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追送道翁
- 散簡集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1743字
- 2021-01-07 18:04:08
吳道翁于1993年6月18日在屯溪的行寓作古,至今已近四年,彌留之際我未能往送,現在想寫一篇小文,略抒懷念之情,“歲月忽已晚”,所以名“追送”。
吳道翁,名道存,安徽黟縣人。長于我四歲,所以多年來口說筆寫,都尊之為“翁”。我們相識不早,有交往更晚,是直到七十年代初在朱元璋的龍興之地鳳陽干校接受改造之時。敘事不宜于用倒裝法,還是從頭說起。頭也不能很早,因為我所知有限。只說知道的一點點,是他英文很好,上中學時期就給上海某英文報刊寫文章,其后靠這個資歷,據說未經考試就進了復旦大學。想當還是攻英文吧。畢業以后,推想也是做這方面的工作,教學?那就應該混上一頂教授的帽子。
無話即短,一跳就跳到五十年代,不知以何因緣,他來人民教育出版社英語編輯室做編英語教材的工作。其時我在語文編輯室,于是就成為較大范圍內的同事。可是不記得曾經交談。總當有狹路相逢,點頭之雅吧,因而也就有“以貌取人”的印象。小個頭兒,偏于單薄,有學業方面的精明兼品德方面的樸厚。還可以簡括言之,是雖然沒有“仰之彌高”那樣高,說是應該往上看總是不過分的。
再來個無話即短,又一跳就跳到1969年,大革命的體溫還高到三十八九度的時候,教育部撤消了,我們社直屬教育部,于是全體職工隨著教育部,于8月初走入鳳陽干校。改造的辦法主要是勞動,吳道翁與我不同班(班排之班),估計可以借年老而體單薄的光,派的勞動不會很重。是1970年5月吧,過麥秋,近尾聲的時候,派吳道翁和我打更。勞動的時間是在夜里,兩個人提一個馬燈,環繞怕偷的勞動果實走動。我們也有大本營,是個高大的麥秸垛,總是轉個圈回來,就背靠著它閑談一會兒。與小組討論的發言不同,這是真的言為心聲。都談了什么,不記得了,但有個總的印象,是他有見識,通情達理,對人厚,有所說都推心置腹。我很感奮,原因是一,他視我為知己;二,借用佛家的話說,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還能聽到“彼岸”的話。打更的勞動結束,我們各回各班,又很少見面了。但心并沒有遠離,記得1971年春,我奉命燒鍋爐,供開水,他還借打開水的機會來看看我,如果小屋里沒別人,就說兩句知心的,匆匆離去。到了5月,我們都離開干校,生路仍艱險,嵩云秦樹,就不再有背靠麥秸垛談心的機會。
由干校回到北京,他不久就帶著老伴回了黟縣。不斷有信來,說住在故居,屋前有小天井,皖南的風味,與北地不同,歡迎我去住幾天。我一貫是想得多而做得少,也想去看看那一帶的明清格調的建筑,“沉吟至今”,終于未能成行。其后幾年,大概是不甘于不勞而食吧,他移居黃山腳下屯溪的隆阜中學。仍是常有信來,說是為當地義務培訓英語人才,還編寫輔助教和學的書。書,有的出版,就寄來,仍客氣,說請我提意見。我報之以木桃,有災梨棗的,也寄去請教。有時還寄一兩首歪詩,記得其中有一首五律,題為“道翁自皖南來札詢近況卻寄”,詞句是:
皖南仍有信,珍重問何如。望道形追影,尋詩獺祭魚。雌黃求一得,曳白愧三余。”遠志行看盡,郊園臥敝廬。
其時是八十年代中期,他健康下降,曾摔腿,臥床休養。信少了,但每年春節前必寫,仍是信,而不是賀年卡。我真想去看看他,也應該去看看他,可是為不急于做的舊習所累,終于未前往,以致未能見最后一面。
他走了,給我留下的不少。大題不得不小作,只說兩件。循時風,先說可以名為唯物的,是我忙不忘閑,想湊個歙硯的金星品種,給他寫信。他不“玩物喪志”,不知何謂金星,就轉求他一個忘年交代辦,只說要好的。那位也是有什么什么“與朋友共”的精神,就把自己存的兩方讓給我一方。寄來,我看到,吃了一驚,原來是一方明坑的,石質潤到沾手的程度。再說一件分量更重,可以稱為唯心的,是還在干校,我為什么事很煩惱,他說:“已成的事,你還想它干什么!”我一生未能“聞(義為得知)道”,卻重視道。道,大多由書本來。但有少數是無意中聽來的,計可以舉三種,吳道翁這句話也許是最重大的吧?另外兩句,一是出于一小學生之口,曰“慣了一樣”,另一是出于一農民之口,曰“有享不著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三句,視同來于《本草綱目》,放在一個藥鍋里煎,恨病而服之,就可以培養對付娑婆世界多種苦的“韌性”,也就能變愁眉不展為一切無所謂吧?若然,知恩必報,對于吳道翁,他視我為友,我則應視之為傳道之師,在他墓木已拱的時候,縱使不信死者有知,我也要說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