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碎片
由于資料的缺乏,杜甫早年的事跡已難以詳考,我們只知道他在幼年時得過一場大病,由于姑姑悉心照顧,甚至不惜犧牲親生之子,終于病愈,事見《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杜甫在《進封西岳賦表》中說“是臣無負于少小多病,貧窮好學者已”,其中“少小多病”,當指此事而言。杜甫是一個早熟的孩子,表現出超強的記憶力和出眾的文學才能。他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中回憶童年時代觀看公孫大娘舞劍時說: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開元三年(715年),杜甫才四歲,一個四歲的孩子對公孫大娘的一次普通演出印象竟然如此深刻,時隔五十多年后還能寫出這樣驚心動魄的觀感,可見這個孩子的藝術感受力之敏銳,確實是不同凡響。另外《壯游》還說:“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鳳凰乃是盛世的祥瑞,七歲的小杜甫一開口就歌詠鳳凰,可以看出他的高遠志向。一幅國泰民安的盛世圖景已經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清晰地勾畫著,展翅高飛的鸞鳳在詩國的天空中盤旋鳴叫,既是為國家政治的清明而歡呼,同時也昭示了詩人的理想與抱負。心性高傲的杜甫對凡鳥往往投去輕蔑的一瞥,他自許的乃是雕鶚、蒼鷹和駿馬,而他的圖騰則是象征著國家祥瑞的鳳凰。另外,《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云“學詩猶孺子”,“孺子”即幼兒,可見他從幼年就開始學習作詩了。《壯游》又云:“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杜甫從九歲開始練習書法,其習作很快就積攢了不少。
杜甫十四五歲便開始出入王侯府邸,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了。《壯游》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原注:“崔鄭州尚,魏豫州啟心。”可知杜甫當時與鄭州刺史崔尚、豫州刺史魏啟心等人有過交游,并以出眾的文才博得了這些文壇耆宿的揚譽。另外,《江南逢李龜年》中云:“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首詩作于大歷五年(770年)春,流寓潭州(今湖南長沙)的杜甫遇見了漂泊江南的樂工李龜年,追憶兩人早年的交往,不禁感慨萬千,遂寫下這一千古名篇。詩中提到的“岐王”是李范,“崔九”即殿中監崔滌,兩人都卒于開元十四年(726年),這年杜甫才十五歲,由此可見,這個早熟的天才少年確實是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出入王侯第宅與宴酬唱了,《壯游》中“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并不是詩人說大話,而是實錄。隨著年齡的增長,杜甫的身體也變得愈發強健起來,但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處處顯示出少年頑皮的天性,他在晚年所寫的《百憂集行》中回憶道:“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另外,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說:“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這段說的也是他少年時期的情況,可惜諸家注本對“甫昔少年日”這一句的解釋有誤,于是對“早充觀國賓”的理解也就出現了偏差。“觀國賓”,即觀國光的王賓,語出《易經·觀卦》:“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周禮·地官·大司徒》曰:“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注:“鄉大夫舉其賢者能者,以飲酒之禮賓客之。既則獻其書於王矣。”后代地方上設宴以招待應舉之士,即賓禮之遺意。
最早對這兩句詩進行解釋的是宋代黃鶴,他認為“早充觀國賓”是杜甫開元二十三年(735年)由鄉貢參加進士考試。黃鶴此說影響深遠,其后錢謙益、仇兆鰲、浦起龍、楊倫等人多承襲其說,只是將杜甫參加鄉貢的時間由開元二十三年修正為開元二十四年(736年),蕭滌非先生在《杜甫詩選注》中注釋這兩句詩的時候也大致采納了黃鶴的這種說法,他說:“開元二十三年杜甫由鄉貢參加進士考試,時年二十四,所以說‘早充觀國賓’,‘充’即充當。”如果按照上述這種解釋,難免會出現以下不可回避的問題和矛盾:第一,杜甫在洛陽參加進士考試時已經是二十五歲的青年,這與詩中的“少年日”在年齡上明顯不太一致,如此解釋,顯得捍格不通。第二,將“少年日”解釋成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與下句“早充觀國賓”的“早充”不能銜接,造成了兩句詩首尾難顧,因為以二十五歲的年紀去充當觀國之賓,已經不能算“早”了。第三,“早充觀國賓”下面的“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兩句,回憶的是詩人十四五歲時的經歷(詳說見下文),若“早充觀國賓”說的是二十五歲參加進士考試,那么整首詩在敘事順序上就明顯顛倒了,以杜甫思維之縝密,當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第四,將“觀國賓”解釋成參加進士考試有些想當然,因為唐代的進士考試雖然可以作為國家的重要慶典,但是這種考試是非常頻繁的,人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了。那么充當這樣的國賓,并不算十分珍貴和難得,似乎不值得杜甫在詩中特別驕傲地提出來。因為我們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發現,杜甫在說自己的生平經歷時僅僅提到了這一件事,那么這件事應該是一次非同尋常的人生經歷才對。
既然杜甫參加的典禮不是進士考試,那么詩中提到的這次國家盛典究竟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杜甫這次“觀光”的國家慶典很有可能是開元十三年(725年)玄宗東封泰山的出發儀式。玄宗封禪泰山,是開元年間的一件大事。天子大駕發自東都洛陽,有很多皇親國戚、高官顯貴跟從,一定有一場隆重的出發儀式,杜甫所謂“早充觀國賓”可能是指此事。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江南逢李龜年》中提到的李范和崔滌,都曾陪同玄宗一起東封泰山。崔滌更是玄宗封禪泰山的有功之臣,從泰山封禪回來后,他被玄宗擢為金紫光祿大夫,封安喜縣子。可能是操持這次封禪大典累壞了,崔滌于開元十四年(726年)因病去世,玄宗追贈他為兗州刺史。所以“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這兩句詩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親歷“開元全盛日”的杜甫,少年時代曾親身經歷了國家最隆重的一次典禮,極有可能是開元十三年(725年)玄宗封禪泰山。至于杜甫作為岐王李范和殿中監崔滌的座上客是否有資格從行至泰山,這確實是個問題,在沒有充分的材料證明之前只能存疑了。但少年杜甫起碼目睹了玄宗龐大的封禪隊伍從洛陽出發時的盛大儀仗,因此,這次標志著國家興旺昌盛的典禮也給杜甫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這對他“致君堯舜”政治理想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促進作用。但非常可惜的是,這樣重要的信息竟然被歷代的杜詩注家們輕易地忽略了。
杜甫少年時代活躍的身影,我們從杜詩中還能找到一些證明。《壯游》中已經提到“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崔尚、魏啟心等人交口稱贊少年杜甫的詩才,認為他很像漢代大文學家班固和揚雄,那么《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說的應該也是杜甫少年時的情形。“賦料揚雄敵”和“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是多么的相似!而且杜甫這個少年天才的名聲,竟然驚動了當時的大文豪李邕,他慕名主動前來結識這個少年,甚至連當時的著名詩人王翰也愿意和杜甫做鄰居。《壯游》又云“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也可看出少年杜甫的傲氣與自負。朱鶴齡在《杜工部詩集輯注》中指出:“邕、翰皆公同時前輩,‘識面’‘卜鄰’乃當時實事。”既然是“實事”,那么我們下面就分別考察一下李邕、王翰與杜甫初識的時間。先看杜甫和李邕的交往:天寶四載(745年)夏,杜甫與北海太守李邕相會于濟南歷下亭,作《陪李北海宴歷下亭》,詩云:“東藩駐皂蓋,北渚凌青荷。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后來他在《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中又云:“伊昔臨淄亭,酒酣托末契。重敘東都別,朝陰改軒砌。”其中“重敘東都別”之句表明,二人的濟南之會并不是初次相逢,此前他們曾在洛陽見過面。據朱關田《李邕年譜》,李邕開元年間曾兩次入洛陽,第一次是開元十二年(724年)由陳州刺史任上,第二次是開元二十九年(741年)七月由滑州刺史任上。開元十二年(724年)和開元二十九年(741年)杜甫均在洛陽,所以他在《八哀詩》中所說的“東都別”不知是指哪一次。但是開元二十九年杜甫已經三十歲了,而立之年的杜甫受到前輩李邕的賞識固然值得驕傲,不過也并不值得特別炫耀。但倘若是開元十二年的話,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因為開元十二年李邕將近五十歲,而杜甫才十三歲,若前輩李邕前來求識面的話,那對少年杜甫來說真可謂是一種殊榮了,自然是值得夸耀的。因此“李邕求識面”極有可能發生在開元十二年(724年)。同樣,“王翰愿卜鄰”的時間也是可考的。假如王翰卜鄰確有其事的話,那他什么時候才有可能和杜甫在洛陽會面呢?考《舊唐書·王翰傳》:開元十四年(726年),張說罷相,王翰出為汝州長史,改仙州別駕,后貶道州司馬,卒。也就是說,只有在開元十四年(726年)被貶以前,王翰才有可能與杜甫為鄰;而開元十四年(726年)杜甫剛好十五歲,這正好說明“王翰愿卜鄰”極有可能是其少年時代發生的事。那么,讓我們再來看一下《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敘述順序:
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可見,從“甫昔少年日”一直到“王翰愿卜鄰”,說的都是杜甫十四五歲時的事情,這幾句是詩人自敘少年讀書時期的“挺出”之才。若將前面的“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解釋成二十四歲參加進士考試之事,而后面又說自己十四五歲為李邕、王翰所賞識,便于敘述順序上出現了前后顛倒,顯得語無倫次,因此舊注的解釋就顯得愈發不可信了。而將“早充觀國賓”解釋成少年杜甫參觀過開元十三年(725年)玄宗封禪泰山的出發典禮,便和下文的“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在時間上相吻合,無疑更加合理。
總之,杜甫的早年事跡雖很多已不可考,但通過杜詩中的蛛絲馬跡,使用“以詩證史”“以杜證杜”的科學方法,我們還是可以窺見杜甫早年一些被忽略的事跡,特別是他十四五歲“出游翰墨場”時的經歷,雖然這些事跡已經非常模糊。《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這兩句詩透露出一個令人難以察覺的信息,即杜甫少年時在東都洛陽曾目睹了玄宗封禪泰山的出發儀仗。盛世的輝煌給杜甫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所以后來當他面對國家殘破、民生凋敝的悲慘景象時,對盛世的緬懷就顯得更加強烈。他在《憶昔二首》其二中說“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悲痛和巨大的心理落差,如果我們從他目睹開元盛世的經歷來看,或許就更容易理解其心理動因了,這都是考察杜甫早年事跡帶給我們的啟示。
贊曰:
唐杜肇始,遠自伊祁。襄陽武庫,枝葉紛披。
文武傳家,近代凌夷。李杜蘇崔,文名永垂。
俠烈相續,挺劍揚眉。哀哉孝童,身死忘危。
義陽敦教,妙女好兒。勤孝死悌,燕國銘碑。
永昌被難,命懸如絲。豈無至痛,詩圣惜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