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大家都熟悉，是我國文言短篇小說最受人歡迎的一種。作者蒲松齡是清朝初年人，學(xué)問、文章都很好，可是科舉考試不順利，一生連個舉人也沒考上。他在山東淄川家鄉(xiāng)過教書生活，有抱負(fù)不能施展，有感慨不能發(fā)泄，于是寫小說，談狐說鬼，把理想和苦悶都放在離奇的故事里。《聊齋志異》在康熙年間寫成，到乾隆年間刻板問世，共收故事四百多篇，合為十六卷。《阿纖》是第四卷的第一篇。

《聊齋志異》的故事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主要的，大都以鬼狐精靈為主角，如《聶小倩》《小翠》《葛巾》之類，我們可以稱之為“創(chuàng)作”的故事。另一類是次要的，只記見聞，如《于中丞》《口技》《地震》之類，我們可以稱之為“筆記”的故事。從文學(xué)藝術(shù)的角度看，當(dāng)然是前一類成就大，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最深。

這類創(chuàng)作的故事所以特別感動人，是由于有以下幾種優(yōu)點。一種是內(nèi)容豐富多采。就全書說，故事的情節(jié)千變?nèi)f化，人物的形色千變?nèi)f化，幾乎沒有重樣的。這方面的成就，前人早已看到，如解弢《小說話》就曾指出，《紅樓夢》和《聊齋志異》都長于寫美人，可是從品類多方面說，《聊齋志異》要占上風(fēng)。他這樣說，是因為《紅樓夢》的婦女都是朱門大戶的，《聊齋志異》是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內(nèi)容這樣豐富，所以讀者讀它，真可以說是如入寶山，不能不眼花繚亂。另一種是故事既離奇又富于人情，恰好是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的巧妙結(jié)合。鬼狐等插入人世，太離奇了，可是它們不但以人形出現(xiàn)，而且言談舉止常常比真人更真實、更可親近。還有一種是，人物的個性鮮明，形象生動，同是鬼，同是狐，同屬于人世的某一個階層，卻各有各的特點，所以讀后能夠活生生地印在人的心里。再有一種是敘述描寫的手法高，能夠用最簡練的文字收到最細(xì)致最真切的效果。

由思想意義方面看，《聊齋志異》的評價比較復(fù)雜。大致說是有不可取和可取兩面。不可取是作者的時代局限性，比如他信神佛，信命運，無條件地推崇封建的貞節(jié)、孝道等，現(xiàn)在看來都不足取。可取的一面是他同情下層人民，有正義感，無論是故事情節(jié)還是字里行間，都流露出獎善罰惡的思想感情。

《聊齋志異》中的大量故事，其價值還有一種，是某些文藝?yán)碚摷宜f的“凈化”作用。所謂凈化，就是到偉大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世界”里去短時期地生活一場，去受藝術(shù)的美的熏陶，去受道德的善的熏陶。我想，所謂“欣賞”，最深的意義或最高的境界應(yīng)該是這種凈化，就是說，不是“面對面”地領(lǐng)會，而是心靈的“進入”。《聊齋志異》中很多故事所以有大價值，正是由于它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美和善的藝術(shù)世界。

這樣的藝術(shù)世界，從與人世間的距離這個角度說，還有仙凡之別。所謂仙，是所寫的環(huán)境和人都離世間較遠(yuǎn)，如《神女》《織成》之類。所謂凡，是所寫的環(huán)境和人都像是在鄰近的街巷里，如《王成》《阿繡》之類。仙境有仙境的好處，如新奇、高妙等等。但我覺得，凡境的好處似乎更值得重視，因為離世間近，我們會感到特別親切。這里介紹的《阿纖》是寫凡境的一篇，主角阿纖是老鼠所化，她生于小戶人家，嫁于小戶人家，雖然有些值得推崇的品質(zhì)和本領(lǐng)，卻又都是常人所具，平淡無奇。那么，為什么要介紹這樣的一篇呢？是因為平淡無奇的內(nèi)容比較難寫，我們要仔細(xì)領(lǐng)會，才能夠發(fā)現(xiàn)文筆的高妙，其中含有更值得欣賞的事物。

故事是這樣，有個人名叫奚山，山東高密縣人，是個小商販。一次他騎驢販運，在去的路上碰上下雨，到住店的地方已經(jīng)深夜，找住處找不到，正沒辦法，街旁一家開了門，一個老頭兒請他進去。屋里空空的，老頭出來進去招待他食宿，說家里只有老妻和女兒，都睡了。奚山正過意不去，從后面出來個年輕女子，十六七歲的樣子，嬌弱而美麗，來幫助招待。老頭兒說這是他女兒阿纖。奚山有個弟弟三郎，十七歲，還沒婚娶，于是想給他弟弟求親。問老頭兒家世情況，老頭兒說姓古，只有這個女兒，還沒定親。于是奚山客氣地表明了為弟弟求親的意思。老頭兒慨然應(yīng)允，并說他在這里是寄居，愿意移到奚家去借住。奚山也答應(yīng)了。第二天早晨，奚山辭別上路。一個多月以后回來，又過這里，還沒進村，看見路上有穿孝服的婦女二人，一老一少，年輕的像是阿纖，阿纖也認(rèn)出來。交談之后，知道家里墻倒，老頭兒被壓死，母女是去上墳。黃昏后到家，老婦說愿意隨著到奚家去住，奚山同意。于是由奚山幫助，連夜賣去還沒賣完的存糧，第二天一早就上路。到家，為母女安置了住處，不久就為三郎和阿纖成了婚。夫妻感情很好。阿纖脾氣溫順，勤勉，幾乎晝夜不休息，家里日子越過越好。幾年之后，奚山出去販運，碰巧住在當(dāng)年古家的隔壁，偶爾談到住在古家的事。主人說是奚山記錯了，那里因為鬧妖怪，多年沒有人住，只是后來墻倒，壓死一只貓那么大的老鼠，后來就不再有什么怪異了。從此奚山就疑惑古家母女是老鼠精，家里人也在背后議論。阿纖向三郎訴苦，三郎安慰她。后來家里又找來善于捕鼠的貓來試探，阿纖不怕，可是很不高興。一天，說是媽媽病了，夜里要去照顧，第二天母女都不見了。三郎很著急，各處找，一點線索也沒有。又過幾年，奚家的日子漸漸敗落，大家才想念阿纖。這時候，奚山一個堂弟名叫奚嵐的往膠州去，路上住在親戚家，往返都聽見鄰居有人哭。問親戚，知道是女兒哭新死去的母親，問姓什么，說姓古。奚嵐趕緊去叫門探問，果然是阿纖。勸她一起回去，阿纖怕仍舊有人議論，要求分居，獨自立家才回去。于是奚嵐趕緊回去，告訴三郎。三郎星夜趕去，費些周折，把阿纖接回家。分居之后，三郎家里漸漸富起來。奚山還是窮，阿纖不斷地周濟他。最后說到后來也沒有什么怪異，結(jié)束了故事。

故事不很長，但是能夠引人入勝。這首先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愛的人物阿纖。她“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風(fēng)致嫣然”，性格更好，是“寡言少怒，或與語，但有微笑，晝夜績織無停晷”，總之，是嬌弱、秀麗、溫順、勤勉，使人愛憐。其次是故事情節(jié)，雖然不像《西游記》那樣異想天開，神出鬼沒，卻也極盡曲折之能事，說是如行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似乎也不為過。總之是故事寫得很美，值得仔細(xì)欣賞。

說起欣賞，還有個大家不很注意的問題，也值得提一下。這就是對于故事的真實性，我們怎樣看的問題。這主要有三種可能。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干寶式的。干寶是晉朝人，曾作《搜神記》，蒲松齡在《聊齋志異》的序文里還說：“才非干寶，雅愛搜神。”就是說，在干寶的眼里，所傳的神鬼故事都是真實的。另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蘇東坡式的。蘇東坡，宋朝最出色的文學(xué)家，大家都熟悉。他為人坦率，有風(fēng)趣，有時愿意聽別人講鬼故事，求人講，人家說沒有鬼，他說“姑妄言之”。這是不管有沒有，姑且聽聽，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還有一種是現(xiàn)代化的。這是對于《聊齋志異》的“異”，確認(rèn)都是不可能的，不過無妨看看，好玩。且撇開半信半疑的中間態(tài)度不談，前后兩種，全信和全不信，就欣賞的所得說，應(yīng)該是有分別的。回想小時候讀聊齋故事，心情是近于干寶的，以為鬼狐的世界應(yīng)該與人世并存，也許有一天，在某個地方，也會有聊齋中的奇遇吧？這自然是遐想，但心目中的世界卻是寬廣的，情趣更多的。后來接觸了科學(xué)知識，那個幻想的世界由動搖而漸漸消滅了。剩下的只是個由嚴(yán)格規(guī)律統(tǒng)轄的宇宙，雖然大，幻想的風(fēng)趣卻是少多了。記得西方的某哲學(xué)家說過，科學(xué)知識很寶貴，但毀壞了人類的神話世界，究竟是個損失。現(xiàn)在回來說阿纖，如果讀時信其為真，也許會感到更有意思吧？不過就一般人說，科學(xué)知識占了上風(fēng)，保持這種心情已經(jīng)不可能。不得已，只好取其次，主要欣賞作者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世界。這藝術(shù)世界是藝術(shù)手法創(chuàng)造的。欣賞藝術(shù)世界可以憑直觀，了解藝術(shù)手法卻要靠分析。下面著重談?wù)勥@篇故事在藝術(shù)手法方面的一些優(yōu)點。可以分作五項說。

一、這是故事，出于編造，除了老鼠變?nèi)酥猓楣?jié)都合情合理，處處像真的。這可以從人和事兩方面看。人，阿纖是主角，是個典型的理想的少女少婦形象，溫順，勤勉，就美德說雖然是完美的，卻絲毫不超越現(xiàn)實，就是說，無論城鄉(xiāng)，哪里都會有這樣的人。其他人也是這樣，奚山，樸實，三郎，篤厚，就連露面一次的奚嵐也表現(xiàn)出天真熱情的品質(zhì)，都給讀者以似曾相識的印象。事也是這樣，由奚山行路遇雨，投宿困難起，中間經(jīng)過結(jié)親，生疑，離散，到巧遇復(fù)合止，一路寫來，都像是山間小溪里的水，順流而下，不得不然。

二、故事總的說是平實的，情節(jié)卻多曲折，隨時隨地生奇境。我們都知道，《三國演義》開頭有一句名言：“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說戲劇的情節(jié)不可像轉(zhuǎn)風(fēng)車，翻來覆去總是那一套。就《阿纖》這篇說，奚山販運住店，這是常事，如果不變，就成為“一夕無話”，使讀者打瞌睡了。作者不是這樣寫，而是投宿不成。不成，只一頓就又變化，像是游歷走入一個從未到過的洞府，奇境層出不窮，這就是，由寄宿而看見阿纖，而定親，而移居，等等。成了婚，過日子，情節(jié)又走入常態(tài)，所以不能不再變，這就是由生疑而離散，離散之后，幾年無音信，情況成為平靜無波，如果這樣下去，還會成為阿纖無著落，怎么向讀者交代？所以忽然出來個奚嵐外出。巧遇。巧遇之后還插入一個小波折，是謝監(jiān)生刁難，想扣留阿纖做妾。這之后才云消雨霽，歸到大團圓一幕。這篇故事能夠引人入勝，就因為讀者時時有像是要山窮水盡而忽然又柳暗花明的感覺；這感覺主要是從作者善于用情節(jié)曲折的高妙筆法來的。

三、寫人寫事，能夠在輕輕點染中露慧心，見微妙。在這方面，作者手法的高妙是值得贊嘆的。他行文惜墨如金，可是就在很少的文字中，他都能把事物寫得非常細(xì)，非常活，不只能使讀者見其形，還能見其神，甚至共同經(jīng)歷作者的思想感情。這里舉幾處為例：一處，奚山販運回來，路上遇見古家母女，看那年輕的像阿纖，以下寫：“女郎亦頻轉(zhuǎn)顧，因把媼袂，附耳不知何辭，媼便停步，向山曰……”這一點點敘述寓意很多：古老太太沒見過奚山，所以不認(rèn)識；阿纖怕認(rèn)錯了，又不愿意放過，所以屢次轉(zhuǎn)臉看；年輕女子不能同陌生男子說話，所以讓母親問；同母親說也不便大聲，因為涉及沒過門的婆家人。所有這些都像演啞劇，能夠用暗示的手法把意思表現(xiàn)得更真切，更細(xì)致。另一處，奚山幫助古家賣余糧，到北面一個村莊談二泉家叩門，以下寫：“一碩腹男子出。”“碩腹”是大肚子，說不說像是沒關(guān)系，其實很妙，這一方面可以表示談家是富戶，另一方面似乎在說，這不是隨意編造，是實有其人。再一處，奚嵐往膠州，路上住在親戚家，疑惑鄰居哭母親的女子是阿纖，去叩門，以下寫：“嵐隙窺而遙審之，果嫂，便曰：‘嫂啟門，我是叔家阿遂。’”奚嵐的行輩是弟弟，自稱小名“阿遂”，這才顯得親切，阿纖才容易想起是什么人。這里只是一名之差，就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還有一處，奚嵐勸阿纖回去，說：“三兄憶念頗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遠(yuǎn)遁至此？”話不合理，因為阿纖出走的原因是背后有閑話，并不是夫妻間有什么不和，所以這樣寫，是因為奚嵐必須裝作不知道，否則提到老鼠精的傳言，那還成話嗎？像以上這類地方，都是以靜默代替表演的妙筆，是作者最擅長并且常用的，我們讀的時候要仔細(xì)體會。

四、寫精靈化人，能夠用雙關(guān)的寫法，明著寫人，暗著寫精靈。古家一家是老鼠所化，化，要保留本性，才能夠表示與真人有別，也才能夠稱為“異”。這篇里暗示有鼠性的地方不少，如古家的住所是“堂上迄無幾榻”，勉強找來也是“短足”的，這正是鼠洞景象。阿纖的體質(zhì)是“窈窕秀弱”，正是帶有鼠氣。活動總是在夜里，善于積糧，糧在窖中，更是老鼠的常態(tài)。還有一處，是作者唯恐讀者還不能會意，竟用了“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寫法，就是阿纖讓三郎告訴大哥，“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怕什么？自然是來路有問題。

五、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是故事的結(jié)局像是虎頭蛇尾，阿纖分明是老鼠所化，卻“后亦無甚怪異”。這樣結(jié)局的還不只這一篇，如《素秋》和《黃英》，寫法也一樣，都是男的現(xiàn)原形，女的不現(xiàn)原形。這怎么理解呢？我想，這既可以用道德的觀點解釋，那就是古書所說，“嘉孺子而哀婦人”，又可以用文學(xué)藝術(shù)的觀點解釋，那就是保存女主角的完美形象。如果這樣領(lǐng)會不錯，對于作者創(chuàng)造完美的道德世界和藝術(shù)世界的苦心，我們是應(yīng)該衷心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