的尸體。唉……”

每說到這,老人家照例要嘆口長氣,以表示對逝去英雄的感慨。

“此后蠻族退出長城,尤長帛傷重身死,再來便是三十年混戰。直到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侖共議,這才有了現在這般世道。現在啊,俠客都是有規矩的。”

楊衍接著道:“我知道,要拜師學藝,要投入門派,領俠名狀。領了俠名狀,就能快意恩仇,行俠仗義。”

爺爺道:“呔,不過就是可以到處撒尿而已。”

楊衍“嘻”的一聲笑了出來。

爺爺接著道:“總之,昆侖共議定下了江湖規矩,九大家都要照這個規矩走,九大家底下上百個幫會派門也要照規矩走。”

說罷,老人家發現煙草沒了,敲了敲煙斗,又從懷中取出煙草。“故事說完了,該練功了。”老人塞著煙草說道。

“我去看娘今晚煮什么好菜!”少年忙起身跑向廚房。

廚房不大,除卻一口灶,一張長桌,便只剩下一人可以回身的空間。楊氏站在灶臺前,額間沁著層薄汗。灶臺上的鍋子冒著濃濃的白煙,她掀開鍋蓋,頓時一陣醇厚香氣撲鼻而來。她舀了一小勺湯,放入嘴里小心抿了一點,嘴角掩不住微揚,不知是滿意自己的廚藝還是期待家人嘗到這碗湯的美味。

“娘~”少年闖進了廚房。

楊氏蹙起蛾眉,神情無奈,但仍看得出她眼中的溺愛。“衍兒,娘說過多少次了,別來廚房,你沒聽孟夫子說……”楊氏一手插著腰,一手拿著勺子,杏眼圓睜,瞪著剛要跨進廚房的楊衍。

“我知道,君子遠庖廚嘛!”楊衍一頭黑發垂在身后,只簡單用帶子束起一半。他繼承了母親的容貌,長得甚是俊秀,卻無陰柔之感,一雙慧黠的眸子閃著精光,見過他的人都說他的雙眸像是星子,格外好看。

楊氏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抓起一把蔥放在砧板上,道:“既然知道就快些離開,讓爺爺教你兩招,或是去翻幾頁書都好。”她利落地切著蔥,每段都切得整整齊齊。

楊衍倚著墻,嘟嘴道:“爺爺哪有兩招,他教來教去都是那招‘枯木橫枝’。”

“爺爺的故事不也就那幾套,你怎就聽不膩?”

“爺爺愛講,總要有人聽,不然他多寂寞。”楊衍嘻嘻笑道,“過幾年就換小弟幫我聽了。”

楊氏將切好的蔥段放入碗中,道:“那你也把那招‘枯木橫枝’多練幾回,哄你爺爺開心。總之,別靠近廚房。”

“娘~活人的規矩我都懶得守了,還守死人的規矩?”楊衍忽然挺直身子,往廚房里走去,“你不讓我進來,我偏要進來,還要幫你切菜煮飯。”他走到楊氏身邊,伸手就要搶她手里的菜刀。

楊氏手腕巧妙一轉,眨眼間轉出楊衍的攻勢范圍,好氣又好笑地道:“我認輸,不勸你走了。你且往后站,別妨礙我做菜。”

楊衍揚起得逞的笑容,退回門口。楊氏拿起桌上的芹菜切末。楊衍看著母親料理,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娘~我見別人家小孩滿月和周歲時都會請街坊鄰居來熱鬧,為什么小弟前幾天周歲,咱們家卻一個人也沒請?”

楊氏一愣,芹菜從碗里灑了些出來:“爺爺不愛熱鬧。”她道:“你方才說你不喜歡守規矩,現在卻計較起禮俗來了,這不是自打嘴巴?”

楊衍本想再問什么,卻被楊氏給堵了回來,他埋怨道:“我就是覺得奇怪。”

楊氏再次掀開鍋蓋,嘗了一口,道:“這蘿卜燉排骨是你最愛的,快去請你爹回來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光聞這味道,楊衍的口水就要滴下來了,忙喊道:“好,我這就去!”

“換件衣服再去!悶了一身汗,當心吹了風著涼!”楊氏沖著楊衍的背影喊著。

是該跟孩子的爹好好商量那些事的時候了,楊氏看著湯鍋上不停冒出的白霧想。

楊衍回到房里,打開衣柜“一、二、三……”他伸出手指點數著自己的袍子。他的袍子不多,總共只有五件,但他卻只數到三件。

一件在自己身上,還有一件去哪了?

消失的恰好是他最喜歡的那件,是娘在他十五歲生日時請裁縫量身定做的。那是一襲青色緞面長袍,摸起來滑溜順手,上面繡著淡雅的竹枝,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都舍不得穿。他記得前些天小弟周歲他穿了一回,前天看還在的。

忽然,楊衍想到了什么,氣急敗壞地走出房間。“那賊娘皮!”他心想,“一定是她偷的!”

楊衍快步來到姐姐屋外,耳邊飄來一陣婉轉的歌聲:“為冤家造一本相思帳。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帳。舊相思銷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樁。”

歌聲并不難聽,只是并無任何哀傷幽怨之感,甚至還帶著幾分歡喜,令人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楊衍停在門口,暗罵道:“雞叫似的,傷耳朵!”他伸手敲了敲門,敲門聲急促且滿是慍怒。

房間里的人沒搭理他,只管繼續唱著小曲:“把相思帳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了你多少也,不知還欠你多少想。”眼見著竟把這相思曲調越唱越歡快了。

楊衍索性抬腳,直接踹開了門。

一名十八歲的少女坐在桌前,手執著繡花針,安穩地繡著花,一點也沒被驚擾。她道:“弟弟,你怎么這般粗魯?真是嚇著我了。嚇著我還好,嚇著小弟就不好了。”

楊珊珊身旁放著個搖籃,里頭的嬰兒睡得正沉,粉雕玉琢似的,嘴角含笑,仿佛正做著好夢。

楊衍壓低聲量,怒意卻是不減:“我的衣服呢?”

楊珊珊放下針線,噙著笑看著楊衍道:“我見那袍子你不怎么穿,索性裁給小弟當新衣了。過來看看,是不是很襯?”

“你!……”楊衍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走上前,瞧見搖籃里的小弟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青色緞面袍。

“弟弟,你還沒說呢,到底跟我們小弟襯不襯啊?”楊珊珊盈盈笑著,便如春日繁花般燦爛。

楊衍忿忿瞪著楊珊珊。不知道多少回了,這個賊娘皮老是欺負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她。這回她想不到新招,竟把主意打到他最喜愛的袍子上,真是可惡至極!

“怎么不說話啦?你舍不得自己袍子給小弟做衣服嗎?”

真想一拳打在這張笑臉上!楊衍忍著怒:“舍得,我當然舍得!剩下的布料呢?”

楊珊珊沒料到楊衍會問這個,她本想隨便打發掉楊衍,但轉念一想,讓他見著殘敗的衣袍說不準能把他氣得七竅生煙,便道:“等會,我拿給你。”說著起身,娉娉婷婷走向柜子。

楊衍眼疾手快,趁楊珊珊不注意在桌上抓了一把,把東西藏入衣袖里。楊珊珊很快便拎著一件被裁得坑坑洞洞的衣袍回來,遞給他道:“喏,拿去,就剩這了。”

楊衍生氣地扯過那件衣袍,抖開看了看,覺得余料不足,問道:“怎么就剩這些?”

“做壞,扔掉了。”楊珊珊翻了個白眼,好像這問題多余似的。

楊衍不想與她多說,飛速走出房間,片刻也不愿意多待。楊珊珊看著楊衍有怒不敢言的樣子,甚是得意。

楊衍回到房里,甩上門,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熟練地在抽屜上方摳了幾下,從書桌暗格里取出一個小木盒。這暗格是爹在幫他做桌子時特意刨的,縫隙與木頭原本的紋路對上,渾然天成,若非知情,絕不會被發現。

父親告訴他,人總是會有幾項私密不想給人看到,這個時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場。而且他保證不會偷看楊衍藏了什么,就當作他們父子間的秘密,讓楊衍盡管放心。

那時候楊衍還沒什么想法,他只是想著,照這個理,父親應該也有自己的暗格,于是他好奇地問父親藏了什么寶貝。

父親小聲在他的耳邊說:“別告訴你娘,爹就藏了幾個買酒錢。”

楊衍忍不住噗嗤一笑:“娘對你這么好,你喜歡,娘怎么可能不買?哪里需要藏錢?”

父親搖搖頭,跟楊衍說待他長大,娶媳婦了就懂。楊衍聳聳肩,沒再追問。

楊衍拿出暗格里的小盒子,從里頭取出一團凹凸不平、剛足一握的鐵球,又從自己袖子里掏出根繡花針,用大拇指使勁掰彎,揉進那團鐵球里。仔細一看,這團鐵球竟是由數量繁多的繡花針揉成,綿綿密密交纏在一起,數不清有多少根。

爹肯定沒想到,他把這個暗格拿去藏了對姐姐的怒意。

每回楊珊珊欺負楊衍,楊衍雖是憤怒,但礙于兩人身份與家人勸阻,多是忍了下來。不過,他總會設法偷走楊珊珊的繡花針,宣泄怒氣。

楊衍將那團鐵球拋著玩,想著楊珊珊趴在房間地板上尋找繡花針的模樣,心頭憤恨多少得了點寬慰。他想起娘交辦的事情,又將鐵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換,直接出門——與楊珊珊這番折騰下來,身上的汗早就干了。

楊衍的父親楊正德是名木匠,手藝精巧,價錢公道,鎮上但凡有人要造屋子,多半會邀他去做木工。有時他見一些窮苦人家房屋破漏或家具損毀,多會主動幫忙修理,事后也不收銀兩。鎮上的人都覺得他是個好人,只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極其低調,幾乎不與人來往,從不去他人家作客,也從不邀請人到家里作客。

楊衍快步來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東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占地六十畝,號為柳雅莊,是個四進大院,看得出是富貴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圍在墻邊吆五喝六,甚是熱鬧。楊衍知道他爹不會在這群人當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里,還得問問他們。他喊了幾聲,都被吆喝聲蓋過了,只得扯開嗓子大喊:“有誰看見我爹了嗎?”

一名頭上綁著布巾的工匠頭也不回地吆喝道:“你爹還在院子里頭雕梁,你再等會!”

楊衍望向莊院。他從沒進去過,也沒見識過這么氣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來,于是繞過墻角,看到大門虛掩著,就輕輕推開一條縫,朝里張望。入眼只看到一片荒地,幾棵樹木,一些長相奇怪的石頭被堆置在一角,原來庭園還沒布置好。楊衍正想進去找父親,一條細瘦的人影突然橫在他面前。

“小弟,不能進去喔。”楊衍認得這聲音,不由得肚里火起。

那是個少年人長得白皙俊秀,腰間懸著把劍,他叫秦九獻,是這座府邸雇來的護院,也算半個工頭。半年前,楊衍練劍崴了腳,楊珊珊不甘不愿地替父親送午飯,與秦九獻一見面就好上了。秦九獻常借故去楊家串門子,楊家人都看在眼里。楊衍討厭姐姐,自然對秦九獻也沒好感。

“誰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楊衍說道,“別攔著我。”

楊衍又要闖入,秦九獻攔住他道:“老爺交代,不是工人不能進去,小孩子別胡鬧。”

“就是個護院,神氣什么?”楊衍正想著,一眼瞥見秦九獻的腰帶,青色緞面,看著絲柔滑順,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布料?楊衍登時大怒,質問道:“你這腰帶哪來的?”

“你姐送的,好看嗎?”秦九獻原地轉了一圈顯擺,不料一個重心不穩,原來是被楊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干嘛?”秦九獻摸不著頭腦。楊衍撲上去,扯住他腰帶,嚷道:“這是我的,還我!”秦九獻大怒,罵道:“作死嗎?”

“那個賊娘皮!還我的衣服,還我!你個賊人,偷我東西!”楊衍大罵,猶自不肯放手。

秦九獻一巴掌打在楊衍臉上,楊衍緊抓著腰帶不放,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獻雙手扣住楊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楊衍眼淚直流。秦九獻罵道:“不知好歹!”一腳將楊衍踹翻在地。

楊衍站起身來,一招枯木橫枝,以指代劍,戳向秦九獻腰間。只是使得不純熟,秦九獻伸腳又將他踢倒。

楊衍摔了兩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強,又站起身來。秦九獻罵道:“再胡鬧,別怪我傷了你!”

“來啊!”楊衍又要沖上。

“衍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楊衍抬頭,看到父親楊正德。楊正德手里拿著木匠工具,皺著眉頭看著兩人。

秦九獻見長輩來到,收了手。楊衍把握機會沖過去,秦九獻閃身避開。楊衍用力過猛,被臺階一絆,又要摔倒,楊正德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撈住。

“搞什么,發這么大脾氣?”楊正德問。秦九獻攤攤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楊正德看向楊衍,楊衍怒氣未消,只是瞪著秦九獻不住喘息。

“別發脾氣了,回家。”楊正德牽起楊衍的手,楊衍不敢掙脫。

“秦少俠要來寒舍吃個便飯嗎?”楊正德問。秦九獻看這情況,不敢答應,忙道:“不了,楊伯父,原來你們家還會武啊。”他見楊衍仍瞪著他,想找個話題化解尷尬。

“這世道,大街上找只狗都會一招半式,看著漂亮,全是空架子,頂個屁用。”楊正德說。

秦九獻連連點頭,又覺哪里不對,這話像是繞著彎罵自己似的。可楊正德誠懇老實,自己又與她女兒相好,應該出于無心。他忙點頭道:“是。楊伯父慢走。”

楊正德牽著楊衍回家,一路上楊衍只顧生悶氣。楊正德忽道:“別氣了,這趟活干完,領了工錢,爹爹再幫你買一件新袍。”

楊衍瞪大眼,看著父親。

“我一上工,看見他那腰帶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兒上輩子是結了什么仇,好一刻鐘都不行。”楊正德道。

“那個賊娘皮!”楊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楊正德板起臉來教訓他,“過幾年她嫁了,到時,說不準你還會想念她。”

楊衍冷哼一聲,顯是不信。

晚飯時,楊氏見楊衍鼻青臉腫的模樣,問了幾句,楊衍只答被瘋狗咬了,還瞪了楊珊珊一眼。楊正德舀了碗湯給楊衍,楊珊珊吵著也要一碗,楊正德只是嘆氣,爺爺倒是笑得開心。

到了晚上,楊衍翻來覆去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橫枝就差幾寸,都怪自己平常不練功。左右睡不著,他索性爬了起來。房間小,施展不開,他放輕了腳步,走到院子里頭,撿了根枯枝,練起那招枯木橫枝。

他反反復復,就想著把這招給練踏實了,爺爺就會傳他第二招。他對爺爺的功夫沒多大信心,但他眼中的秦九獻也不過就是父親說的“看著漂亮,全是空架子”,只要學個三招兩式就能打得他滿地找牙。

就這樣,練了大半個時辰,突然聽到“咚”的一聲,像是有東西敲在窗戶上。他循聲望去,那是楊珊珊房間的方向。過了一會,又聽到細微聲響,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繞到西側。

此時月光皎潔,明可視物,他看到楊珊珊房間窗戶未掩,月色下兩條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樹林。他認得出,那是該死的楊珊珊跟秦九獻。

大半夜的,這狗男女又想干啥好事?他心念一動,等兩人入了樹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剛踏進樹林,就聽到兩人耳鬢廝磨的低語聲。楊衍聽不真切,于是伏下身子,四肢著地,慢慢爬了過去。

只聽到楊珊珊低聲問:“你幾時提親娶我?”

“等宅邸落成,我就跟你爹提親去。現在他是工人,我是護院,怕人家說閑話。”

“嗯……”耳聽得楊珊珊一聲低吟。此時月光為樹蔭遮擋,視線模糊,楊衍離得又遠,只能勉強看到兩條人影抱成一團不停磨蹭。又聽到細微的聲音道:“有什么閑話好說的?你就會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只聽得喘息聲呻吟聲越來越大,楊衍只覺臉紅心跳,腦中一片烘熱,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聽秦九獻說:“我領了俠名狀,奸淫民女,天下共誅……我怎敢……”他這才聽出不對,急忙要走,不意轉身太急,發出聲響,楊衍也顧不得露了行跡,連忙逃開。

秦九獻嚇了一跳,楊珊珊連忙整理衣衫,只見一條人影從樹林中竄過,驚道:“難道是爹爹?”秦九獻也怕是楊父,不敢貿然追上,與楊珊珊出了樹林。

月色下,遠遠見到一條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 ※ ※

第二天一早,楊衍精神萎靡,早餐時不敢與楊珊珊對視。楊氏問起,他只說昨晚傷口疼,睡不安穩,吃完早飯就推說要補眠。

他剛回到房里,正自胡思亂想,楊珊珊便敲門進來。楊衍看到姐姐,一驚。楊珊珊卻一反常態,柔聲道:“小弟,咱們打個商量。”

楊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這下終于拿到她把柄,當即反唇相譏:“你半夜私會,不怕爹打斷你的腿嗎?”

楊珊珊哼了一聲:“他就要來提親了,怕什么。”

“那我跟爹說去!”楊衍剛站起身,楊珊珊就攔住他,道:“你別惹事。”

“我就要惹事!”楊衍心想。總算逮到機會,但要怎么報復他心里卻還沒個底,只說:“誰叫你弄壞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賠給你總行吧?”楊珊珊道,“晚點秦公子就來了,我帶你出門,你要買什么衣服首飾,我叫他通通買給你,行了吧?”

楊衍本想頂回去,轉念一想,何不趁此報復?點頭道:“你可別反悔!”

楊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樣子,說了就不反悔。”

過了中午,秦九獻果然來了,楊衍見他在屋外探頭探腦,知道他心虛,還是楊珊珊跟他使了眼色他才進門。秦九獻打了招呼,說要帶楊珊珊進城,楊珊珊說帶楊衍一同出門,讓他長見識。

這可驚到了楊家眾長輩。

“莫非是天要下紅雨了?”爺爺看著天色,甚是憂心。

“你要是把你弟帶去賣了,是我女兒也不饒你。”楊正德正色道。

“這糙漢子哪值幾個錢?”楊珊珊回嘴,“有人要我還貼錢呢。”

楊正德回道:“我這兒子聰明伶俐,你不識貨,別人搶著疼。”

“你們父女別貧嘴了。”楊氏插話,“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楊珊珊只顧著和秦九獻調笑,楊衍默默跟在后頭,滿心盤算待會怎么坑殺這對奸夫淫婦。

楊珊珊知會了秦九獻,三人來到一間小布莊,楊衍一開口就喊道:“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出來!”

布莊老板拿了幾款緞子出來,楊衍挑來揀去不滿意,指著秦九獻的腰帶問:“有沒有這種布料?”

布莊老板看了一眼,說道:“這是上等綢,我這沒貨,你得去兩條街外的寶慶號找,那里料又多又好,只是價格不便宜。”

說到寶慶號,秦九獻眉頭一皺,給楊衍瞧見了。楊衍道:“多謝老板了,改天再來光顧。”說完便走。

楊珊珊追上問:“怎么不挑了?”

“就那些破爛玩意也想打發我?”楊衍道,“咱們上寶慶號找。”

一行三人到了寶慶號,那是城內最大的綢緞莊,各式布料羅列,琳瑯滿目,兼有各式配件,發簪、頭冠、腰墜、玉帶鉤一應俱全。

楊衍第一次來到這么大的鋪子,大開眼界,忍不住這兒摸摸那兒碰碰。掌柜見他衣著寒酸,忙道:“小爺,別亂碰,弄壞了要賠錢的。”

楊衍也不看他,道:“掌柜的你有眼不識泰山,秦大俠在這,你沒看到嗎?”秦九獻甚是尷尬,只得對掌柜微笑致意。楊衍又道:“掌柜的,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來。”

掌柜狐疑了一下,從后堂取出兩匹布來,單看那質感色澤便知是上品。

“這是蜀錦,上等的,一尺三百錢。”秦九獻一聽這價格,臉色登時就變了,道:“用不著這么好的布料吧?”楊衍見他神色,暗自得意。

楊珊珊道:“你別趁火打劫,弄壞什么就賠你什么。”

“是你說要買什么就給我什么,我就喜歡這料子。”楊衍道。

楊珊珊不跟他啰嗦,指著秦九獻的腰帶問:“還有這種料子嗎?”掌柜的看了看,道:“這緞子剛好沒了,得下個月才能進貨。”

“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楊衍被激起怒氣,“要是沒這種料子,你要補給我,要不,回家!”又問掌柜,“有沒有更好的?拿出來瞧瞧。”

掌柜道:“有蘇錦蘇繡,一尺五百錢,我放在后廂房。”

楊衍道:“拿出來開開眼界。”

秦九獻道:“小弟你別太過分!”楊衍給了他個白眼,不理會。秦九獻道:“過門一家親,我念你是我未來小舅子,你就給我蹬鼻子上臉。不過是條破腰帶,就想坑我幾兩銀子?”

楊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賠不起!”秦九獻作勢要打他,楊衍挺起胸膛,絲毫不讓,礙于楊珊珊在旁,秦九獻只得忍了這口氣。

楊珊珊看局面難以收拾,一把將楊衍拉到外頭,罵道:“你別不知好歹!”楊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還我啊!”說罷又要去扯秦九獻的腰帶。

楊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楊衍退開幾步,眼眶泛紅,罵道:“你這賊娘皮,敢打我!”楊珊珊罵道:“打便打了,怎樣?滾!”

楊衍轉身便走,秦九獻要追,楊珊珊一把將他拉住,罵道:“追什么追?”“要是他把我們的事講了……”秦九獻兀自望著楊衍離去的方向。

“這我弟,我懂!他不會講。”楊珊珊罵道,“買幾尺布跟割你肉似的!你回去準備,今晚來我家提親,再推托就抓你去崇仁分舵!”說罷也氣沖沖地走了。

眼看著客人跑光,寶慶號老板探出頭來,問了句:“客官你要提親?我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獻賞了他一個白眼。

離了寶慶號,楊衍滿心氣悶,轉過一個街口,坐在地上生悶氣,心里不停咒罵楊珊珊這對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其實不想跟爹娘講,就是口頭逞強。他清楚規矩,奸淫婦女是天下共誅的大罪,報上地方門派,即刻捉拿歸案,若是跑了,通緝令發下去,管你躲到九大家哪處都有人抓。秦九獻這個姐夫是當定了,說給爹娘聽,他們不開心,頂多罵楊珊珊兩句,這算不得報復。只是若楊珊珊出嫁了,這些年的仇不就沒得報了?不行,一定得讓她受點氣。

他細細尋思,想不著好辦法。楊珊珊個性剛強,以前他試過抓青蛙小蛇去嚇唬她,結果都被她一腳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難過好幾天。他也想過弄壞她妝盒,搞壞她些小東西,又想到爹娘掙錢不容易,弄壞了還要補上。

難道自己真拿這賊娘皮沒辦法?楊衍怔怔想著,突然聽得吵鬧,原來是附近有人酬神開戲。楊衍心頭一時無緒,起身跟著人群湊熱鬧。

到了戲臺前,他想起小時候爹娘帶他看過戲,當時自己聽不懂戲文,只覺得臺上的旦角花花綠綠的很好看,現在再看,自然比小時候清楚些。

臺上演的折子戲是出重編的“林沖夜奔”,他沒看過《水滸》,這是第一次聽這故事,大致聽得出,是說有位名叫林沖的好漢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難的故事,自火燒草料場直聽到林沖得知妻子身亡,決意上梁山。

只聽:

“俺指望封侯萬里班超,

生比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

卻便似脫鞴蒼鷹,離籠狡兔,拆網騰蛟。

救國難誰誅正卯,

掌刑法難得皋陶。

只這鬢發蕭蕭,行李蕭條,

博得個斗轉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搖。”

臺上人唱作俱佳,一身激昂,也聽得楊衍心中塊壘難平。他直把林沖當作自己,姐姐當成高逑,只覺林沖便如自己一般委屈。

又聽到:

“想母妻,將誰靠?

俺這里吉兇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應難料。

嚇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內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悲號,嘆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又覺林沖悲痛,深有所感。

就這樣,楊衍直聽到林沖上梁山,觀眾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著拍手叫好。正想聽下去,卻發現人群漸散,他訝異問道:“就這樣,沒了?不是要殺高逑?”

有人回道:“沒了,想知道后面,看《水滸傳》去。”

“水虎傳”?楊衍默默記下書名,納悶道:“林沖是頭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該是山虎傳,怎會是水虎?水邊又怎么會有老虎?”不管如何,他總有一天要找這本書看看,要能看到林沖殺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雖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殺了姐姐。楊衍聽了一折戲,但要如何報仇還是沒個底,只得在街上四處游蕩。正巧走到一間鐵鋪前,楊衍朝里頭望了望,看見刀劍羅列,還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他停下腳步,突然心生一計,問鐵鋪老板道:“有沒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頭發?布料?”

“布料。”楊衍回答:“小一點的,別太大。”

鐵匠拿了一把裁縫刀給他,楊衍看了看,說道:“還是太大,有沒有更小點的?”鐵匠回答:“最小就這把了。”

楊衍嘟起嘴巴,又問:“那更小的剪刀呢,沒了嗎?”鐵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個巴掌大小的指甲剪:“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楊衍拿在手中掂了掂,問:“這能剪斷布料嗎?”

“粗麻有點難,剪錦鍛不太利索。”

“多少錢?”楊衍心想,湊合著用吧。

鐵匠道:“十五文錢。”

楊衍一摸口袋,只得五文錢,臉色一黯,把指甲剪遞還給鐵匠道:“算了。”

鐵匠道:“小哥是楊正德楊家的公子吧?陶老爺蓋房子時,我去做過鐵工,見你給楊老哥送過飯。”楊衍訝異對方認得他,點頭稱是。

鐵匠又把剪刀遞回給楊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帶個孩子,屋檐破了還是楊老哥幫忙補上的。這恩情我一直記著,這把指甲剪送你了。”

楊衍喜道:“真的嗎?”

鐵匠道:“楊老哥幫過不少人,大家都感念他呢。”說罷又把指甲剪從楊衍手上拿回,“我再幫你磨兩下。”

楊衍收了禮物,心想報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黃昏,也該回家了。他出了城,走進樹林。過了樹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間宅子,偶有來訪的客人,都說好認。

楊衍走在林間,橘黃的天光眼看著就要轉暗。他一面走一面想著,除了蘿卜燉排骨,晚上還能吃到什么。

想著想著便聞到了一陣蘿卜香,楊衍一喜,不由得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前。

剛推開門,他就聽得一片刀劍鏗鏘聲。

銀光和血,這是楊衍第一眼所見。血沾染在刀劍上,爺爺、爹親、娘親身上,還有青衣人和藍衣人身上。

楊衍還來不及搞清這是怎么一回事,便聽到爹親撕心裂肺的喊聲。

“衍兒,快逃!”

楊衍瞬間回過神,所有人動作都快了起來。他見到爹親握著劍與青衣劍客纏斗,身上已有多處劍傷,爺爺與娘親也提劍夾攻另一名藍衣劍客。爹親要他快逃的聲音不停在楊衍腦中炸開,但是來不及了,他的身體如灌了醋般酸軟,一動也動不了。

那名藍衣人甩開了楊氏與爺爺的糾纏,沖向楊衍。爺爺飛撲過來想要攔住對方。那藍衣人猛然回頭,一劍平削。這一劍走勢巧妙,專門為應付從后追擊的敵人,楊衍的爺爺護孫心切,竟來不及躲開。

一顆頭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為走勢太快,爺爺的頭順著奔跑的方向飛出,在地上滾了滾,滾到了楊衍面前。

兀自瞪大著眼睛,彷佛在催促著楊衍快逃。

楊衍以為自己會尖叫出聲,哭喊著叫爺爺,但是他沒有。他像是被一層東西給罩住了,所有聲音都傳不出他的心臟。

隨即,他被一股巨力沖擊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 ※ ※

這一昏便不知多少時間過去,待得楊衍再張開眼,眼前還是自己的家,是最熟悉不過的地方,最熟悉不過的環境。

只是他一張眼,就看到爹、娘、姐姐倒在地上,雙手雙腳被反綁在身后。他試著掙扎了一下,發現自己的雙手也被反綁,又看到小弟的搖籃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墻的一側,亮出中間空地,青衣人與藍衣人就站在那。藍衣人二十好幾,身形瘦長,一顆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三十好幾,雙眼精光爆射,身量卻比楊珊珊還矮了半個頭。

除了這兩人,還有一個,那是楊衍之前沒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約四旬有余,頭戴遠游冠,唇上蓄著小須,披著一件外黑內紅的披風,臉若寒霜,無絲毫表情,就坐在爺爺最愛的椅子上。屋里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亂,唯有這人周遭整齊如昔,他雙手交疊,不發一語,只是靜靜看著。

“你們是誰?為什么要害我們?”楊衍大吼。

“衍兒,不要說話!”楊正德急忙喝叱,又轉頭道,“放過他們,跟他們沒關系!他們不能報仇!你們知道規矩的,仇不過三代,他們是第四代,他們不能報仇!”

楊正德說完,只是不停磕頭。楊氏眼眶含淚,也跟著磕頭。楊珊珊嚇得不停啜泣,只是不斷低聲道:“你們找錯人了,你們一定找錯人了……”

楊衍依舊破口大罵:“你們殺了爺爺,你們殺了爺爺!殺千刀的,我要你們償命!償命!”

“閉嘴,雜種!”青衣人一腳將楊衍踢翻在地!楊衍兀自破口大罵,楊正德也他勸不住。

青衣人順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進楊衍嘴里,再用力合上他下顎。碎片劃破嘴巴,從臉頰穿出,楊衍張口不得,流了滿嘴血,只能發出“呼呼”的聲音。

青衣人笑道:“你說什么?我聽不清啊,大聲點!”

藍衣人道:“你們既然知道江湖規矩,就該早點自盡,干嘛活著禍延子孫?連累我們找這么多年。你瞧你面子多大,連掌門都為你來了。”說著看向身后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帶著詢問。

那黑袍客仍是面無表情,眼中既無憐憫,也無復仇的興奮,反倒似個局外人。

藍衣人提起劍,道:“從哪個開始好?”說罷看了楊氏一眼。楊氏自知難幸,對著楊正德苦笑道:“正德,我們來世再做夫妻。”

楊正德只來得及叫一聲“娘子!”,藍衣人手起一劍將楊氏喉管劃破,鮮血噴了出來,灑得桌上地上滿滿都是。

楊珊珊大聲尖叫。楊衍見母親慘死,一口怒氣填塞在胸,就要炸開一般,卻又無法宣泄,只能不斷扭動身體,奮力掙扎,繩索將雙手雙腳都勒出血來,他卻毫無所覺。

藍衣人又提劍對著楊正德道:“再來換你了。”

黑袍人輕輕咳了一聲,藍衣人像是背后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時聳了起來。

青衣人沉聲道:“先殺小的。”

藍衣人這才醒覺過來,對楊正德道:“三個,你留一個,剩下兩個要死。你留哪個?”

楊正德看著愛妻慘死,又聽到這個問題,不禁一愣,顫著聲音問道:“你……你說什么?”

藍衣人道:“仇不過三代,滅不能滿門。爺爺我對你好,讓你自己挑,留哪個當滅門種?”

楊正德看了一眼楊衍與楊珊珊,又看向搖籃中的嬰兒,目光游移不定,不禁又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靜地坐著,似乎也在等他做下決定。

藍衣人道:“要不你說,先殺哪個?”

楊正德顫聲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楊正德心中酸楚,卻又哪里能下決定?

藍衣人道:“選不出來,我幫你選了吧。”說罷拿劍對著楊衍。楊衍絲毫不懼,他滿口鮮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但仍雙眼圓睜,猶如要噴出火來。

藍衣人又把劍指向楊珊珊道:“還是這個?”

楊珊珊搖頭尖叫:“不要,不要殺我!”

藍衣人又威逼道:“決定好了沒?留哪個?”

楊正德心知求饒無用,一咬牙,下定決心道:“留最小的!”說完撇過頭去,不敢看楊衍與楊珊珊。

藍衣人哈哈笑道:“聽到沒?你們的老爹不要你們了!”說罷手起一劍,楊衍只看到搖籃中濺起一道血箭,聽得“哇啊!”一聲哭啼,就再無聲響。

藍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楊衍腦中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沒抱上幾回的小弟,就這樣死了?他看不清搖籃里的情況,只盼著還有一點奇跡,顧不得滿臉鮮血,扭著身子想要上前一探究竟。那藍衣人眼睜睜看著,等他靠近搖籃,一腳踢在他肚子上。楊衍在地上翻了幾圈,痛得嚎叫,卻只能發出嗚咽聲,兩行淚瞬間崩了下來。他嘴里塞滿瓷片,臉頰滿是傷口,淚水混著血濡濕了地面。

突然,院門“呀”的一聲被推開,眾人望去,來的正是秦九獻。秦九獻手提一只活雁,剛推開門便見到如此駭人情景。

“九獻,救命!”楊珊珊見愛人來到,大聲呼救。楊衍第一次對他未來的姐夫存著這么大的想望,盼著秦九獻能將眼前這三個惡徒千刀萬剮。

秦九獻丟下活雁,正要拔劍,青衣人嗖地竄到他面前。青衣人的劍更快,秦九獻劍才剛拔出,就覺手臂上一陣劇痛,已被劃出長長一道血痕,登時血流如注,長劍落地。

只這么一傷見血,他方才的血氣之勇便全然消失無蹤,忙跪倒在地,抱著青衣人大腿,涕淚俱下喊道:“大爺饒命!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他本是剛領俠名狀的新人,實戰經驗近無,更不曾殺傷人命,面對眼前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戰已怯,腳下一軟,跪拜求饒。

青衣人輕蔑地看著秦九獻,本對情郎呼救的楊珊珊見狀,不禁愣在當場,張大著嘴不知該說什么,眼神更從原本的希望轉至失望,最終在秦九獻的求饒聲中失去焦距。

楊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墜冰窖。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輕輕揮了揮手,青衣人便移開了原本指著秦九獻的劍尖。秦九獻如蒙大赦,大聲道:“我不會說出去,我不會說出去!”

他竟看也不敢看楊珊珊一眼,慌忙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藍衣人對楊珊珊笑道:“這就你情人?這么不濟,還不如跟了我。”

楊珊珊忽地扭動身子,跪在地上不停叩頭,哭泣哀求,喊道:“大爺,讓我跟你!求求你,你放過我,我來服侍你!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楊衍與楊正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正德顫聲道:“珊兒,你……你在說什么?”

楊珊珊道:“你就只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隨即轉頭對藍衣人哀求,“我爹不要我了,這個小弟我一向討厭,我不要跟他們一起死!”

楊衍又驚又恐,此刻他寧死也不愿向仇人示弱,卻想不到楊珊珊為了保命竟會提出如此無恥條件,只覺楊珊珊猶如這三人共犯般,正在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楊正德大罵:“奸淫婦女,壞人名節,天下共誅!你們不能這樣做!”

“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楊珊珊哀求道,“你們放過我,我哪敢去誣告你們!”

藍衣人吞了口唾沫,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沒出聲,顯是默許了——似乎任何能夠折磨楊家人的行為他都不會反對。

藍衣人大喜,正要上前,楊正德大吼一聲:“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猛地彈起身子撞向藍衣人。藍衣人正要享樂,恐他礙事,一劍貫穿楊正德胸口。楊珊珊驚呼一聲。藍衣人一腳踹開楊正德,口中罵道:“找死!”楊正德倒在地上,滿臉是淚,雖然氣息微弱,仍不住破口大罵。藍衣人不想壞了興致,又在他胸口小腹連戳了幾劍,血流滿地,過了會就沒了聲息。

楊衍狂氣怒涌,腦袋像是陡然漲大了十倍,天旋地轉一片混亂。他胸口有一團火,胃卻急速收縮,他想吐,但只能干嘔,又牽動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從臉頰一塊塊突了出來。但他感覺不到痛,他只感覺到熱,很熱很熱,那團火蔓延開來,由內而外燒灼他,他只是不停大口喘息,張大了眼睛,讓那股熱從眼中、口中宣泄出去,血絲爬滿了雙眼。

藍衣人罵了幾句,轉頭問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決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這小子死了,她還服侍你干嘛?”

藍衣人道:“還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藍衣人一劍割開綁在楊珊珊身上的繩索,楊珊珊連忙褪去衣褲,露出一雙雪乳。藍衣人將褲子脫下,用命令的語氣說:“用嘴。”說著用力把她的頭按下去,露出滿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楊衍笑道;“你還是處吧?現在不看,死了就沒機會了。”

楊衍不想看,但他沒有轉開頭。

他要記住這三人的長相,一定要記住!即便在地獄里煎熬一千萬年,他也要回來報仇!

不!他已經不懼怕地獄,因為這里就是地獄!

他緊握著那把鐵鋪買回來的指甲剪!他將之藏在袖子里,本想趁著秦九獻不注意時剪斷那條腰帶,他看見秦九獻才想起這把剪子。這把剪子并沒有被搜走,他悄無聲息地從袖子里摸出,趁著石九專注眼前的活春宮,一點一點剪斷自己手上的繩索。

他要反擊,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強,拼死也要反擊,將這把指甲剪插在每一個仇人身上,插在楊珊珊身上!

過去他與楊珊珊不合只是姐弟之間的沖突,唯有這一刻……這一刻,他真心痛恨楊珊珊,他甚至分不清他更恨這些人還是更恨這無恥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也沒有察覺到楊衍的舉動。只差一點了,只差一點了,他就要掙脫束縛,向他們復仇!

楊珊珊雙手扶著藍衣人垮間,閉著眼睛,似在盡力服侍。藍衣人左手拄劍,右手在楊珊珊兇口不住揉捏,口中道:“石九哥也過來,這娘們夠騷,我們一起……喔……”他輕輕呻吟一聲,顯然極為享受。

忽地,藍衣人大聲慘叫,楊珊珊仰起頭來,滿口鮮血。她顯然蓄謀已久,右手一把捉起藍衣人手中劍,粉頸逕自撞向劍尖,隨即奮力一扭頭,被割斷的脖頸頓時噴出滿天血花。

血花中,楊衍看到楊珊珊倒下的身影,被血染糊成一團的臉似乎正在對他微笑。

楊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剛才還想茍且偷生的姐姐為什么又突然尋死?他此時雙腳受縛,只能跪在地上,腦中混亂不堪。藍衣人疼得滿地打滾,不斷慘叫,石九震驚眼前變故,但楊衍眼中只有血。

血,都是血,爺爺的血,娘親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還有前一刻他還深深痛恨著的楊珊珊的血。

他們全家人的血。

與此同時,楊衍手上的繩索割斷了。他下意識握緊剪刀,帶著滿腔恨火,奮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石九萬沒料到這小子竟能掙脫束縛反擊,“噗”的一聲,剪刀插入石九腹部。可惜那剪刀本非殺人利器,尖端插入一寸便被肌肉所阻,楊衍奮力一扭,刀身攪動肌肉,石九大叫一聲,劇痛讓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揮劍砍向楊衍。

楊衍圓睜雙眼,準備受死,那劍卻在他額頭前生生停住了。

不知何時,黑袍人已站到了他與石九中間,右手食中兩指夾住石九的劍,另一手則按在楊衍肩上。

楊衍只覺得那掌上似有無邊巨力,壓得他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連手上的指甲剪也漸漸握不住。他不肯放棄這唯一的武器,仍是緊緊握住,無奈終是抵抗不了,雙手一松,頹坐在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輕輕跳了一下,似在詢問。石九忙道:“對不起,掌門,我……我一時氣憤……我沒想……壞了規矩。”說完捂著肚子退到一邊。

黑袍人看著楊衍,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姐姐。”

這是今天楊衍聽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隨即輕輕一推,楊衍向后滑了好幾尺,直到重重撞在墻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 ※ ※

這一昏便又不知過了多久,楊衍再張開眼時,眼前只有一片紅。

血一樣的紅。

他記得昏迷前發生的所有事,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平靜,意外的平靜,像是這一切通通沒有發生過一樣。

爺爺的尸體沒有頭,姐姐的尸體裸著身,他的小弟在浸滿血水的搖籃里,沒有哭喊,還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這一切,卻好平靜,他覺得他這輩子的悲與痛都已經傾泄一空了。

他不顧嘴巴與全身疼痛,蠕動掙扎著,拾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腳上的繩索剪斷。

他站起身來,沒有抱著父母的尸體痛哭,也沒有試圖安葬他們,甚至連拿塊布蓋起赤裸的姐姐也沒有。他根本沒再靠近尸體一步,只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挖出口中那些已經穿透臉頰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傷口。

很疼,但楊衍感覺不到疼。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鮮血洗去,但那片紅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雙眼布滿再也褪不掉的血絲,昨天目睹的一切不僅改變了他的心智,也傷害了他的眼睛。

從此之后,楊衍看這個世界,都是紅色的。

他想起父親留給他的暗格,于是到父親的房間中搜尋,終于在書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樣的暗格。他從里頭找出一個木抽,木抽里放著一塊金色令牌,拿起來沉甸甸的,怎么也有三四兩重,正面鑄著“仙霞掌令”四字,背后則是霞光流云圖樣,頗為精致。

父親怎么會有這么貴重的東西?又為什么藏在這?

除了令牌,暗格里還有一張陳舊發黃,幾乎一碰就要碎掉的紙張,上頭寫著“悅豐賭坊”,右下角畫著一張癟瘦干枯的臉,又歪歪斜斜寫著個“老”字。老字那一撇右上厚,左下薄,下邊的“匕”一豎貫過去,瞧著像是一把刀。

他又回到自己房間,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繡花針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謂的“規矩”。

他更不知道,打小欺負他的楊珊珊為什么最后會愿意為他而死?

還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他會永遠記得這件事!

他將衣服打包,將繡花針球與令牌揣入懷中收好,把廚房里的菜油潑灑滿地。

他舉起火把,回頭再看這個家最后一眼。

“想母妻,將誰靠?

俺這里吉兇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應難料。

嚇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內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楊衍扔下火把,讓火舌吞沒小屋,趁著暮色離開他這個曾經有過的家。

“悲號——嘆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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