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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西南文藝大眾化運動中的“啟蒙”邏輯

“抗戰”的現實與文藝作品、文藝運動之間關系密切。首先,戰爭改變了中國社會。民國以來逐漸形成的“軍紳”社會,在日軍侵華這樣一種外來殘暴的強力壓榨下,原本就動蕩、脆弱、畸形的社會結構,變得更加支離破碎,從相對緩慢的“蠕變”形態步入急劇惡化的軌道,社會各個方面均產生兩極分化。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戰爭導致物質生存條件的空前惡化迅速引發了社會文化生態的激變,剝削、壓迫、貪污、腐敗、麻木、愚昧,文化生態的畸形反過來又促使社會的全面崩潰,陷入惡性循環而不能自拔。

其次,社會的變化改變了作家的生活狀況:

戰爭給予新文藝的重要影響之一,是使進步的文藝和落后的農村進一步地接觸了,文藝人和廣大民眾,特別是農民進一步地接觸了。抗戰給新文藝換了一個環境,新文藝的老巢,隨著大都市的失去而失去了,廣大農村與無數小市鎮幾乎成了新文藝的現在唯一的環境。……周揚:《對舊形式利用在文學上的一個看法》,《中國文化》, 1940年創刊號,第37頁。

而一向定居在上海,靠賣稿維持生活的作家們底生活秩序,也就完全破壞了。為著工作,為著生活,他們不能不離開安定的故居。有的隨著抗戰的軍隊,踏上了硝煙炮火籠罩下的前線;有的跟著流亡的難民,踏上了荒涼落后的內地。以群:《關于抗戰文藝活動》,《文藝陣地》, 1938年第1卷第2期,第39頁。

從城市到鄉村,從沿海到內地,生活環境的重大變化,使得長期學習、工作、生活在東南沿海城市的作家們在流亡中目睹了更廣闊、更全面的社會現實,這導致了他們在思想、認識、立場上的轉變。

最后,抗戰引起了文學的改變。中國現代文學一向緊密關注現實、參與現實,“五四”時期便有典型體現,二抗戰更進一步將文藝與現實的距離擠壓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戰爭對中國社會的這種改變,突出了“救亡”的時代需要,然而,起初參與救亡、投筆從戎的多數作家發現,他們最是“無用”,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于是,文人作家們不得不在新情況、新局勢下,對新問題重新思量:文藝怎樣為“抗戰”(救亡,眼前目標)、“建國”(現代化,最終目標)貢獻力量?其答案是選擇開展、參與文藝運動,用自己手中的筆,用這種獨特的“武器”,來喚醒人們抗日救亡的意識和熱忱,來團結全民族以凝聚力量。

文人作家們就是這樣發起和參與了大西南的文藝運動。

第一節 非生即死“大時代”對民眾力量的呼喚

魯迅在大革命之后曾言,“在我自己,覺得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但這所謂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不是死,就是生。這才是大時代”魯迅:《〈塵影〉題辭》,《魯迅全集3》,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71頁。。在廣州魯迅以獨特的方式近距離感受了大革命,“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魯迅:《〈三閑集〉序言》,《魯迅全集4》,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于是更加認清了政治斗爭的嚴酷性及革命的必要性。因為那是一個極端的、畸形的年代,革命是時代之主題,最終體現為戰爭。而當最嚴酷的戰爭(抗戰)來臨時,這種非生即死的特征就被催逼到極限,造就了更為緊迫、畸形、極端的“大時代”。

魯迅的深刻,不僅在于其細節方面的敏銳洞察,還有觸及歷史本質的宏觀把握。關于民國歷史的性質,他把握到了“革命”的主題,“中國現在的社會情狀,止有實地的革命戰爭”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3》,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6頁。。而革命時代的特點重在實踐,“是注重實行的,動的”魯迅:《關于知識階級》,《魯迅全集8》,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24頁。,“大家受革命潮流的鼓蕩,大家由呼喊而轉入行動,大家忙著革命”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3》,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8頁。。所以,對不滿于現狀的革命青年而言,最緊要的是“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魯迅:《導師》,《魯迅全集3》,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9頁。,地上雖然沒有路,但通過行動、抗爭可以披荊斬棘般地闖出一條民族“新生”(現代化)之道。換言之,那是一個革命優先、實踐迫切的時代。

民國時期的內憂外患,不僅僅是精神性的,更多是物質性的。因此,所謂“革命”,其主導方面是要用物質性力量去摧毀陳腐、反動的物質性舊物這些物質性舊物,是精神性舊物——如舊文化、舊道德、舊倫理——存在的基礎。,正如“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3》,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6頁。。這和馬克思的論斷相吻合,“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馬克思 黑格爾 法哲學批判 導言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北京 人民出版社年,第9頁。。抗戰既是“大時代”中的“大時代”,是“亂世”中的“亂世”,所以更極大突出了外在、物質“強力”的重要性。而何謂物質力量?與“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頁。的道理一樣,人類社會中最強大的物質力量,源于最廣大群眾的社會實踐。正如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所論,日本是強國但也是小國,中國雖然貧弱卻是大國。參見毛澤東《論持久戰》一文,《毛澤東選集2》第448—44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因而要對抗外敵,只要將我方之優勢最大限度地發揮,就有獲勝之可能。所謂大,不僅指空間上的幅員遼闊,還有人口之眾多。所以,唯有民眾之合力才能對抗侵略之暴力。

于是,非生即死的“大時代”,對廣大民眾的覺醒、團結發出了最殷切急迫的呼喚。正是對這一歷史客觀需要的感知,中國共產黨才發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號召,造成民族革命戰爭之勢,凝聚全民之力,方能有效對抗侵略。

近代以來的社會轉型,導致了“力”元素之凸顯。根本原因在于,當蘊藏在文化價值規范中、用以維系社會穩定的“軟”性力量逐漸廢弛之時,物質性的“硬”力量便不可避免地抬頭。民國的“軍紳”政權即是其表現之一,而抗戰期間,這種堅硬的強“力”元素更顯得空前重要,其表征一般體現在軍事、政治、經濟方面。政治上,雖然國共第二次合作,但二者之間始終暗流涌動、摩擦不斷,再加上國民黨地方“軍紳”政權林立,相互防范、制衡、對抗、滲透之情形不斷發生,故內耗嚴重。軍事上,中國軍隊相較日軍而言裝備落后中國軍隊裝備落后乃就整體而言,其內部亦參差不齊。中央軍王牌裝備最好,中央軍次之;地方所謂“雜牌軍”裝備上比不上中央軍,較好的如滇軍的法式裝備,其他一般“雜牌軍”裝備較差。,指揮系統表面上統一但實際上中央軍內部、中央軍與雜牌軍之間仍矛盾重重。經濟方面,國民政府在東南沿海的現代化成果,多被日軍破壞、侵占,內遷工業規模及數量均十分有限,財政上愈加依賴農村與農民。內地鄉村及廣大農民成為戰時國家的支柱力量,這不僅體現在提供龐大軍費及財政稅收方面,還有軍隊方面的巨大傷亡、各種軍民建設上的人力需求等等。所以,越是在抗戰這樣的極端時刻,人們便越會發現真正的國之強“力”源于民眾。

試簡要回顧近代以來,“力”及“民眾之力”的覺醒過程。

中國傳統社會,自秦漢以降皆以及文官集團治理為特征,由此才屢屢出現廣土眾民的漢族常被少數民族武力征服,但武力強盛一時的少數民族卻無一例外被中國文化所征服之情形。所以,中華文明歷來都不是漢文化的一元格局,而是不斷雜取融合諸多民族之文化。中國文化之精髓在“文治”而不在“武功”,也恰恰因為此,傳統社會在規模上才能夠保持龐大的“帝國”架構,若依靠武力統治則勢必難以為繼。因此,傳統社會中,帶有武力色彩的身份、職業常被視為低下行當,俗語中就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之說。蔣夢麟回憶家鄉,描寫了鄰村一位品行不端的人去當兵,在他告假返鄉時,大家避之若瘟神,因為村民們有個牢不可破的觀念,認為當兵的都是壞人,可鄙可怕而且可憎。蔣夢麟:《西潮·新潮》,長沙:岳麓書社,2000年,第110頁。連國外觀察家也注意到:“兵”在中國向來被認為是比罪犯還不如的寄生匪徒,而兵的主子更被目為強盜王。【英】班威廉·克蘭爾:《新西行漫記》,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年,第141頁。

然而,此情形在近代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改變,根本原因在于帝國主義的全球擴張主要表現為暴力侵略,而中國(近代以來)長期處于被暴力凌辱的狀態之中,抗日戰爭亦是該過程的延續與高潮。李約瑟曾描述過西方世界長期大肆侵略養成的一種統治心理,概括成一句話就是:“……因為我們有/馬克沁機關槍,而他們沒有”。英 李約瑟 基督教和亞洲文化 四海之內 東方和西方的對話 北京 三聯書店1987年,第176頁。所以,近代以來中國人曾發生過心態上的轉變,此轉變來自生存危機:

最要緊的是救中國——北方由陸路來的東南由海道來的強……敵都得應付。那么,怎么辦?趕快建立一支裝備現代武器的現代化軍隊吧!士兵必須訓練有素,而且精忠報國。我們怎么可以瞧不起軍人呢?他們是保衛國土的英雄,是中國的救星,有了他們,中國才可以免受西方列強的分割。鄙視他們,千萬不可以——我們必須提高軍人的地位,尊敬他們,甚至崇拜他們。不然誰又肯當兵?

大家的心理開始轉變了。……從此以后只有好男才配當兵。蔣夢麟:《西潮·新潮》,長沙:岳麓書社2000年,第110—111頁。

抗戰爆發后,知識分子也普遍意識到這種轉變。如聞一多經歷了西南聯大的小長征,目睹了文化衰頹、國家敗亡的過程,而在那些知識者印象中最愚魯、遲鈍、畏縮的鄉下人身上,卻閃現著原始的生命之“蠻力”。于是,他在《西南采風錄·序》中才給予熱烈的贊頌:

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蟄伏了數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一口。打仗本不是一種文明姿態,當不起什么“正義感”“自尊心”“為國家爭人格”一類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們的命,我們是豁出去了,是困獸猶斗。如今是千載一時的機會,給我們試驗自己血中是否還有著那只猙獰的動物,如果沒有,只好自認是個精神上“天閹”的民族,休想在這地面上混下去了。……還好,還好,四千年的文化,沒有把我們都變成“白臉斯文人”! 聞一多:《西南采風錄》序,《西南采風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年,第3—4頁。

也就是說,對于中國這個向來講究“文治”的國家而言,發生“力的自覺”皆因長期遭受外來武力、暴力的刺激。而“力的自覺”的發生,則不僅僅集中在軍隊上面,還體現在民間原生態的“野蠻”力上,并延伸到廣義的“技”與“器”的層面:

在整個的自由中國,技術工藝的重要性有著從來未有的貨幣價值乃至權威。到處的著重建設,促起了對雙手有訓練的人們的注意。學者和政治家所全部靠賴的便是這些工人——石匠、木匠、鐵匠、機械師,他們真正創造了自由中國,——除了他們之外,似乎都是無用的人,只會說話不會做事情。就我看來,在這些有著有用的雙手的人們中間,正日益產生一種力的自覺。【美】埃德加·斯諾:《為亞洲而戰》,《斯諾文集2》,北京:新華出版社,1984年,第200頁。

也就是說,“力”的范圍不僅僅表現為“武裝暴力”,還包括在技術、器物以及生產中蘊含的“物質”力量。而這些力量的承載者,則是那些看似笨拙、不善言辭乃至歷來無聲的勞苦大眾。

于是,抗戰爆發改變了以往的局面,在最慘烈戰爭的錘擊下,之前最被社會上層(包括知識分子)忽視的人民群眾映入人們的眼簾,且迅速凸顯,成為矚目的焦點。在抗戰這個最真實、迫切感受生死存亡的“大時代”,在有可能促使民族新生的后備選項中,知識者驚訝地發現了“民眾”之偉力。造成該結果的原因有:

其一,近代教育體制孕育的現代知識分子,與中國近代化的城市化天然同步,且知識形態上的分門別類造就的多是“專門家”“技術家”。前者導致了知識分子與廣大鄉村、農民的遠離,后者則顯示出較強的“知識化”傾向,兩者都在客觀上導致了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陌生,雙方互不了解。關于這一點,第二章第三節中將有詳論。而在戰時的漂泊、流亡、貧病中,知識者重新接觸了中國社會,體驗其更全面的現實,在尋找國家富強、民族獨立的出路時,民國“軍紳”政權的兩大主導力量,無論“軍”抑或“紳”,其丑陋、腐朽的反動面目以一種集中爆發的形式呈現在知識分子面前。

其二,抗戰拉近了知識分子與大眾的生活,提供了兩者相互了解的條件。于是,令知識者震驚的是,恰恰是為“上層人”“文明人”所瞧不起的鄉民,雖然其生活的苦難艱辛與“軍”“紳”的享受奢華形成(戲劇性的)強烈對比,但無論在前線或是后方,恰恰是他們扛上了抗戰中最沉重的人力物力重擔。這體現在各個方面,首先,軍隊主要來源于農村和農民。在1938年“文協”召開的一場“怎樣編制士兵通俗讀物”座談會上,他們表達了一致看法:

錫金:我覺得士兵和民眾所需要的,應該是有共同的地方的。

炳永:兵士本多來自田間,所以兵士與民眾的生活有相同之處。

振武:我以為在目前軍民一致抗戰的現階段,兵與民是不必有顯著的分別的,目前在前線參加抗戰的隊伍,就有許多是新從農村里出來的老百姓。

安娥:是的,現在的一般士兵多半來自農村,所以我們的作品也必須發導士兵愛家鄉、保護家鄉的感情。老舍、錫金、徐炳昶等:《怎樣編制士兵通俗讀物(座談會)》,《抗戰文藝》, 1938年第1卷第5期,第34頁。

其次,后方的建設、運輸、生產等活動也都主要靠農民來支撐。植山在其報告文學中總結了農民在抗戰中的地位:“農民,其實并不是當真天生‘落后的’。只要想一想多少壯丁在前線作戰,在后方運輸,便可了然最主要而且最基本地支持著抗戰的脊柱,其實還是農民。”植山:《懷鄉病與難民》,《抗戰文藝》, 1938年第1卷第11期,第141頁。作家耕史在考察了戰時的西北公路之后,也發出這樣的感慨:“沒有一個人能估計西北這些運輸的脈絡對當前的抗戰貢獻有多大。這些貢獻當然不是幾位負責人物獨有的功績,它是西北成千成萬無名英雄以他們的血肉筑成的——歷史是屬于這些無名英雄的呵!”耕史:《西北公路是怎樣筑成的》,《改進》, 1940年,第2卷第7/8期,第275—276頁。

最后,除了人力、物力之外,抗戰的財源也主要來自農民。民國社會的“軍紳”結構使得真正占有權力和財富的“軍”“紳”階層,不但逃避了他們應當上繳國家的賦稅,而且還借助其手中的征稅權大肆勾結、巧立名目、渾水摸魚、中飽私囊。戰時國家人力、物力、財力的緊張,反而成為他們投機倒把、聚斂財富的天賜良機。因此,抗戰期間,政府主要從農民那里獲得人力、財力及糧食供給以支持戰爭。參見【美】易勞逸《毀滅的種子——戰爭與革命中的國民黨中國(1937—1949)》第4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

其三,下層民眾身上雖然有著愚昧、保守、落后等特征這一特征在戰前一直是較為頑固地存留在大多數知識分子的“農民”想象中的,并且這種想象來源的重要途徑之一,便是代表工業文明的西方現代文明體系、知識體系對傳統農業社會的片面設定。,但更令知識者震驚的是那些他們以往所不了解的另一面。如淳樸、善良與堅忍,如那種面對災變、苦難的默默承受與樂觀。這個巨大發現,亦使得越來越多知識者越來越把“抗戰(民族獨立)”“建國(現代化)”的希望投向民眾。有學者早就指出:

40年代對“農民”的再發現,不僅是社會學、政治學,以至民族學意義的——這種意義因為抗日戰爭所特具的“以農民為主體的民族解放戰爭”性質而得到前所未有的強化,這是誰都可以看到的;而另一面,當戰爭于眨眼之間毀滅一切的殘酷性,使得人生活與觀念中的一切都變得不穩定、不可靠,顯示出生命的有限、短暫與脆弱時,“農民”就作為一個“永恒”的存在,被人們驚喜地發現。錢理群:《“流亡者文學”的心理指歸——抗戰時期知識分子精神史的一個側面》,《拒絕遺忘:錢理群文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170頁。

農民身上那種在屈辱、苦難中,默默承受卻又生生不息的頑強,具有一種“存在”意義上的永恒價值。他們默默無言卻又內蘊堅韌,這種形象的反差極大地沖擊了作家:他們,在任何時代,都是人類社會存在的主體,知識者的所有努力,都應當主要以他們為目的和歸宿。穆旦經歷了西南聯大的小長征,穿過了祖國內地許多閉塞、落后的地方,看到了他此前陌生的卑微鄉民,然而恰恰在這些“佝僂”“粗糙”的人民中,他發現了支撐“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力量。穆旦以他的《贊美》,表達了知識分子在苦難、麻木、無言的農民身上,感受到其中蘊含著的“力”的深沉: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眾的愛,/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李方編:《穆旦詩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134頁。

作家司馬文森戰時隨軍采訪,曾進入粵北一個遭受日軍蹂躪的村莊,他記錄下這些饑餓而又淳樸的村民:

沿途都能看見農民的尸骸,燒毀的房子和許多敵人來不及搬走的贓物。……大家默默地集中在河岸的草坪上,等待我們的編遣。不久婦女和老人也回來了,她們親眼看見自己的田地荒蕪,房屋變成廢墟了,而青年人的尸體到處橫陳著,卻沒有一個人流淚或號哭,大家默默集中在河岸的大榕樹下,又久久地望著滃江的流水。

“田地已經荒了,房子又被燒毀,你們以后將怎么辦呢?”我在這群饑餓的人群中,拉到一個老人問。

“我們很快就會在這片火燒場上建起房子,并重新耕地。”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好像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似的。司馬文森:《滃江的水流——粵北散記十一》,《文藝陣地》, 1939年第3卷第11期,第1161頁。

當王西彥到臺兒莊考察之時,亦看到類似的情形。雖然村莊、房屋被敵人的炮火毀棄,但一位質樸的莊稼漢卻微笑著對中國的軍人說,“辛苦你們了”,“屋子‘沒’了不打緊,地總是打不了的!……只要有得吃,慢慢來,一個好年成,就行!……可不是嗎,鬼子打走了什么都好說!”王西彥:《被毀滅了的臺兒莊》,《戰地》, 1938年第1卷第5期,第155頁。

還有一種情況,即“軍”“紳”的互相依賴、勾結,雖然能形成面對下層民眾的利益掩護優勢,但在這種壓迫急劇惡化滑向毀滅的深淵之時,任何處在糾纏勾結中的勢力,將難以隨意抽離并全身而退那些仍然或保留傳統儒家、“士大夫”觀念的紳士,或真正信奉西方現代文明中的進步觀念的某些西化紳士,自然是處于這種政權形態的“軍紳”結構之外,或者至少是較為邊緣的。,所以,戰時占據政權中心的“軍紳”勢力,很難在整體上發生積極向上的變化與進步,而戰前處于被拋棄狀態的民眾一經宣傳、教育和鼓動,反而能產生相當積極的變化。如果說,在下層民眾(主要是農民)身上蘊含的那種面對苦難的堅忍、承受是“靜態”的話,那么這種在抗戰中不斷進步的情形便是“動態”的,知識分子從這兩方面獲取了希望與信心甚至由于情感與思想的沖擊、轉變過猛、過劇,因而從一開始就有“崇拜”的傾向,再加上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上的引導,就更是加強了這一傾向。。比如,戰時在軍中服務的賈植芳,就描寫了他在民眾的變化中,看到希望受到鼓舞的情景。當時,他作為一個新進文藝青年正與胡風交往,在致胡風的信中寫道:

在這個只能生細菌的地方,主要的還要做內部消毒的工作,魯迅先生的改造精神論,我一直到現在都覺得是一種正論。……馬馬虎虎、自私自利二大潮流,還是河一樣的在人們中間流蕩,前方后方化,所得的戰爭教訓,不過是東西太貴一點而已,真是悲觀。不過把眼睛從高級人們的頭上抬過去,看看愚夫愚婦、士兵、鄉下小孩,都是進步了,大大進步著,我想,這里就是希望。……也因此,覺得文學應該和群眾擁合,奉仕于群眾,是現在文學的真實結論。《七月》發行大眾版,極為擁護。賈植芳:《賈植芳文集:書信日記卷》,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9頁。

并且,他把自己親見的這些鼓舞人心的現實,用文學的方式表達出來,創作《手續劇》一篇寄給胡風,內容是:

寫著一個事實樣的東西,記得初經歷了這樣的題材,很為感嘆,戰爭啟發了民眾的靈魂,而在好的民運工作下,群眾雖還不能馬上跳出貧窮,但漸漸脫了愚昧,愚昧實在比貧窮更厲害,但是能脫出愚昧,也就能離去那天賦樣的貧窮。而啟發了的群眾,那力量是固執樣的,不可遏止的。這是這次戰爭給中國民眾的變化,也就是將來希望的種子。賈植芳:《賈植芳文集:書信日記卷》,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3頁。

其四,需要再次強調的是,知識分子對于“人民”的“偉力”的發現,及其這種心理、認識上的轉變,至少包含著兩方面的心態和考慮。一方面,作為知識分子群體,無論在傳統社會中是“志于道”“以天下為己任”,還是在現代社會中強調其公共性與社會責任感這兩種要求有不同,也有相通之處,在民國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中間,二者是共存的。,都要求他們能“為民請命”,成為社會的良心,但此前與廣大民眾的隔離和陌生(這客觀上造成知識者對其職責的某種逃離及背叛),令有良知的知識者在抗戰中有一種普遍的愧疚情緒,常在理性上主動要求反思,要求拋開昨日之我,以更激烈的姿態貼近人民。另一方面,知識分子在他們先前生活的狹小空間內,找不到堪可拯救國家民族的力量與出路,“人民”的驟然出現給予其(或許是過頭的)“希望”和“驚喜”。在大西南文藝運動中的知識分子眼中,社會的上層與下層是截然分明的兩樣:前者雖在抗戰之初一度有振作之勢,但此后變本加厲地惡化、墮落,呈現出無可救藥之敗象;后者則是大眾默默地忍耐與承受。在下層民眾無言的承受中,知識者發現了推動“抗戰”“建國”的力量。

其實,群眾的歷史地位有以“量”取勝的特點,即便如此,也并非在所有的歷史階段都顯赫、奪目,在和平時期的常態社會中,當改良與漸變是社會演進的主要形式之時,群眾在歷史舞臺上的角色并不耀眼,但在以戰爭為主要形式的如此極端的歷史階段,社會受到各種力量的壓迫、擠兌,且民國“軍紳”社會內部已處于“僵局”“泥潭”或“死結”狀態,當改良和漸變在事實上已不能奏效如貝克曾言“中國已經到了急需這種激烈變革的關鍵時刻”,參見【美】貝克《一個美國人看舊中國》第77頁,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費正清也曾說過,“在中國,我清楚看到:改良的要求被扼殺,剩下的路只有造反……當我花費更多時間考慮,如果我來作主,對中國這種一團糟的局面該怎么辦,我的結論日益趨向于我也會采用中共的做法。如果不激烈,便不能打破這種局面”(【美】費正清《我發現了左派》),參見張鳴、吳靜妍主編《外國人眼中的中國(第5卷)》第422—465頁,長春:吉林攝影出版社,2000年。,只能無奈選取革命的雷霆手段,群眾的強“力”才往往易被凸顯。

對民眾力量的再認識,除上述大西南文藝運動中的文人作家外,眾多在華外國知識者也都有強烈體會。如白修德、賈安娜曾總結支撐中國抗戰的真正力量,他們特別強調重慶的力量極為有限,且只在抗戰初期展示過一些精神與力量:

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一年之間,重慶的脈搏里,跳動著戰時全民族的力量。因此,匆促的旅客很容易造成一個錯誤,認為重慶城本身是強有力的,力量是從它那兒產生而流注到鄉下。實情恰恰相反。中國的力量是在于農村,在于千百萬農民的精力,農民的意志才使重慶感染了力量,光是重慶是沒有什么的。對戰爭的真正的答復,是在于遍布在大陸上的星星似的鄉村。重慶過去的精神僅止于轟炸完結時,止于太平洋戰爭爆發時。危險過去,這精神就死了。【美】白修德、賈安娜:《中國的驚雷》,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年,第19頁。

在戰時的中國,像愛波斯坦、貝克、克蘭爾這樣的作家,他們冒著風險,經歷了長期旅行,深入到一般知識者難以觸碰到的內地、農村,親身體驗與西方國家迥異的中國社會,較全面觀察、了解了國民政府自上到下的各個階層后,得出了較為一致的結論。即對于中國這個戰爭中的盟國,美國的最高決策者總是把眼睛盯著蔣介石統治集團,而對中國人民和他們的武裝力量卻不屑一顧,其實那才是真正抗日的核心。

現在看來,我在中國居住的那幾年正值變革成熟的關鍵時刻,舊社會已腐朽得再也不能茍延殘喘下去了。

鑒于在這樣一個混亂與變革時期中,發生在普通老百姓中的那些小事情可能比正規史書中的重大事件更為重要。于是,這就形成了本書的主體部分。我認為,只有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千百萬人民才真正是歷史的締造者。【美】愛波斯坦:代序,貝克:《一個美國人看舊中國》,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第2—6頁。

普通一般史家、新聞記者和外交家只會注意一個國家或政黨的首領和巨頭,從這些要人們的言論行動中去估計一國或一黨的前途,但是中國的前途絕不是單純從幾個巨頭身上所能窺測。中國人民大眾的真正生活也不是幾個巨頭們所能代表。政治方面的變化,不過是下層沸騰著的洪流上所泛出的一點泡沫而已,而中國內在的力量亦只有在接觸到下層洪流時才能感覺到。這個洪流是靜靜地不斷地在進行著,它的力量日益增加,誰也不能加以遏制。【英】班威廉·克蘭爾:《新西行漫記》,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年,第393—394頁。

而曾經在日本做長期觀察的弗雷達·阿特麗,基于其對日本各階層及形勢的了解,寫作了《日本的泥足》一書,剖析了日本對外侵略的內部深層原因,描寫了日本國內政府與民眾、內閣與軍方等重重矛盾。戰時阿特麗又來到中國,在目睹中國軍民頑強抗戰的事實后,這位對交戰雙方都頗為了解的觀察家直言不諱地宣稱:“無論知識階層和富裕的人們有多少缺點,中國平民的驚人的頑強的抵抗力,中國兵士、農民和勞工的勇敢和堅忍,已經使中國繼續抗戰了兩年了,我相信他們到底要使日本所有的優勢失卻效力的。”【英】弗雷達·阿特麗:《揚子前線》,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年,第228頁。

最后,“力的自覺”也還有其歷史之因。近代以來中國社會處于劇烈轉型期,外有帝國主義的虎視眈眈,內有政局動蕩、軍閥混戰,在這樣的“亂世”,暴力、武力元素滋生有其歷史必然性。和平穩定的社會常態被打破,傳統文化價值體系亦失去規范效力,此情勢下,“武裝暴力”走上歷史舞臺在過往人類史中亦屬常見,民國“軍紳”社會即因此而成。只不過蘊藏在“軍”“紳”中的武裝強力,只是在面對手無寸鐵、一盤散沙的民眾之時,才彰顯出其淫威,若面對帝國主義更為現代化的鋼鐵軍團時,則難逃失敗命運。故而,支撐抗戰走向勝利的最根本力量,始終是中國(尤其是下層)人民。

所以,在抗戰之初的一個短暫時期內,文藝界曾經一度亂了方寸,找不到自己在抗戰中的位置,“在抗戰初期,一般的作家們受著戰爭的強烈刺激,都顯示著異常的激越,而較少平穩的靜觀,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郭沫若:《由日本回來了》,《宇宙風》, 1937年第47期,第511頁。

許多作家表示恨不得投筆從戎,還常常感慨所謂書生之百無一用,并且,當時確有不少文人于極度亢奮之中,意欲脫下長袍,放下筆桿,奔赴抗戰前線,或直接參戰,或從事戰地勤務。還有一些欲上戰場而未得者,也投身于組織群眾或協助政府處理日常行政等事務中。馮崇義:《國魂,在苦難中掙扎——抗戰時期的中國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17頁。如從日本匆匆回國的郭沫若,就曾寫下這樣的詩句:“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去國十年馀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而逃到重慶的另一位學者的詩句,更為簡單明了且富有代表性:“早識書生無一用,當年悔不著戎衣。”楊玉清:《國難客重慶有感》,《民意》(漢口), 1938年第42期,第4頁。近代以來一直趨向集中于城市的知識分子,主動或被動地舍棄了洋樓大廈和抽水馬桶,去接受內地的茅屋泥房與毛坑木盆,變成了所謂的“馬路文人”。柳湜曾著文指明他們在抗戰中的出路:“戰爭向全面全民族開展,將大打開救國之門,歡迎一切知識者到戰斗中來。戰爭也將鍛煉一切知識者,武裝自己,丟掉西裝、長袍、書齋、研究室、講壇,而換一個崗位,與前線持槍殺敵的戰士一樣,肩并肩地站在國防各陣線。”柳湜:《云集武漢的文化人往何處去?》,《全民周刊》, 1937年第1卷第2期,第20頁。

然而,“對于多數文人來說,他們越發‘投筆從戎’,越發暴露出他們的‘無用’,因為他們在戰斗和運輸、救護等工作中,處處都比不上普通的士兵、工友或農民”馮崇義:《國魂,在苦難中掙扎——抗戰時期的中國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17頁。。不過,只要知識者真想涌入抗戰救亡的浪潮中,接觸了他們之前沒有經歷過的人和事,在一段時間的冷靜觀察及思索后,既認識到自己的缺點,又能發現自己的優勢,便能找到自己合理的位置。這就是為什么,當時參與抗戰的大多數知識分子,哪怕此前與文藝工作并無太大關聯,也都紛紛加入到文藝運動的行列中去。因為,說到底文人們的筆桿與喉舌在抗戰工作中確實大有用武之地,它們同樣可以成為抗擊侵略的有力武器,可以是一支“文化的軍隊”,而且是“團結自己、戰勝敵人必不可少的一支軍隊”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3》,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47頁。。其中最大的效用,就是通過報紙、刊物、演出、歌詠等文藝形式做抗戰宣傳動員,把散亂的、缺乏現代“國家”意識的民眾鼓動起來,將其身上蘊藏著的潛在“力量”組織到“抗戰建國”軌道上來,使其從“自發”走向“自覺”。

也因此,抗戰時期大西南的文藝運動具備了與此前歷次運動全然不同的一大特性,即其目的不是為了造就某種嶄新的文藝形態(如“五四”時期的白話新文學等),而是一場以實現“抗戰(民族獨立)”“建國(現代化)”的社會目標為中心的社會運動;而運動中諸多文藝作品的讀者對象,與“五四”文學革命時代及其后的革命文學時代有根本不同。后者雖亦有面向大眾的意愿,但實際上沒有實現,其受眾仍難突破青年學生和小市民的圈子。但抗戰期間的知識者,無論被迫還是主觀走向落后的內地、農村,接觸陌生的農民與基層,都使這場文學運動的對象,較大程度直接涉及以(大多數不識字)農民、工人、士兵為對象的下層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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