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由酒家到商周遺址
- 散簡集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2401字
- 2021-01-07 18:04:08
依圣訓,應(yīng)該“老者安之”,可是我又出去一次。是再往鄭州,做什么?說來話不很短,是那里有個越秀酒家,創(chuàng)辦者崔乃信先生熱心文化事業(yè),不只在酒家內(nèi)開店售書,還定期(一年約二十次)請外地的學者到酒家來講學,招待鄭州的高層文化人(據(jù)說主要是鄭州大學、河南社會科學院以及各報刊的)來聽并交流意見。近年來我寫了幾本書,因為不住在鄭州,就成為“遠來的和尚”,其下就隨來“會念經(jīng)”,再其下就隨來通過《讀書》的趙麗雅女士,約我去講一次。我自知所知過少,又雜務(wù)多,直言謝絕。想不到酒家和趙麗雅女士都有曾文正公“屢敗屢戰(zhàn)”的韌力,經(jīng)過再請再謝,三請三謝,終于不敢四謝,上報趙麗雅女士:“那你就充導演吧,你怎么導我就怎么演。”
其后都是導演安排,于(1997年)4月4日晚乘22時半北京西站開往鄭州的火車出發(fā)。上車即睡,就真成為一路無話。次日正是蘇東坡所慨嘆,“一生看得幾清明”,晨7時許到,下榻國際飯店,以其在越秀酒家斜對面也。下午3時講,在酒家二樓一個大廳內(nèi),聽者也許有上百人吧。講題是我的一本拙作之名,《禪外說禪》。書名起了保駕的作用,因為已經(jīng)明說是“禪外”,則凡有所說,都是盲人摸象之類,自是意中事。沒有準備,動用母校北京大學的老家底,胡思亂想加亂說亂道,也就應(yīng)付過去。必須一提的是還受到導演的表揚,是讓講一個半小時,就真講了一個半小時。余韻是提問題,幸而都客氣,既未譏笑,更未臭罵。任務(wù)完成,之后還有非導演安排的,是為送至面前的拙作簽名。主顧光臨面前,我誠惶誠恐,感激涕零,當然遵照辦理。雅命都要寫上款,什么先生,什么女士,字數(shù)難得少,累,“恢復(fù)疲勞”之法是張聯(lián)想之翼,多思索稿酬或版稅,也終于應(yīng)付過去了。
依新潮,凡有所會,都要旅游加大吃大喝。先說旅游,計出去兩次。第一次是5日上午。車西南(?)行,先到一個村莊名郝寨,看幾個農(nóng)民集存的漢畫像磚館。一個小院,房屋不蔽風雨,可是存物豐富,除室內(nèi)壁上嵌滿以外,院里還堆成一個大垛。問何以能集得這樣多,說是不少人家有,不重視,當普通磚用,給些新磚就能換來。聯(lián)系文物部門的人所說,河南、陜西兩省,地下幾乎都是文物,對照眼前的實物,就不能不驚嘆我們歷史的悠久。磚都是扁立方體,空心,長一米多,兩面有花紋,人物車馬的較少。碎塊也不少,可以拿一些作為紀念。體積大的過重,我選一塊可以容手掌的,錢紋,問館主,說時代是西漢,心里想,最好是武帝時期,那就與司馬遷同時了。車更前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容易才找到今名的“京襄城”。還存有版筑的城墻二三百米長,高十幾米。據(jù)導游的文物部門的周君說,是鄭國早期的城,所見的一段是西面。什么城呢?現(xiàn)在鄭州以南四五十公里有鄭韓(鄭國為韓國所滅)故城,推想鄭國的都城應(yīng)該在那里。這里呢,名京襄,可能就是《春秋》隱公元年《左傳》所說,共叔段“請制”,莊公不給,“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太)叔”,那個“京城”吧?如果推斷不錯,則這個城墻就是共叔段“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時候修的,早于《春秋》,我立于其旁,想到孔子、莊子等都成為后人,真就不能不發(fā)思古之幽情了。
第二次是6日上午,也是看兩處,都是商代的遺址。先看市內(nèi)的“隞城”,遺存的城墻作土嶺形,高大而厚。看考古書的繪圖,在鄭州市的東北部,很大,城內(nèi)東北部曾發(fā)掘幾處,出土文物不少(陶器最多)。看了一個發(fā)掘坑,在室內(nèi),坑里散亂擺著不少人頭蓋骨,據(jù)專家考證,是殺死俘虜,鋸斷頭蓋骨,用作酒杯的。然后到市西北三四十里小雙橋村看另一個商代遺址。據(jù)介紹,有宮殿區(qū),有祭祀?yún)^(qū)。祭祀?yún)^(qū)的一個發(fā)掘坑內(nèi)堆著許多牛頭骨,牛角大得驚人,難道彼時的牛比現(xiàn)在體大嗎?發(fā)掘隊的住地也有不少出土文物,也是以陶器為多。這個遺址,與鄭州市內(nèi)的商城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大概還不能確定。站在這個遺址,我忽然想到商朝的喜遷都,總有十幾次吧,每遷一次就要筑一個大城,小民的負擔實在太重了。站在小民的立場,我覺得,追述昔日的文化,與其連篇累牘歌頌圣主賢臣,長城直到兵馬俑,不如多說或多寫幾句,提醒大家,絕頂重要的還是反對一個人高高在上、說一不二的專制制度,尤其家天下的專制制度。——不好,游是找樂趣,轉(zhuǎn)為牢騷就成為自尋苦惱。還是換為說點開心的吧。
今古所同,開心的事很多,其中重要的一種是吃喝。可惜我老了,據(jù)說所好也會返老還童,承酒家的東道主垂問想吃什么,我說:“想吃幼年吃的鄉(xiāng)下飯,你們這里沒有。”他們有的是精致的粵菜,入座,首席,也就只能品嘗精致的。對于美味,如對于多種星,面對時也許靈光一閃,“仁者心動”,及至勞燕分飛,也就忘了。但有一品曰霉菜扣肉,則記得牢牢的,因為確是好吃。由好吃就不得不擴大為“酒家”。身臨之前有個來于常態(tài)的印象,是豪華加現(xiàn)代化,其氣氛就成為“闊氣”。我出身窮,一生多窮,不免對窮有桑下之戀,從而對闊氣就沒什么好感。這樣說,我是抱著走著瞧的態(tài)度前往的。語云,眼見為實,及至走入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氣主要不是以錢為培養(yǎng)液的闊氣,而是于華美之中兼有文雅之氣。即以服務(wù)小姐而論,對人,都是溫和中兼有誠摯,就真使人有如歸之感。與我交往多的幾位尤其值得說說。一位是來京接的劉濤先生,也許因為我老而且朽吧,走,扶,坐,陪,照顧得無微不至。我以為他不過是普通的辦事人員,后來才知道,年甫過而立,已經(jīng)是古瓷專家,并且即將有著作出版。另一位負責招待的是石劍平女士,也許同樣是什么家吧,可惜我沒問,但有不問而知的是同樣熱情。還有一位是司機,姓王,據(jù)說曾從軍,所以得個綽號曰“王八路”,另有雅名曰巴魯,這“魯”字絕妙,因為兩鬢下都是黑胡子,至少外貌是張飛、李逵一流人物。再說一位是總經(jīng)理趙小燕女士,位高而沒有架子,也是熱情招待。對于這位,我曾萌生驚奇之感,因為在這樣的高層次酒家任總經(jīng)理,風度應(yīng)該是港澳的,而入目的卻是大觀園中人。6日晚6時半我和趙麗雅女士由酒家出發(fā)往車站,送行的就是這位大觀園中人,不知道趙麗雅女士有何感受,我是心中冒出一句,“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