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談《聊齋志異》的《黃英》
- 散簡集存(下)(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4851字
- 2021-01-08 10:19:23
《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自己說,他是當(dāng)作韓非子的《孤憤》之書寫的。這意思是,他心里有憤懣不平之氣,在現(xiàn)實生活里沒有地方發(fā)泄,所以編寫故事,借故事里的人物、事跡,來抒發(fā)自己的喜怒哀樂的感情。抒發(fā)感情,表示好惡,可以用漢朝趙壹寫《刺世疾邪賦》的辦法,斥責(zé)壞的;也可以用東晉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的辦法,創(chuàng)造好的。斥責(zé)壞的,可以出一口氣;但人的愿望是深遠(yuǎn)的,只是出氣還不能滿足。所以上好的文學(xué)作品要能夠創(chuàng)造一種渴望而難得的美好境界,以用來補(bǔ)償現(xiàn)實生活的不足。《聊齋志異》的四百多篇故事,有些是單純記異事的,但多數(shù)含有明顯的好惡感情。單說作者所喜愛的,大多是借鬼和各種精靈的活動,來顯示一種渴望而難得的美好境界。我的看法,《聊齋志異》的成就,如果各類故事可以分高低,最高的應(yīng)該是創(chuàng)造美好境界的這一類。原因是,文學(xué)作品能夠移情,如果讀者的感情能夠移到渴望而難得的美好境界里,短時期或較長時期,與其中的人物共呼吸,同哀樂,這樣的獲得,其價值當(dāng)然是無法估計的。這樣的移情是最深入的欣賞。翻開《聊齋志異》會發(fā)現(xiàn),可以這樣移情的故事很多。但我有時想到一個問題,專說主角是精靈的那些,作者有沒有出身觀念?比如長亭,很可愛,出身是狐;阿纖,也可愛,出身是鼠,能夠與出身牡丹的葛巾相比嗎?作者是怎么想的,我們不能知道。至于我們讀者,似乎就不能完全放棄出身觀念,就是說,看到由花變成的人物,就會覺得特別可愛。正是出于這種心情,我想談?wù)匋S英。
黃英是菊花精。與牡丹相比,菊花像隱士,是花里最清高的。依常情推測,作者寫這樣出身的人,應(yīng)該處處表現(xiàn)清高。可是作者沒有這樣寫,而是用了奇筆,寫其“達(dá)”:主角黃英是通達(dá)加精明和賢惠,配角陶生是曠達(dá)加熟悉世情。為了表現(xiàn)主角的通達(dá),還寫了另一個配角馬子才的極不通達(dá)。
故事是這樣。有個馬子才,北京人,愛菊花愛到遠(yuǎn)遠(yuǎn)超過常態(tài)。他聽說南京有好菊種,就去求,求得兩個菊芽。回來的路上遇見一輛車,車后有個文雅的少年跟著。走近了交談,少年說姓陶。問馬子才從哪里來,馬子才告訴他求菊種的事。陶生說任何種都能養(yǎng)好,關(guān)鍵在技術(shù)。馬子才問陶生到哪里去,陶生說不愿意在南京住,想移民北方。馬子才請?zhí)丈剿依镒 L丈f要跟車?yán)锼憬闵塘俊\嚴(yán)锶讼崎_車簾,馬子才見是個二十上下的絕世美人,那就是黃英。到馬家,他們姐弟被安置在宅南的一片荒廢園子里。園里只有簡陋的房屋三四間。陶生幫助馬家整治菊花。馬子才有妻,姓呂,喜歡黃英,兩家相處得很好。以后,有一天,陶生跟馬子才說,他不忍心總靠馬家生活,想經(jīng)營菊花的生意。馬子才清廉狷介,很不以為然。意見不合,陶生就單獨(dú)去養(yǎng)菊賣菊。到菊花開的季節(jié),馬子才聽到陶家門前喧鬧,去看,見來買花的人很多。花都是奇異品種,他又生氣又愛慕。陶生出來,拉馬子才進(jìn)去,招待他喝酒。黃英做菜,做得很精致。馬子才問陶生,他姐姐為什么不出嫁,陶生說時候不到。再問要等到什么時候,陶生說:“四十三月。”馬子才問是什么意思,陶生不說。過幾天,陶生帶很多菊花往南京,第二年春天帶花回來,仍舊賣花。這樣往返賣花,陶家漸漸富了,于是擴(kuò)大宅院,蓋講究的房子。一年秋天,陶生又南去,到春天沒回來,馬子才的妻子呂氏病死,他想續(xù)娶黃英,便等陶生回來。過了很久,陶生由廣東帶來信,讓黃英嫁給馬子才。一算時間,恰好合于陶生的預(yù)言,四十三個月。嫁娶之后,黃英愿意住南院,馬子才堅持以自已為主,住北院。黃英住了北院,可是開了通南院的便門,日用都由南院取,于是北院的什物,逐漸都成為陶家的。馬子才以清高自居,覺得靠妻致富,很不好看,說寧愿過窮日子。黃英講了通達(dá)人情而略帶嘲諷的話,后來就相安了。故事的主要部分到此為止。以下尾聲,寫馬子才有事到南京,巧遇陶生在店里賣菊花,就強(qiáng)把他拉回北京。陶生從此不再干什么,只是下棋喝酒。一次,與酒友曾生喝酒太多,出門醉倒,變成大棵的菊花。黃英把菊花拔起來,蓋上衣服,第二天變成人。又一次,陶生喝酒更多,又變成菊花。馬子才照樣把菊花拔起來,看著,可是這菊花漸漸枯萎,趕緊告訴黃英。黃英知道不能救,很悲痛,掐一節(jié)埋在盆里培養(yǎng),成為“醉陶”的異種。此后黃英活到老年,沒什么變化。
我們只聽聽這故事的梗概,也會覺得很妙。妙在哪里?借用蘇東坡詞的句意,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常常是冷酷的,因為現(xiàn)實總是離理想很遠(yuǎn)。也就因為理想難于實現(xiàn),所以反而要幻想芳草遍地。這篇故事正是這樣,就是在充滿風(fēng)塵的路上,竟由天外飛來這樣一位出身于菊花的美人,而且是一位出奇的美人。舊時代的美人,嬌羞柔弱,一般要由別人供養(yǎng)。可是這位美人不同,她精明,通達(dá),在治家、理財方面有丈夫氣。但她也不能奇得出格,所以還有另一面,是溫存賢惠,對馬妻呂氏是這樣,對丈夫馬子才、弟弟陶生也是這樣。人,這樣好;事,這樣巧,可以想見,這只是在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世界里才會有的。換個說法,我們覺得這篇故事寫得好,就是因為它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容許我們移情、值得我們移情的藝術(shù)世界。
我們還可以進(jìn)一步,從不同的方面,欣賞作者筆法的高妙。先說布局,或情節(jié)的推演,是愈變愈奇。故事由平淡無奇寫起。外出,路上遇見什么人,是常事。交談,合得來,借給住處,也不稀奇。這是欲揚(yáng)先抑、欲動先靜的寫法。動,先是小的。馬子才約陶生到他家里住,陶生跟姐姐商量,姐姐說:“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姐弟二人,要個大空院落做什么?有點(diǎn)奇怪。緊接著是陶生“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枯菊能再活,就更值得奇怪了。同樣值得奇怪的還有,陶生賣的菊花“皆異種,目所未睹”,“而細(xì)認(rèn)之,皆向所拔棄也”,自己以前扔掉的菊花,到了陶生手里,竟成了從未見過的珍貴品種。但這些還都是小疑團(tuán)。接著大疑團(tuán)來了,馬子才向陶生問他姐姐的出嫁日期,陶生說“四十三月”,這是怎么回事?他何以能預(yù)知?再以后是預(yù)言應(yīng)驗了,由說“四十三月”到黃英嫁給馬子才,正好是四十三個月。到此,故事中人馬子才也感到“大奇”,讀者自然更會感到大奇。可是一直到這里還沒有表現(xiàn)黃英的言行有什么可疑之點(diǎn)。直到馬子才拉陶生從南京回來,才透露黃英也不是常人:他們?nèi)腴T,黃英“已為除舍,床榻?褥皆設(shè),若預(yù)知弟也歸者”。怎么回事呢?黃英如何能預(yù)知消息,為其弟打掃了房間,鋪設(shè)了床被呢?形勢像是陰云密布,靜待霹靂一聲了。不久就真來了霹靂一聲,陶生醉倒,變?yōu)榫栈ǎS英出馬,使菊花又變?yōu)樘丈R子才才明白,原來姐弟都是菊花所變。讀者也可以隨著馬子才松一口氣:原來如此。
再說塑造人物。主角當(dāng)然是黃英。名字也美,黃英就是黃花。這樣取名還有深意,因為黃花,習(xí)慣指菊花;不用花而用英,是英比花雅,意思含蓄,也是兼用《楚辭》“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典故。姓陶也不是沒有原由的。精靈本沒有姓,變?yōu)槿耍x一個姓,那就最好用“陶”,因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是陶淵明。總之,在取名方面作者也是用心很苦,要美,要讓讀者有所察覺,卻又不明說。名字定了,然后是,像戲劇一樣,啟幕,人物出場,給讀者的第一個印象是“二十許絕世美人”。以下寫賢惠,輕輕點(diǎn)染;重點(diǎn)是寫精明和通達(dá)。寫法有兩種。一種平鋪直敘,如:“課仆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許嫁時“辭不受采”。“既適馬,于間壁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仆,……鳩工庀料,土木大作。”另一種是對比著寫,用馬子才的不通達(dá)反襯黃英的通達(dá),如馬借陶家之力,過富厚生活,感到煩惱,黃英說:“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fā)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愿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雖然黃英不吝惜自己的錢財,但馬子才表示不能施舍別人的錢,黃英說:“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這樣寫,就更顯得主角黃英有才有識,與一般只能順從的婦女不同。
陶生也是個重要人物,因為要表現(xiàn)黃英,就不能不有這樣一個人。在舊時代,一個年輕未嫁的女子是不好獨(dú)自在路上奔波的,何況還要同馬子才結(jié)識。定居之后,要顯示藝菊的才能,要靠藝菊致富,這樣的事,顯然都不宜于由黃英出頭做。還有重大的:一是菊花變成人,而且與陶淵明拉上關(guān)系,就不能不喝酒。喝酒,女子也未嘗不可以,但要淺斟低唱,大醉就不雅,所以也要陶生出馬。二是故事要有頭有尾,頭是設(shè)下疑團(tuán),尾是點(diǎn)破疑團(tuán)。破疑團(tuán),要明白告訴讀者,主角是菊花所變,這出戲就最好由陶生串演。試想,如果是黃英倒地變成菊花,美人不再能言笑,那不就真是唐突西施了嗎?以上是由消極方面,說陶生很必要。還有積極方面,是寫陶生的為人,也個性鮮明,既精干又曠達(dá)。精干來于精靈所變。他出身于菊花,藝菊是自治,駕輕就熟,所以能夠神乎其技。曠達(dá)也來于菊花,但那是間接的,與陶淵明有關(guān),用陶淵明的詩句說,是“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陶淵明沒有醉死,陶生卻醉死了。這也是出于作者的苦心,即使想筆下留情也難于做到。原因有兩種:一種是顯露真相,他必須做姐姐黃英的替身;另一種是,故事要奇中有奇,奇上加奇,那就最好再來個變化,于是通過黃英之手,培育出菊花的異種,醉陶。
再說另一個人物馬子才,也寫得很好。馬子才的性格特點(diǎn),小節(jié)是愛菊成癖,大節(jié)是“狷者有所不為”,清廉正直,安守本分。作者對這樣的人顯然懷有好感,所以讓他得了意想不到的福報,娶了黃英。可是為了顯示黃英的通達(dá),就不能不描畫馬子才的不通達(dá)。過分不通達(dá)會成為迂闊。迂闊常常是可笑的。但馬子才的迂闊,表現(xiàn)為克己,就顯得不是可笑,而是可愛,或者說,是稍微有些可笑的可愛。馬子才是配角,可是為了黃英,作者還是不得不揮動妙筆,讓他在小可笑與大可愛間頻繁露面。故事展開,最先出場的是他。為求菊種,由北京跑到南京,這是小的迂闊。大迂闊是與陶家結(jié)交之后,聽到陶生要用菊花經(jīng)商,他說:“仆以君風(fēng)流高士,當(dāng)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娶黃英之后,因為陶家富,他想盡力劃清界限,可是“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赍還之,戒勿復(fù)取。未浹旬,又雜之。凡數(shù)更,馬不勝煩”。后來還慨嘆說:“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我們知道,作者蒲松齡是一生窮苦的。窮苦,難免憤懣,但對于能安貧的人卻又懷有敬意。大概就是出于這樣的同情心,在故事的結(jié)尾,馬子才還表現(xiàn)為溫厚善良。一次是發(fā)現(xiàn)姐弟是菊精之后,他“益愛敬之”。還有兩次,都是對陶生。一次是到南京,堅決拉陶生回北京,讓他在家坐享清福。一次是和曾某飲酒,他暗暗給添了些酒,以致陶生爛醉,化為菊枯死,他“悔恨欲絕”。就這樣,他既狷介又善良,才得了娶黃英的福報。
此外,用簡練的文筆刻畫人物,以及心情景物,至于出神入化的地方,也是隨處可見。只舉寫黃英的一些為例;馬子才喪妻,遣人向黃英暗示求婚的意思,以下的文字是:“黃英微笑,意似允許。”用“微”,用“似”,是表面含蓄而內(nèi)涵清晰,恰合黃英的性格和身分。諷刺馬子才的迂闊,黃英兩次都是用典故,只說一句話。一次諷刺馬子才翻來覆去地還陶家器物,說:“陳仲子毋乃勞乎?”(陳仲子是古代著名的清廉之士。)一次諷刺馬子才搬出去另過日子又常常回來住,說:“東食西宿,廉者當(dāng)不如是!”話都說得幽默而鋒利,恰好刺到馬子才的痛處。
最后還要注意,讀《聊齋志異》的故事,尤其像這一篇,我們不要忘記作者,因為他是把自己的情意也放在里邊的。這一般是不明說。但這一篇例外,故事完結(jié)以后,他還用著史寫論贊的方式,寫了這樣一段話:
異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于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此種”當(dāng)然指“醉陶”。醉陶是陶生所化,下面寫“如見良友”,順理成章,怎么又加個“如對麗人”呢?這是因為作者寫論贊是針對全篇故事,心里想的主要還是黃英。他不只想,還要“物色之”。可是,天地間又哪里去找這樣一個黃英呢?現(xiàn)實中找不到,所以要創(chuàng)造,要更加珍視文學(xué)作品中的藝術(shù)世界。我們讀《聊齋志異》的有些故事,就是要用這樣的態(tài)度來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