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冠子
- 周瘦鵑小說集:世相·對鄰的小樓
- 周瘦鵑
- 3896字
- 2020-12-11 14:33:29
春雨廉纖,一連已好幾天。滿天的濕云閣住了春晴,使人悶損極了。那天也正是春雨廉纖的一天,有一家親戚在妙蓮華庵中做佛事。上海的風俗,做佛事也像請人吃喜酒一樣,邀請一般親戚前去熱鬧。只須送些錫箔、香燭、草簍等類,便可去吃一天,玩一天。骨牌噼啪之聲和鐘魚叮當聲相應(yīng)和,也正是佛門中的奇觀啊。這一天我恰沒有事,并且因親戚的關(guān)系,不能不去叩一個頭,因便隨著母親,同到妙蓮華庵中。
妙蓮華庵是個尼庵,地點很幽靜。門前一條小河,宛宛地流著,也有幾枝楊柳梧桐做那院子里的點綴物。此時春寒料峭,只有空枝篩雨,料想到了初夏初秋的當兒,定有柳絲梳風、梧葉蔽日咧。我們既禮過了佛,母親坐在經(jīng)堂中,和幾位老太太坐在一起念“阿彌陀佛”,把錫箔折成一只只的錠兒。我空著身體沒有事做,將大殿上的幾尊佛像都看熟了,便閑閑地踱出去。好在庵中占地還不小,倒容我在前院后院中往來踱著。
我踱過了后院,見后院的背面還有一弓之地,種著些青菜,著了雨,綠油油地甚是可愛。在這菜田的一面,有一間矮屋,門口掛著許多面筋干菜,分明是廚房了。我沿著菜田踱過去,若有意若無意地向廚房中探頭一望,望見里面黑魆魆的,仿佛有一座灶頭。灶上放著一個油盞,鬼火熒熒,暈作一絲絲的慘綠色,照見一個法衣破舊的老尼,正坐在一條矮凳上流淚。
這老尼分明是專司燒飯煮菜的,那件七穿八洞的法衣上,差不多被油垢占了一半的位置。此時只為伊正在流著淚,那前襟上沒有油垢的所在,都被眼淚沾濕了。我借著門外的天光和灶上的火光,倒把那老婆子瞧得很清楚。估量伊的年紀,總已在六十以外,額上臉上,一道道都是皺紋,端為嵌著油垢和灰塵,便分外地分明了些。可憐伊一雙老眼,日夜地煙薰火逼,又為的流淚太多,一半兒似已瞎了。
我瞧了這么一個獨坐流淚的老尼,瑟瑟縮縮地伏在灶腳邊,和外面那些法衣凈潔、滿面春風的女尼們截然不同,早就料到伊身上定有一段傷心史了。也許伊在年輕的時候,失意情場,愛心灰死,因此逃入空門,借著蒲團貝葉自懺么。要是并非逃情,那么為了遇人不淑,婚姻上的不幸,也往往逼得一般好女子拋卻塵緣,借空門作歸宿之地。我瞧這可憐的老尼,二者中必居其一了。只要是二者中必居其一,便大可供我做小說的資料。我心中這么一想,立時放大了膽,走進廚房中去。
那老尼聽得了我的皮鞋聲音,很吃驚似的抬起頭來,接著也就顫巍巍地從矮凳上站起來。我即忙滿面堆了笑,走上去柔聲說道:“老師太,你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流淚,可是有什么不快意的事情么?”
老尼定了定神,便開口說道:“我這個半死的老婆子,只有挨罵受氣的份兒,還有什么快意的事情?流淚也是我天天的家常便飯,不算一回事的。先生怎么不在前面殿院里坐地,卻到這腌臜的廚房中來,關(guān)心到老身呢?”說時,伊那雙朦暗的眼睛,直注在我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懷疑的神色來。
我忙答道:“沒有什么,我只為閑著沒事,滿庵子地踱著。正踱過這廚房門口,恰見老師太流淚,因此動問一聲。老師太可有多少年紀,出家怕已很久了么?”
老尼道:“先生,老身已是六十三歲的人了,出家卻不過六個年頭。唉,倘不是為了兒子不爭氣,那又何必出家,何必受這許多苦楚,不也像旁的老太太,那么安坐在家里享福么?就是我那老丈夫也盡可仗著薄產(chǎn)度日,為什么要撐幾根老骨頭,再出去像牛馬般做事情,給兒子償還余欠呢?”
我聽到這里,暗暗歡喜,想這位老師太話匣子開了,以后定然大有可聽咧。果然,那老尼不等我開口動問,先就接下去說道:“唉,先生,我那不肖的兒子,怕還比先生的年紀要叨長些咧。我三十歲時才生下他來,因為是個頭胎,挨了兩日兩夜難產(chǎn)的痛苦。謝天謝地,總算下來了。生了他后,從此不再生養(yǎng)。我們夫婦倆對于獨生之子,當然是疼得什么似的。他年幼時,身體單薄,不時地害病,一年三百六十天,幾乎一百八十天是在病中過去的。我們好生著急,總是衣不解帶地日夜看護他。那時家況不好,手頭很拮據(jù),也得當了錢或借了錢來給他延醫(yī)服藥。甚至把我們的衣食也節(jié)省下來,做他的醫(yī)藥費。好容易停辛佇苦,將這孩子撫養(yǎng)長大了。”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咳了一陣子嗽。
我搭訕著說道:“是啊,我們立地為人,哪一個不是父母費盡心血、千辛萬苦撫育起來的。不過令郎自幼多病,自不免更使父母多費些心血、多挨辛苦了。”
當下老尼又道:“我們愛這孩子,比無論什么都愛,真的是風吹怕肉痛,含在嘴里又怕融化。吃啊用啊,都不肯待虧了他。因此上把他嬌養(yǎng)慣了,到十歲上才送他進學堂去念書。那時我丈夫經(jīng)營布業(yè),很為順利,手頭寬綽了不少。對于兒子的學業(yè),分外注意,打算一步一步給他讀上去,直讀到大學堂,再出洋去。奈何我們那孩子和書卷不很近情,讀到十七歲,由高等小學里畢業(yè)出來,就不肯再讀上去了。他說,不識字的人也可以發(fā)財,何必多讀書?我們不能勉強他,只索依他的主張。他逛了一年,似乎逛膩了,便要求他父親送到一家金子店中去學業(yè)。我們見他自愿學業(yè),歡喜得什么似的,以為他將來成家立業(yè),光大門楣,更要勝過父親十倍百倍咧。”
我又湊趣道:“可不是么,金子店本來是一種很有出息的營業(yè),令郎投身其間,每年定能掙得很多的錢吧。”
老尼嘆息道:“任他掙得怎樣多的錢,我們做父母的可不曾看見半個,反把我們養(yǎng)老送死的本錢都斷送了。唉,說來話正長,他先前原是學業(yè),每月只有幾個鞋襪錢剃頭錢,到年底才有一筆花紅。他在家里是吃慣用慣的,自然不夠用,每月總向我要這么一二十塊錢去,貼補他的用度。我還不敢給他父親知道,只索把我自己名下的零用錢也給了他。”
“三年滿師以后,他便升做了跑街,錢掙得多了,用得也厲害,每月仍要我貼補他。他本來住在店中的,如今住在家里了,每夜總是更深夜半地回來,說是為了店中事忙之故。我不忍先睡,總一個人伴了盞燈坐著,側(cè)耳靜聽著叩門之聲。聽得他叩了第一下,便立時去開。因為我知道他性子很急,叩了三下,要是不開門,他就得發(fā)火了。我本來是個很膽小的人,夜半聽得一些兒聲音,總是疑神疑鬼,一顆心別別地亂跳。但我為了愛子之故,心中雖很害怕,也依然硬了頭皮老等著。夏季大熱的天氣,倒還可乘乘風涼,只到了冬季,卻很為難受。等到二三點鐘,連兩條腿也凍僵了。”
“那孩子做了好幾年的跑街,我也做了好幾年的守夜。他父親雖有話說,我總是竭力替他辯護。后來親戚們悄悄地告訴我,說你們的孩子在外邊花天酒地,你們在家中可知道么?我兀自不信,搖著頭,回說沒有這回事,把親戚們都彈走了。但每夜見兒子回來,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并且他的衣袋里,又常常發(fā)現(xiàn)女人的繡花帕子,一陣陣濃烈的香水香,直熏得腦都發(fā)昏。我于是也不得不有三分相信了,口頭還不敢教訓他,生怕他著了惱,反而賭氣不回來。心想他既愛女人,不如快快給他娶一房媳婦,我們也好早日抱孫子。和我丈夫一商量,也很以為然,奈何那孩子偏又不答應(yīng),為了這婚姻的事,和我們鬧了好幾場,我們也只索罷了。”
我見那老尼好像開了自來水機括一般,滔滔不絕地講來,雖很著意地聽著,然而也已連打了幾個呵欠,一邊便懶洋洋地問道:“以后怎樣呢?”
老尼長嘆道:“唉,上海地方,真是一個可怕的陷阱。少年人陷落在這阱中不能自拔的,正不知有多少。我們那孩子,不幸也陷下去了。直到那八年前的一個春季,他生了毒病回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我方始相信先前親戚們對我說的話,原是千真萬確的。那時我可又忙苦了,一面既須瞞過他父親,一面便四下里給他弄丹方,服侍他。末了還是仗著外國醫(yī)生打了針,方始全愈。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勸告他,以后不可再在外邊胡鬧了。他賭神罰咒,說從此好好地做生意,決不再去胡鬧,于是重又到店中去了。誰知貪嘴的貓兒性不改,背地里又軋上了姘頭,打得一片火熱。一禮拜中,總有二三夜不回來,累得我終夜坐守,眼睜睜地守到天明。到此我的心可真痛極了。”
老尼說到這里,早又淚下如雨,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
我忙又問道:“以后怎樣呢?”
老尼含悲說道:“以后更鬧出大事情來了。那年是七年前的一個冬季,忽然當天一個霹靂,直打到我們老夫婦的頭上。說我們那孩子在金子店中虧空了十萬銀子逃跑了,我們得到這惡消息時,恰在風雪之夜,兩下里急得沒了主意,冒著大風大雪趕出去,很無助地到處去找尋那孩子。整跑了一夜,終于沒有找到。我們倆卻暈倒在雪中了。第二天早上,便有包打聽和巡捕上門來,把我老丈夫帶往巡捕房去。事后調(diào)查,才知道那孩子虧空了店中五萬銀子,另外又偷了銀箱中五萬現(xiàn)鈔,帶著他那姘頭一同逃跑的。”
“那時我丈夫氣癱了半個身體,一顆心也早已打得粉碎了。當下他承認給兒子料理這件事,把布店和屋產(chǎn)田產(chǎn)全數(shù)變賣,一共得了八萬銀子,交給金子店中。還短少兩萬銀子,卻沒法可想。金店主人苦逼著,非得到全數(shù)不行。我丈夫沒奈何,便和他軟商量,說我年雖老了,還可以做事,可能許我頂替兒子的職司,慢慢地掙出這二萬銀子來,清償余欠。店主人見石臼中榨不出油來,也就答應(yīng)他這么辦了。”
“我丈夫經(jīng)了這個變故,卻把我恨得牙癢癢的,對我說道:‘你生兒不肖,平日間又處處瞞著我,縱容他做壞事,才弄到這個地步。算了,從此以后,我撐著這一身老骨頭,給好兒子還債去。還清了債就死,你也自管走你的路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沒奈何,只得投身到這里庵中來。然而出家也是要錢的,我只為沒有錢,因此老師太不喜歡我,也不給我念經(jīng)禮佛,只派了我一個廚房里燒飯的職司。伊們又分外地難服侍,動不動罵我打我,六年來委實是吃盡苦楚了。料想我老丈夫此時,也一定沒有好日子過,辛苦了這幾年,多半還沒有還清兒子的債。但那孩子是帶著五萬銀子出去的,多半能吃飽著暖,不像我為娘的這般挨苦吧。唉,只要他不挨苦,也就罷了。”說完,抹著眼淚。
我聽完了這番話,覺得沒有話可說,也沒有適當?shù)脑捒梢园参恳痢4敉T外春雨廉纖,仿佛和慈母眼淚同流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