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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中原劍會
1
“咳咳……”
西薔客棧之中,天字一號房內(nèi),有人低聲咳嗽,氣堵于胸,十分疲弱。
一人倚在門口,望天不語。另一人提著一壺?zé)崴M門,見狀淡淡的道,“你在干什么?”倚門之人涼涼的道,“發(fā)愁!”另一人道,“嘿嘿,中原劍會使者即將前來,就待接他去主持大局,對抗風(fēng)流店燎原而起的毒災(zāi),如此情形你發(fā)愁也無用。”倚門之人冷冷的道,“江湖上下人人都指望他去主持大局,結(jié)果他即被火燒、又中毒,現(xiàn)在鬧得武功全失,神智不清,叫天下人如何指望他主持大局?我看那中原劍會的使者一來,吊死他也不信里面那人真是唐儷辭。”
話說到唐儷辭,這倚門而立的人自是“天上云”池云,而另一人自是被唐儷辭重金所買的沈郎魂了。
話正說到這里,客棧掌柜引著一人匆匆上樓,對池云陪笑,“池大爺,有一位客官非要上來,說是您的朋友。”
池云揮了揮手,掌柜退下,他所帶的那人站在當(dāng)?shù)兀瑢Τ卦坪蜕蚶苫旯傲斯笆帧3卦粕舷麓蛄縼砣耍灰娺@人青衣佩劍,衣裳并不華麗、卻是挺拔,面目俊秀、氣質(zhì)沉穩(wěn),稱得上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劍客公子,“閣下如何稱呼?”
青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余,‘青冠文劍’余負(fù)人。”池云皺起眉頭,這什么“青冠文劍”從來沒有聽說過,是新出江湖的人物?“你是中原劍會的使者,要來接姓唐的去好云山?”青衣人點頭,目光在兩人臉上流轉(zhuǎn),“恕在下唐突,不知唐公子人在何處?”
這位青冠文劍余負(fù)人眼力不弱,一眼看出他們兩人不是唐儷辭,沈郎魂提起水壺,淡淡的道,“跟我來吧。”池云截口道,“且慢!”他出手?jǐn)r住余負(fù)人,冷冷的道,“單憑你一句話,信口胡吹的名號,就能說明你是中原劍會的人?你的證明何在?”
余負(fù)人衣袖輕拂,“不知池大俠需要什么樣的證明?”池云聽他口稱“池大俠”,微微一怔,“使出中原劍會第九流的傳統(tǒng)劍招,一鳳九霄,我就信你是劍會使者。”
“兩位如此謹(jǐn)慎,莫非是唐公子出了什么意外,不便見客或是身上負(fù)傷,所以不能輕易讓陌生人接近?”余負(fù)人含笑道。
池云又是一怔,“你……”沈郎魂淡淡的道,“不必了,來人背上之劍,是中原劍會第十一劍‘青珞’,再說一鳳九霄江湖上會使的人沒有八百也有一千,毫無意義。”他推開房門,“余負(fù)人,進來吧。”
西薔客棧的天字第一號房內(nèi)雕飾精美,桌椅俱是紅木,茶幾橫琴,床榻垂縵,裝飾華麗。余負(fù)人踏入一步,心中微微嘆息,富貴之人不論走到何處都如此富貴、貧賤之人不論走到何處都一樣貧賤,貧賤之人永遠(yuǎn)也無法想象富貴之人究竟是如何度日、更無法想象許多坐擁金山銀山、不愁吃穿的人,為何總是活得不滿足、活得愁云慘霧。
紫色垂縵的床榻上倚坐著一人,銀發(fā)垂肩,閉目不動。
床榻上尚有一個不足周歲的孩子,正努力的在榻上爬,有時摔了一下,滾了滾,又賣力的爬著。
銀發(fā)人的面頰柔潤,并不蒼白,只是隱約有一層暈黃之意,仿佛原本臉色應(yīng)當(dāng)更好,如今血色有些不足,此外眉目如畫,乃正如傳說中一般文雅秀麗的貴公子。
“在下余負(fù)人,來自中原劍會,前些日子唐公子以碧落宮碧漣漪為代,身外化身潛入風(fēng)流店故地探察情況,不知結(jié)果如何?”余負(fù)人拱手為禮,“在下是否打擾唐公子清凈?”
池云跟在他身后,見狀唇齒一動,剛要開口說唐儷辭受到強烈刺激,武功全失神智不清,哪里還會說話……他尚未說出口,卻見唐儷辭雙目一睜,“余少俠遠(yuǎn)來辛苦,不知近來江湖形勢如何?”
此言一出,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覷,自從唐儷辭從菩提谷中出來,不是恍恍忽忽就是胡言亂語,要不然就是不肯說話絕食絕水,渾然不可理喻,卻不知余負(fù)人帶著中原劍會的邀請而來,他竟突然變正常了?
“風(fēng)流店再度夜襲兩個派門,六十八人身亡、一百四十四人傷,”余負(fù)人道,“昨日和中原劍會短兵相接,雙方各有死傷,劍會擒下風(fēng)流店面具人三人,揭開面具,都是各大門派門下弟子,非常頭痛。猩鬼九心丸之毒不解,江湖永無寧日,但看他們毒發(fā)的慘狀,劍會均是于心不忍,思其罪惡,卻都是難以饒恕。”他再度一禮,“唐公子智計絕倫武功高強,又擅音殺之術(shù),正是風(fēng)流店大敵,劍會眾長老商議,欲請?zhí)乒又鞒执缶郑c劍會、碧落宮聯(lián)手,為江湖除此大患。”
唐儷辭眼眸微動,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那么……池云準(zhǔn)備車馬,我們即可上路了。”
上路?池云瞪眼看他,就憑他眼下這種模樣,還能上路?“你——”
“備車。”唐儷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余負(fù)人目光一掠沈郎魂,“敢問唐公子……”
沈郎魂淡淡的道,“他有傷在身,尚未痊愈。”
“原來如此。”余負(fù)人雖然口稱原來如此,但顯然心里并不釋然,唐儷辭武功高強,能在貓芽峰上戰(zhàn)敗風(fēng)流店之主的人,怎會短短數(shù)日身負(fù)重傷?并未聽聞他遭逢什么強敵,并且以他說話聲音聽之,中氣疲弱,傷得很重。
“不妨事。”唐儷辭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近來可有聽聞風(fēng)流店之主……柳眼的行蹤?”
“柳眼?”余負(fù)人道,“江湖中人尚不知風(fēng)流店之主名叫柳眼,唐公子此去風(fēng)流店故所,看來所得不少。”
“咳咳……”唐儷辭再度睜開眼睛,“風(fēng)流店中隱藏甚多辛秘,不是一時三刻能夠明白,情況未明之前,暫且不提。碧落宮動向如何?”他閉目片刻,目中已微略有了些神采,不似方才蕭然無神。
“宛郁宮主忙于遷宮之事,一時三刻只怕無法分心應(yīng)對風(fēng)流店。”余負(fù)人道,“如今江湖之中人人自危,各大門派嚴(yán)令門下弟子回山,各持緊縮自保之計。風(fēng)流店倚仗毒藥之威,已成當(dāng)今江湖一煞,誰也不知何時何地,他們要進攻何門何派。”
“普珠上師可是中原劍……會……咳咳,劍會之一?”唐儷辭低聲道,“近來可有普珠上師的消息?”
“普珠上師?”余負(fù)人頗為意外,“普珠上師確是劍會之一,近來普珠上師為平潭山火災(zāi)一事,前往救人,聽聞剛剛返回少林寺。”
“等我前往好云山之后,劍會先向少林寺借用普珠上師一時,這位大師武功很高,疾惡如仇,對付風(fēng)流店必是一大助力。”唐儷辭微微一笑,因為重傷在身,笑得有些乏力,頗現(xiàn)柔和溫弱之色。
特地要普珠上師,理由真是如此簡單?池云看了唐儷辭一眼,這頭白毛狐貍前幾天瘋瘋癲癲,難道都是裝的?看了這一眼,他卻瞧見唐儷辭右手握拳,在被下微微發(fā)抖,顯是握得極用力,微微一怔,他——
“池云這就去備車吧,”沈郎魂淡淡的道,“余公子,待我打點行囊,這就出發(fā)。”
余負(fù)人微笑道,“馬車我已備下,車夫乃是本會中人,比外邊雇的隱秘得多,幾位收拾衣囊,這就走吧。”他當(dāng)先出門,下樓召喚馬車。
“此人氣度不凡,只怕在劍會中不是尋常人物,邵延屏讓他來請客,可見對他的器重。”沈郎魂淡淡的道,“但為何名不見于江湖,其中緣故,真是啟人疑竇。”他目光一轉(zhuǎn),轉(zhuǎn)到唐儷辭身上,“你……”
唐儷辭長長的吸了口氣,剎那渾身都顫抖起來,身子前傾,幾乎倒在被褥之上。池云和沈郎魂雙雙出手相扶,觸手冰冷,他渾身都是冷汗,雙手握拳按在額角兩側(cè),渾身顫抖,竟一時止不住。
“果然……神智昏亂,勉持鎮(zhèn)定只會讓你心智更加紊亂,”沈郎魂冷冷的道,“何必在外人面前強作無事?此時此刻你分明對風(fēng)流店之事無能為力,就算你不承認(rèn),也不得不說你那好友對你所下的毒計,的確是步步得逞,沒有一處你不落在他彀中。既然一敗涂地,就該認(rèn)輸,大丈夫輸?shù)闷鸱诺孟拢伪赜惨褟姡诖藭r此刻擔(dān)起重?fù)?dān)?”他瞪了唐儷辭一眼,“你當(dāng)真做得到?”
“我為何做不到?”唐儷辭低聲道,“我若做不到,一定會發(fā)瘋……哈哈哈……”他低聲笑,“我若發(fā)瘋,一定要害死比他更多的人……反正全天下都是死人,死了誰我都不在乎,到處都是死人在跳舞,死人會跳舞,哈哈哈……”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覷,“啪”的一記輕響,沈郎魂一掌拍上唐儷辭頭頂,渡入少數(shù)真力,唐儷辭微微一震,突然安靜下來。池云冷冷的道,“冷靜!”
“我……我……”唐儷辭再度長長吸了口氣,壓在額角的雙手終于緩緩放了下來,右手按在胸口,“我……”
“你若穩(wěn)不住心智,便誰也救不了,”沈郎魂道,“更不能讓任何人回頭。”
唐儷辭的手緩緩落到被褥上,一邊的鳳鳳用力爬過來,小手按到他的手掌上,他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鳳鳳的手,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輕一笑,“我剛才說了些什么?”
“白毛狐貍,就憑你現(xiàn)在瘋瘋癲癲的樣子,前往好云山當(dāng)真沒有問題?”池云皺眉皺得很深,“你不要在劍會那些老王八面前發(fā)瘋,那些人本就信你不過,要是你有了什么過失,吞也活吞了你。”
“我……”唐儷辭輕輕的笑,“我想我比剛才要好一些,至少想一件事的時候思路尚能連貫……若我不知不覺做錯了什么,你們要記得提醒……我會打圓場。”
“你——”池云本來怒氣上沖,罵到嘴邊卻嘆了口氣,“你就是非去不可,就算半瘋不瘋裝模作樣勉強逞強也要去就是了?”
“嗯。”唐儷辭閉上眼睛,唇邊淺笑微現(xiàn),然而神色頗為疲憊,“咳咳……我頭痛得很,暫時……莫和我說話。”他緩緩自床榻上起身,自椅上拾起一件衣裳,披在肩頭,抱起鳳鳳,慢慢往外走去。
池云匆匆將行囊自柜中取出,追了出去。沈郎魂微微一嘆,也跟了上去。
客棧門外停了兩輛馬車,余負(fù)人已在馬車之旁,唐儷辭徑自上車,池云匆匆跟上,沈郎魂與余負(fù)人登上另一輛馬車,白馬揚蹄,往東而去。
“恕我直言,唐公子之傷看起來非同尋常。”余負(fù)人坐上馬車,將背上青珞持在手中,其人動作穩(wěn)健,神色自若,雖然和沈郎魂同車,渾身不露絲毫破綻。沈郎魂靜靜坐在一旁,聽余負(fù)人之言,他沉默了一陣,突然道,“你可曾是殺手?”
余負(fù)人微微一笑,“沈郎魂的眼力,果然也是非同尋常。”他這么說,是自承其言,微微一頓,他道,“殺手的眼里,一向容不下半點沙子。”
“唐儷辭的確傷得很重,不過尚不致命。”沈郎魂淡淡的道,“這世上只要不是要命的傷,就不是傷。”余負(fù)人道,“同意。不過我很好奇,究竟是誰能傷得了天下無雙的唐公子?”沈郎魂淡淡的道,“哈哈,你這句話難道不是諷刺么?”余負(fù)人微笑,“豈敢……我是由衷之言,今日你若不說,我必是睡不著的。”
“嘿嘿,風(fēng)流店的據(jù)點,飄零眉苑之中遍布機關(guān),他是被那些機關(guān)所傷。”沈郎魂閉目道,“但也查探了其中所有地點,風(fēng)流店的內(nèi)幕,可謂深不可測,人才濟濟,大出人意料之外。”余負(fù)人目光流動,“是什么樣的機關(guān)竟能傷到他?”沈郎魂道,“鐵甲百萬兵、火焰橋、火焰蛇、留人閘,以及……朋友。”余負(fù)人道,“朋友?那是什么樣的暗器?”沈郎魂淡淡的道,“最傷人的暗器,不是么?”余負(fù)人微微嘆了口氣,“原來唐儷辭是一個顧惜朋友的人……”他道,“實不相瞞,根據(jù)之前江湖上對唐公子的傳言,唐公子不該如此心軟。”沈郎魂道,“江湖傳聞,唐儷辭是如何一個人?”
“自然是天下除皇宮大內(nèi)之外最有錢的男人,并且、是年輕俊俏、溫文儒雅的男人。”余負(fù)人微微一笑,“并且其人武功高強、眼光犀利、心計超絕,能在江湖大眾未看穿余泣鳳的真面目之前動手將他誅滅,又能聯(lián)合碧落宮在青山崖大敗風(fēng)流店,更將風(fēng)流店之主擊下懸崖,行動效率極高,武功超凡脫俗,雖然手段略嫌稍過,卻也是江湖百年少有的俊杰。”
“既然是俊杰,為何你以為他不會顧惜朋友?”沈郎魂淡淡的問。余負(fù)人嘆道,“不知為何,在我內(nèi)心之中始終覺得唐儷辭該是一名心計更勝傳聞的高手,顧惜朋友、禍及己身,拖累行動的效率,打亂預(yù)定的算計,不是智者所為。”沈郎魂低笑,“哈哈,我也曾經(jīng)這樣認(rèn)為,可惜……他卻不是這種人。”
“他怎能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人,在如今江湖局勢之中,他要如何自處?”余負(fù)人淡淡的道,目光緩緩落在手中青珞之上,青珞劍精鋼為質(zhì),劍芒發(fā)青,而握在手中之時只是一支花紋簡陋的三尺長劍,不見任何特別。沈郎魂也淡淡的道,“若他真是那樣的人,說不定你我只會更失望,不是么?”余負(fù)人笑了,“哈哈,也許——但一旦身為中原白道之主持,便不能有弱點,中原劍會之所以選擇唐儷辭,也正是看中他身無負(fù)累,不像宛郁月旦畢竟身負(fù)滿宮上下數(shù)百人的性命。”
“哈哈,我不能說劍會的選擇是對是錯,但也許……宛郁月旦會更像劍會期待之人。”沈郎魂淡淡的笑,“又或者……唐儷辭會超出劍會的期待,也未可知。”
馬車以碎步有條不紊的前行,車夫揚鞭趕馬,很快沒入青山翠影之中。
2
好云山。
濃霧迷茫,令天下習(xí)劍之人為之敬仰的中原劍會便在此處,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好云山中一處青磚暗瓦的院落,便是天下馳名的劍會“善鋒堂”。
善鋒堂上的暗色瓦片,均是已斷長劍劍鞘,每一炳斷劍,均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兩輛馬車緩緩上行至善鋒堂門前,門前兩人相迎,一人紫衣背劍,一人灰衣空手。余負(fù)人自馬車當(dāng)先下來,雙雙抱拳,“邵先生,孟大俠。”
紫衣背劍的是邵延屏,灰衣的是“孟君子”孟輕雷。
邵延屏饒有興致的看著馬車,上次在青山崖碧落宮,被宛郁月旦和唐儷辭無聲無息的擺了一道,將碧漣漪當(dāng)作唐儷辭,這一次他必要好好看清這位傳說紛紜的唐公子究竟生得何等模樣。
馬車微晃,邵延屏心中微微一動,上等高手行動,落葉尚且不驚,怎會馬車搖晃?一念疑慮尚未釋然,只見車上下來一人,一身淡灰衣裳,灰色布鞋,其上細(xì)針淺繡云痕,云鞋雅致絕倫,衣裳卻甚是簡單樸素,其人滿頭銀發(fā)光澤盎然,回過頭來,眉目如畫,誠然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邵延屏打量了來人一眼,心里嘖嘖稱奇,銀色頭發(fā)前所未見,這就罷了……這人左眉上的斷痕——絕非天然所斷,而是刀傷,并且那柄刀他雖然從未見過,卻大大有名,這刀痕略帶兩道弧度,猶如梅花雙瓣,乃是“御梅主”那柄“御梅”。
“御梅主”此人已是三十年前的傳說,傳聞此人清冷若冰雪,刀下斬奸邪皆是一刀斃命,出現(xiàn)江湖寥寥數(shù)次,救下數(shù)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在三十年前一次中原劍會之中一刀敗盡英雄,名聲超然天下,為當(dāng)時武林第一人。不過時過境遷,此人已經(jīng)許久不見江湖,當(dāng)今的武林中人知曉“御梅主”的人只怕不多,“御梅”刀痕出現(xiàn)在唐儷辭左眉之上,邵延屏心中頓時高興之極——這說明此人真是奇中之奇,實是萬世罕見的寶貝,世上再沒有人比唐儷辭更為古怪的了。隨著唐儷辭下車,馬車上其余三人也隨即下車,緩步前來,其中一人懷抱嬰兒,形狀古怪,引人注目。
“唐公子。”孟輕雷欣然道,“許久不見,別來無恙?”他曾在京城國丈府見過唐儷辭一面,對其人印象頗好,也知懷抱嬰兒的是池云。
唐儷辭眼波微動,看了孟輕雷一眼,微微一笑,“別來無恙。”他走得很平靜,不動真氣,邵延屏和孟輕雷便看不出他功力如何,對邵延屏微微頷首,“邵大俠久仰了。”
“哪里哪里,唐公子才是讓邵某久仰,”邵延屏打了個哈哈,隨即嘆了口氣,“劍會上下都在期待唐公子大駕光臨,昨日風(fēng)流店帥眾滅了長風(fēng)門,我等晚到一步,雖然救下數(shù)十位傷患,卻未能挽救長風(fēng)門滅門之禍,也不知它究竟何處得罪了風(fēng)流店。唐公子才智絕倫,正好為我等一解疑難。”
“那么……不請我喝茶?”唐儷辭一伸衣袖,淺然而笑,“順道讓我看看名傳天下的善鋒堂究竟是什么模樣。”
“哈哈,唐公子雅意,這邊請。”邵延屏當(dāng)先領(lǐng)路,往門內(nèi)走去。善鋒堂地處濃霧之地,門窗外不住有白霧飄入,猶如仙境,然而水汽濃重,呼吸之間也感窒悶沉重。堂內(nèi)裝飾堪稱華麗,種植的奇門花草在濃霧之中輕緩滴水,顏色鮮艷,廳堂整潔。踏入客堂,便看見十?dāng)?shù)位形容衣貌都不相同的人散坐堂中,眼見幾人進來,有些人冷眼相看,有些人站起相迎,其中神情古怪的一人黑衣黑劍,便是“霜劍凄寒”成缊袍。
唐儷辭對眾人一一看去,眾人的目光多數(shù)不在他身上,而是略帶詫異或鄙夷的看著沈郎魂,對江湖白道而言,朱露樓的殺手畢竟是渾身血腥的惡客。沈郎魂面無表情,淡淡的站在唐儷辭身后,只見唐儷辭衣袖一振,往客堂中踏入一步,略略負(fù)手側(cè)身,姿態(tài)甚是倨傲,言語卻很溫和,“唐儷辭見過各位前輩高人,各位高風(fēng)亮節(jié)、劍術(shù)武功,唐儷辭都是久仰了,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他的姿態(tài)很微妙,以居高臨下之姿,說謙和平靜之詞,竟不顯得有半分作偽。各人聽入耳中,都感詫異,卻并不慍怒,隱隱然有一種被抬了身價的感覺,畢竟受唐儷辭恭維與受其他人恭維大大不同。成缊袍緩緩的問,“來到劍會,你將有何作為?”
“查找風(fēng)流店背后真正的主使、其進攻的規(guī)律、現(xiàn)在新建的據(jù)點,以及……柳眼的下落。”唐儷辭唇角微揚,“柳眼是風(fēng)流店表面上的主人,但我以為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并且風(fēng)流店中另一路紅衣役使尚未出現(xiàn),種種疑惑必待來日方解,要除風(fēng)流店之禍,定要借重劍會之力。”
“哈哈,劍會也必定要借重唐公子之力,我給唐公子介紹,這位是……”邵延屏目光不離唐儷辭左眉的刀痕,一邊指著成缊袍身邊一人道,“‘云海東凌’……”
“‘云海東凌’蔣先生。”唐儷辭微笑道,目光轉(zhuǎn)到另一人身上,“這位是‘九轉(zhuǎn)神箭’上官飛。”蔣文博與上官飛微微一怔,兩人均已隱退多年,唐儷辭何以能認(rèn)出?只見他目光流轉(zhuǎn),將座下眾人一一敬稱,偶爾一二贊譽,便讓眾人感覺他對自己生平事跡深有了解,并非隨口奉承。邵延屏哈哈大笑,“堂里已經(jīng)開席,各位遠(yuǎn)道而來,一見如故,請先填飽了肚子再相談,這邊請、這邊請。”
唐儷辭微微一笑,舉手相邀,各位欣然而起,一同赴宴。
池云一邊涼涼的看著,孟輕雷哈哈一笑,將他拉住,請善鋒堂中女婢代為照看鳳鳳,一同往流芳堂而去。沈郎魂身形微晃,正在邵延屏開口招呼之前,失去蹤跡。余負(fù)人未料沈郎魂倏然而去,臉現(xiàn)訝異之色,跟在孟輕雷身后,進入宴席。
席中,池云持筷大嚼,傲然自居,旁若無人,邵延屏熱情勸酒,他來者不拒,在座皆是前輩,年紀(jì)最小的成缊袍也比他大了十來歲,他卻誰也不放在眼里。“天上云”名聲響亮,人人皆知他是這般德性,倒也無人怪罪,眾人關(guān)心所在,多是唐儷辭。
唐儷辭左手持筷,夾取菜肴動作徐緩優(yōu)雅,與尋常武林中人大不相同。邵延屏眼光何等犀利,他就坐在唐儷辭身邊,瞧出他左手上十來個極細(xì)微的傷口,乃是蛇牙之傷,心中又是大奇,他怎會被毒蛇咬到?
“敢問唐公子手上傷痕,可是銀環(huán)之傷?”對座一位黑髯老者突問,“并且銀環(huán)之?dāng)?shù)為十三,乃是銀環(huán)之中最毒之一種?”池云聞言哼了一聲,唐儷辭微微一笑,右手舉起,捋開衣袖,眾人只見他雙手之上斑斑點點,盡是傷痕,右手比左手更為嚴(yán)重,不禁駭然變色,蔣文博失聲道,“這是?”
“唐公子被如此多銀環(huán)十三所傷,傷口卻并未發(fā)黑,可見體內(nèi)早有抗毒之力。”黑髯老者道,“只是銀環(huán)并非喜歡群居的蛇,此事看來不是意外。”唐儷辭細(xì)細(xì)看雙手的傷痕,過了一會,他道,“風(fēng)流店老巢之中,有機關(guān)共計一百三十三處……”他侃侃而談,將飄零眉苑的結(jié)構(gòu)、布局、機關(guān)、方位說得清清楚楚,各人凝神細(xì)聽,心下各有所得。池云冷眼相看,唐儷辭言辭流利,神態(tài)從容,此時已半點看不出這個人昨日還在發(fā)瘋,只是那日菩提谷中發(fā)生之事歷歷在目,他真的能這么快擺脫陰影,恢復(fù)正常?
以他對唐儷辭的了解,姓唐的白毛狐貍絕不可能就此超脫的,他根本不是超脫的人。
那日在菩提谷中……
第十七個墳?zāi)梗街苤埂?
封墓的白色泥土果然如傳說般堅固,唐儷辭遍身火傷,雙手鮮血淋漓,散功之身,以他雙手去挖,根本挖不開堅硬如鐵的墓土。沈郎魂出手相助,池云拔刀砍擊,在三人聯(lián)手之下,仍是整整挖了一個半時辰,才在方周之墓上挖出一個洞來。
那個洞里,有一具棺材,但不是冰棺。
那是一具木板破裂,材質(zhì)惡劣的薄木棺材。
日光投入墓中,一股奇異的味道飄了出來,唐儷辭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墓里的薄木棺材——那棺材上有個爆裂的口子,像是什么人出手一抓透棺而入,正是因為那是個很大的破口,所以日光也透了進去。
誰都看得很清楚,那棺材里的確有個人。
一個頭發(fā)凌亂的人……胸口有個傷口,的確無心,這個人就是方周了吧……
唐儷辭蹌蹌?wù)酒穑芭尽钡囊宦晸湓诹四瞧崎_的墓口上,沈郎魂和池云看著墓中那具尸體,只覺一陣寒意自背后竄起,“啊——”的一聲厲若泣血的慘叫,唐儷辭雙手緊抓墓前的石碑,猛力搖晃,以頭相撞,砰然一聲、兩聲……墓碑上血跡斑斑,池云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倒抽一口涼氣,那墓中的尸體……
那墓中的方周,是一具斷首斷腳斷臂,被人亂劍斬為十?dāng)?shù)塊的尸體。
墓中古怪的蟲子在尸身上爬行,腐爛的尸身散發(fā)著一股極端難聞的氣味,這就是唐儷辭千里赴險、甘受毒刀、蛇咬、火焚、散功之苦,而想要尋到的結(jié)果?就是他三年前以摯友性命為賭,而篤信人力可以挽回一切的初衷?就是他在腹中埋下方周之心,忍受雙心之痛的本意?無論如何都要救他、以為自己必定能救他——毫不猶豫毫不懷疑——以為自己必定能挽回過去,以為自己從不失敗,相信人生從來沒有“絕望”兩個字!但——其實一切只是他在三年前做的一場夢?其實一切在三年前方周死去的時候就已注定,其實一切根本沒有任何改變,其實一切都只是他一廂情愿的幻想……只是他盲目做下了各種各樣的荒唐,只是他以為挽回了些什么而實際上什么都早已失去……
被碎尸的腐爛的方周,還能復(fù)活么?
這個問題,只是一個笑話。
而唐儷辭為這個笑話,付出了幾乎他能付出的一切。
“哈……哈哈……”唐儷辭坐倒在地,一手支身,銀發(fā)垂地,不知是哭是笑,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出一句話來讓池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
“我相信這絕不是阿眼砍的……他、他一定不知道……”
池云說話一向很難聽,但他覺得那時他說的那句他媽的糟透了,他記得他說:“不是他砍的是誰砍的?他明知道你會找來,故意把人砍成肉醬,就是為了看你現(xiàn)在的模樣。”沈郎魂那時說的話也他媽的難聽到了極點,他說,“放手吧,對這樣的敵人心存幻想,就是要你自己的命,我相信你唐儷辭的命,遠(yuǎn)比柳眼值錢。”
但唐儷辭喃喃的道“我相信絕不是阿眼砍的,他一定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一定不知道……他不會用這種棺材葬方周他不會這樣對他不會不會不會……一定有其他的人……有其他的人要害他要害我,我相信他一定不會他一定不知道……他不會這樣對我他不會這樣對我……”
這就是發(fā)生在菩提谷中的事,或許在他的記憶中,已失去許多細(xì)節(jié),反正他從來也不是在乎細(xì)節(jié)的人,但唐儷辭那天的模樣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一個人的感情究竟能有多狂熱……有些人一輩子古井無波,不會為多少事感動;有些人多愁善感,能為許多事掉眼淚;還有些人的感情像冰山烈火,涼薄的時候比誰都涼薄,無情的時候比誰都無情,而狂熱的時候,比什么都狂熱,狂熱得可以輕易燒死自己。
狂熱,是因為他沒有、他缺乏,所以僅有的……一定要抓住、所以絕不放手。
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我很少有朋友。”
而他說“難道姓沈的和老子不算你的朋友?”
他說“不算。你們……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不是么?”
對唐儷辭而言,究竟什么才叫做“朋友”?池云在宴席上埋頭大吃,他承認(rèn)他從來不知道唐儷辭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對池云來說,這從不妨礙他覺得姓唐的白毛狐貍是朋友。一同喝酒吃肉、殺人越貨的人,就是朋友了。
酒席上,唐儷辭堪堪說完風(fēng)流店中種種布置,對鐘春髻那要命一針和方周尸體一事他自是絕口不提。蔣文博道,“風(fēng)流店中必定有人得了破城怪客的機關(guān)之法,要么,破城怪客就是風(fēng)流店其中之一。但二十年前我曾與其人有過三面之緣,其人并非奸邪之輩,這許多年不見于江湖,只怕不是淪為階下之囚,就是已經(jīng)亡故。”黑髯老者乃是蛇尊蒲馗圣,接口道,“能在銀環(huán)腹中埋下火藥,御使毒物之法也很了得,當(dāng)今武林或許‘黑玉王’、‘明月金醫(yī)’、‘黃粱婆’這等醫(yī)術(shù)和毒術(shù)超凡之人,才有如此能耐。”唐儷辭舉杯一敬,淺然微笑,“各位見多識廣,令唐某大開眼界。”輕輕一句奉承,蔣文博和蒲馗圣都覺顏面生光,見他飲酒,雙雙勸阻,“唐公子有傷在身,還是少飲為上。”蒲馗圣出手阻攔,一縷指風(fēng)斜襲唐儷辭手腕,唐儷辭手指輕轉(zhuǎn),蒲馗圣一指點出,竟似空點,心中一怔。唐儷辭舉杯一飲而盡,緩緩放下,微微一笑。
邵延屏心中暗贊好手法,五指一轉(zhuǎn)一張之間輕輕讓開蒲馗圣那一道指風(fēng),不落絲毫痕跡,只可惜依然不使真氣,看不出他修為高下。“好功夫!”席上同時有幾人承贊,這一杯酒下肚,人人對唐儷辭心生好感,席間談?wù)撛桨l(fā)坦蕩豪邁。
池云冷冷的喝酒,白毛狐貍籠絡(luò)人心的手法一向高段,不論是誰,只要他想籠絡(luò),沒有誰能逃出他五指山外,眼角一飄,只見余負(fù)人持筷靜聽,默默喝酒,滿宴席贊譽和歡笑,卻似并未入他耳中,一個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個人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些眼熟,池云心里微略浮起一絲詫異,但他的記性一向不好,到底像誰,他卻說不上來。
一個女婢輕輕走上,在邵延屏耳邊悄悄說了幾句,邵延屏揮手示意她退下,轉(zhuǎn)頭對唐儷辭道,“劍會有一位貴客,今夜想與唐公子一談,不知唐公子可愿見她一面?”唐儷辭微微一笑,“既然是劍會的貴客,怎能不見?”邵延屏哈哈一笑,對眾人道,“這位貴客身份特殊,恕我不能說明,還請各位見諒。”
席間眾人紛紛頷首,宴席歡笑依舊,對消滅風(fēng)流店一事信心大增,諸多謀劃,各自一一細(xì)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