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談《聊齋志異》的《王成》
- 散簡集存(下)(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3791字
- 2021-01-08 10:19:23
先說說這篇小說的故事梗概。是這樣:有個中年人名叫王成,山東西北部平原縣的人。出身于世宦之家,可是因為過于懶,到他這一代已經窮到沒有飯吃。常常因為窮困跟妻子吵嘴。有一年夏天,很熱,村里不少人到村外周家廢花園的亭子里過夜,他也去了。天大明以后,別人都走了他才起來。看見草地上有一根金釵,他拾起來看,釵上有“儀賓府造”幾個刻字。明朝制度,皇帝的兒子封到各地稱王,王的女婿稱為儀賓,王成的祖父是衡王的女婿,可見這金釵是他家的。他正在思索,看見一個老婦人來尋找,他就給了她。老婦人表示感謝,并且說,一根釵不值什么,不過是丈夫的遺物,所以舍不得。王成問她丈夫是誰,老婦人說是王柬之。王成說那是他的祖父。老婦人于是告訴王成,說她是狐仙,多少年前曾經同王成的祖父好。王成請老婦人回家,老婦人隨著去了。看見家里這樣窮,老婦人很傷感,先是用金釵換米,過幾天又送來幾兩銀子。接著跟王成說,這樣懶散不是事,應該做點小生意,于是拿來儲存的四十兩銀子,讓王成買葛布,再趕緊到京城去賣。不幸路上遇見連雨天,沒有及時趕到京城。葛布先是很貴,到他趕到的時候已經賤了。等待,價更下降,不得已,賠十幾兩銀子賣了。打算第二天回家,夜里銀子被偷,他很懊喪。店里主人送他幾兩銀子,讓他回家。他想想,沒臉見祖母,拿不定主意。閑逛大街,看見斗鵪鶉的,勝了可以贏不少錢,買鵪鶉價又不貴,于是想販賣鵪鶉。同店主人商量,店主人鼓勵他做。他就買了一擔,不幸又遇見連雨天,不能出去賣。過幾天,鵪鶉死了不少,最后只剩下一只。他急得想尋死,店主人安慰他,并一同去看鵪鶉。店主人說,剩下的一只看來很健壯,無妨拿出去試一試,如果斗勝了,可以混碗飯吃。他就拿出去斗,果然勝了。就這樣,連續半年,他積了二十兩銀子。轉眼過了年,店主人同他說,發財的機會來了,是某王爺好斗鵪鶉,每年正月十五允許百姓進去比賽,他可以帶王成進去試試。并且告訴王成,如果勝了,王爺一定想買,可以要大價,王爺還價,看他的臉色,不點頭不要答應。王成去了,果然斗勝了。王爺想買,王成要一千兩。討價還價,由二百兩增到六百兩,王成不敢再堅持,答應了。從此發了財,回家,由狐仙祖母督促,日子越過越好。三年以后,狐仙祖母想走,他們夫婦苦留,終于還是走了。
這篇小說篇幅不很長,兩千字上下。與其他不少名篇相比,像是很平庸。一是雖然出現狐仙,在這篇里卻不是主角。主角是王成,平常人,而且是個懶漢。二是故事的性質也平常,想維持生活,做小生意;夏天販運,路上遇雨;行情不定,不巧賠了錢;改行試試,歪打正著,發了財:都是世間所能有,沒有什么稀奇。三是沒有意外的波瀾,激情的哭笑,從頭到尾像是一些慢性人交往,幾乎連大聲說話也聽不見。總之,表面看起來確是平淡無奇。可是我們讀它,卻感到很有趣,簡直是看過之后還想看。我想,這是因為,這樣的故事更接近實際生活,更富于人情,它使讀者容易進入平實真切的意境,獲得更親近的藝術享受。這個意思比較抽象,下面分作幾項說說這樣評論的理由。
一、凡境有凡境的特有的優點。《聊齋志異》記的是“異”,多半談狐說鬼,用現在的眼光看,故事的絕大部分是世間不可能有的。但是在少數地方,它也寫了世間可能有的事。為了分別故事在這方面的不同性質,我們不妨說談狐說鬼的內容是“仙境”,單純寫人世間的是“凡境”。仙境有仙境的好處,離奇,稀有,容易使讀者馳騁幻想,滿足擴大生活境界的欲望。可是它同時有個相當嚴重的弱點,是離現實太遠,常常使讀者只是感到新奇好玩,卻不能引起心情的震動。有些作品就不一樣,寫的是常事常情。這常事常情,不只可能有,作品中的人物可能遇到,讀者也可能遇到,所以連類而及,容易移情,引起內心的震動。《王成》這篇小說正是這樣,主旨是世間有所謂巧遇,使很不如意變為很如意;可是表現主旨的人物和情節卻完全是世間的,因為是世間的,它就富于可能性,使讀者感到更接近,更親切,也就是更容易走入藝術境界。不錯,這篇小說里有狐仙,可是,也許為了凡境的特點能夠通貫全篇,在作者的筆下,連狐仙的老婦也成為世間的,她失落了金釵,銀子來自平日的積蓄,不能預知孫子入都的遭遇,等等,竟沒有一點神通。不寫神通,著重寫常事常情,以創造藝術的凡境,我的體會,這是這篇小說最值得注意的特點。
二、常事常情中不斷有波瀾。這篇小說著重寫常事常情,但它是小說,如果照實際生活經常顯現的那樣,每天起床吃飯,每年春去夏來,總是重彈舊調,平靜無波,那就不稱其為小說,也就不會有人喜歡看。在這方面,作者蒲松齡是大手筆,他經常像是在平靜的湖面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投入石塊,使波光云影剎那間完全改觀。故事里到處有這樣的例子,下面舉一些突出的。故事開始,王成懶惰,窮困,夏天到村外的廢園里過夜,天大明,起來,要回家,都是瑣屑的常事。忽然出現波瀾,“見草際金釵一股,拾視之,鐫有細字云:‘儀賓府造’。”不但拾了金釵,而且釵上有字,很怪。這奇怪之感很自然地把讀者引入另一個天地。以下再寫常事,狐仙祖母幫助理家,拿出積蓄,讓王成販運葛布進京去賣,臨時囑咐說:“宜勤勿懶,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這也不新奇。如果順著往下寫,一路無話,準時到京,得善價,獲大利,勝利歸來,像是也很自然。可是作者不這樣處理,而是又掀起波瀾,偏偏遇見連雨天,遲誤,賠了錢。以下稍微一頓,接著又是波瀾。并且由小而大,先是銀子被盜,破壞了回家的計劃,山窮水盡的時候巧遇鵪鶉,瞥見一線光明。可是即刻又倒了霉,又是連雨天,鵪鶉大批死去,眼看著計劃完全失敗。到此,像是條件完全成熟,不聲不響地掀起最大的波瀾,得到一只最能斗的鵪鶉。再以下成為順水推舟,終于由這只鵪鶉改變了整個局勢,先是賺些錢,終于發了大財。就這樣,看似平常的內容,因為波瀾起伏,它就不斷地把讀者引入意想不到的境地,使讀者感到有很濃的趣味。
三、一切變化都合情合理。波瀾在情節的發展中是出現新奇,可是寫小說,處理新奇不是容易的事。法國小說家莫泊桑說過,有些巧遇在現實中是可能的,卻未必宜于寫入小說,因為讀者會覺得不像真的。這是說,小說雖然不能離開新奇,卻不是任何新奇都可用。在這方面,蒲松齡的文筆是高妙的,它的辦法是讓所有的新奇都平實自然、合情合理。例如王成拾到金釵是新奇,可是有合情理的來由,一是天熱,村外園子里涼爽;二是懶,日上三竿才起來。又如販運入都,路上遇雨,買鵪鶉之后店中又遇雨,情況是“陰云復合,雨又大作”,“連綿數日,更無休止”,好像是作者故意設置障礙,可是仔細想想就不然,因為這是夏天,北方的雨季,久雨不停正是合情合理。再如由買鵪鶉發財,得這樣一只鵪鶉確是新奇,可是仔細想想,這只鵪鶉是經歷過惡劣環境考驗之后的僅存者,它出類拔萃是自然的。總之,作者用這種筆法安排了很多新奇,卻能夠使讀者感到都一點不離奇,而是理所當然的。
四、塑造人物方面有大成就。寫小說,能否成功的一個關鍵是所寫的人物有沒有鮮明獨特的性格。這是個同造化競賽的困難工作。塑造的人物有鮮明獨特的性格,才能夠更像真的,有吸引力。《水滸傳》的魯智深,《紅樓夢》的林黛玉,都是這樣。《王成》這篇小說寫的人物不多,塑造人物的成就卻很值得注意,都是輕輕點染就畫出清楚的面貌,有血有肉。主角王成的性格是懶和耿直。寫懶只兩處:一處是到村外過夜,“既曉,睡者盡去,紅日三竿,王始起”;另一處是入都路上遇雨,“見往來行人踐淖沒脛,心畏苦之”。寫貪睡,寫怕苦,用的都是畫龍點睛之筆。寫耿直也是兩處:一處是拾到金釵,有老婦來找,“王雖故貧,然性介,遽出授之”;另一處是銀子被盜,有人勸他責成店主人賠償,他說:“此我數也,于主人何尤!”兩次都是毫不思索,放棄私利,以寬厚待人。寫主角,不管是用力的或不用力的,有成就,不稀奇。稀奇的是寫并非主角的店主人,費的筆墨更少,成就更高。店主人的性格是正派和世故,值得仔細吟味的是寫世故。店主人準備帶王成到某王府去斗鵪鶉,出發前囑咐王成說:“脫敗(假如斗敗了),則喪氣出耳。倘有萬分一,鶉斗勝,王必欲市之,君勿應;如固強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表而后應之。”這“惟予首是瞻”是伏筆,看以下寫實況,王成的鵪鶉連續得勝,王爺想買,王成索價一千兩。王爺還價二百兩,增到三百兩,“成目視主人,主人色不動。”增到六百兩,“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王成心虛,不敢再堅持,答應了。出來以后,主人埋怨王成說:“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不松口),八百金在掌中矣。”妙在寫店主人的世故用不動聲色來表現,仿佛并沒有點染,可是顯示的形象更真切,更突出。這是用靜態寫出精神面貌,做到無聲勝有聲。
最后說說不同本子的文字差異問題。本子可以分為兩個系統:一種是抄本(包括手稿本),另一種是刻本。重要的不同有兩處:一處,王成販運入都,到京都之前葛布價高,解說原因,抄本是貨少,“貝勒府購致甚急”,刻本是貨少,“京中巨室購者頗多”;另一處,正月十五允許平民入府斗鵪鶉。抄本說是“大親王”,刻本說是“某王”。抄本時間靠前,刻本的不同顯然是乾隆中期主持刻板的人改的。這樣改,有沒有必要,好不好呢?推想改的人的用意,大概是怕觸犯忌諱,因為貝勒和親王是清朝的稱呼。但這也有另一種可能,是消除時間方面的矛盾,因為衡王是在明朝前期,他的女婿的孫子無論如何不能活到清朝。小說的情節有矛盾總是缺點,所以不管改的人動機是什么,這樣改,對小說的完整性總是有好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