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華帳里
- 周瘦鵑小說集:世相·對鄰的小樓
- 周瘦鵑
- 5631字
- 2020-12-11 14:33:29
周瘦鵑道:大中華民國六年二月十九那天,我在也是園中成婚。證婚人包天笑先生運著他粲蓮之舌,發了一番咳珠吐玉的妙論,劈頭就說瘦鵑是個愛情小說的老作家,他那言情之作不知道有多少,我們見了他,便好似讀一篇言情小說。今天我們見了他們一對佳偶,更好似讀一篇極愉快極美滿的言情小說。然而他以前的著作都是理想的,以后的著作就要入于實驗的。我們料知不上幾時,瘦鵑定能做幾篇事實的言情小說,飽大家的眼福呢。這一番話兒,又給《小時報》登了出來。還有一位陳蝶仙先生,握著他那支生花之筆,做了四首半莊半諧的好詩,當日登在《申報·自由談》上。于是我的新婚倒被人家做了個插科打諢的資料。
隔了一天,我那好友丁慕琴、王鈍根、李新甫闖進門來,趕著問新婚第一夜,可在九華帳里說了些什么情話?多半把平日間做言情小說的幾句妙語搬運盡了。我忙道:“你們真要聽我九華帳里的情話么,這也使得,但你們須得耐性些兒,停幾天就《小說畫報》中瞧吧?!?
當下我就在懷蘭室中靜坐了會兒,托著腮子,想了一想。一時茶香砭骨,花影上身,不知不覺地動了文興。忙喚鳳君焚了一盤香,揭開了百葉窗上的白茜紗,提起筆來,在蠻箋上寫了四個現現成成的字道:“九華帳里。”
鳳君啊,今天是我們新婚的第一夜,今天是我們家庭生活的開幕日!我們以后的閨房是天堂,是地獄,便在今天開場;我們以后的光陰是悲苦,是快樂,便在今天發端。所以今天這一天,實是我們一輩子最可紀念的日子,任是受了千魔萬劫,永永忘不了的。
從今天起,你便是我家的人,你那胡鳳君三個字兒上邊,已加上了一個周字。你既進了我姓周的門,自然要替我姓周的出些子力。我們一家的重擔,須我們兩口子合力挑去,一半兒擱在你肩上,一半兒擱在我肩上,彼此同心同德,排除前途無限的困難。堂上老母,須得好好兒侍奉;家中百事,須得好好兒料理。有時我有什么愁悶,你須得體貼我,憐惜我。
要知夫婦之間,重在一個愛字。這愛字便從體貼中憐惜中發生出來。夫婦倆要是相親相愛,白首無間,如此我們一輩子的歲月,直好似在花城月窟之中,寸寸光陰都像鍍著金,搽著蜜糖,大千世界也到處現著玫瑰之色。我們耳中,常聽得好鳥的歌聲;我們眼前,常瞧著好花的笑容。一年四季,都覺得風光明媚,天地如繡,雖在嚴風雪霰中,也自醞釀出一片大好春光來。所以夫婦相愛,實是要著,其余富貴窮通都是小事。倘若有了金錢沒有愛情,紅絲無賴,又不容你擺脫,如此名義上雖是夫婦,實際上還有什么樂趣?從古以來,不知道坑死了多少好女子咧。
今天是我們的新婚第一天,總得想一個永遠保持愛情的法兒,日后天天晤對,兩下里該當掏出心兒,相印相照。去年我有一位朋友新婚,曾送他一副喜聯,叫作“郎是地球儂似月,卿作香車我作輪”。我以為夫婦倘能相愛到這般地步,才是家庭中莫大的幸福。做丈夫的好似地球,做老婆的好似月輪,彼此吸引著,相繞而行,任是億萬斯年,可也分不開去?;蛘咭粋€做車身,一個做車輪,同行同止,相依相附,次一層說,也是好的。你聽了我這番話,心中可明白么?
我在平日,并不想娶妻。古人說得好: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就我自己所做的小說中,也正有無數的好女子在著,我只守著一個,也能算得我精神上理想中的賢內助。只為了老母分上,又不得不略盡人事。如今你過了門,我很盼望你做一個賢妻。古今中外,賢妻也著實不少,有助著丈夫從軍殺敵的梁紅玉,有助著丈夫著書立說的托爾斯泰夫人,有助于丈夫福國利民的格蘭斯敦夫人。在我才疏學淺,一無所能,原不敢比那些古今中外的名賢,然而我期望你的心,卻很不小,愿你努力前途,做我的內助。
前天晚上,我曾接到一封南京來的西文信,是我一位好友黃君的手筆。那信中連篇累牘都是祝頌的話頭,說他雖沒見過你一面,但從理想中揣測起來,定像海勃(希臘神話,海勃為司春之女神)那么美麗,定像鮑梯霞(莎翁《肉券》劇中人物)那么名貴,定像周麗葉(莎翁《鑄情》劇中人物)那么溫柔,自配得上生受我的愛情。和我一塊兒在花城中并肩走去,你像那夏天的暖日,我像那秋夜的明月。這一段姻緣,不但是夫婦倆口兒的幸福,也是一家騰達之兆。瞧來愛神解事,特地把金箭射中了我們的心兒,才能結成一對美滿的鴛鴦呢。這幾句話,都是黃君信中的話頭。我很望我們倆能夠依著他的話,也算不負好友千里外傳來的一片好意。別使我們兩人中間,隔入一層云幕。要知一絲微云,就能全個兒打消我們的家庭幸福咧!
至于我的身世,你或者知道一二,當初訂婚時,曾由介紹人轉達??墒俏沂莻€貧家子,一些兒不用諱飾的,長夜未央,不妨把詳情說給你聽。我在六歲時候,就變作了個孤兒。可憐阿父生了一場傷寒重癥,竟自撒手歸天,父子間的緣分,單有這很短很短的六個年頭。我瞧人家父子,往往同到白頭,就到了潘鬢成絲的當兒,還能向著白頭老父親親切切喊一聲“阿爺”。如今我即使喊破了喉嚨,可也沒一個人答應,就這聲聲喚爺之聲,可也達不到九泉之下呢。
阿父死時,恰是庚子年,北京城中鬧得個沸反盈天,不想家憂國恨,竟罩在一個六歲小孩子的頭上。阿父在日,本是個放浪形骸的達人,家人生產一概不放在心上,所以一朝撒手,家中就半個錢兒都沒有。加著病了一個多月,醫藥費也花了著實不少,一切首飾衣服,都當的當、賣的賣。阿母椎心泣血,但求阿父平安,日夜地苦喚上天,愿將身代。半夜里獨到中庭,焚香拜天,磕得額兒上邊起了一個個大疙瘩。末后錢兒沒有了,不能再請什么醫生。瞧阿父病勢,也一天重似一天。
一天晚上,阿母便發了一個狠,從臂兒上割了一大塊肉,煎了給阿父吃。阿父并不知道阿母割股,一口喝了下去。第二天瞧見了洋紗衫上血痕外透,方始覺得,止不住長嘆一聲,落了幾滴眼淚,向阿母說:“我終對不起你了!”
阿父臨死,好似發了狂的一般,陡地從床上跳將下來,趕到外室直著嗓子仰天大呼道:“兄弟三個,英雄好漢!出兵打仗!”喊了這三句,才又回到床上。不多一刻,氣絕了。
如今我追想遺言,很覺奇怪;細細味去,分明有喚我們兄弟從軍的意思。然而我們不肖,依舊埋首牖下。阿兄既不長進,我也日就墮落,清夜捫心,好不慚愧死呢!阿父死后,什么都很困難,連那殯殮之費,也沒著落,虧得幾位親戚仗義相助,好容易把阿父殮了。送往蘇州祖墳上安葬,然而以后的日子,也很難過。
那時阿兄只十歲,我六歲,阿妹四歲,阿弟還不到一歲。阿母赤手空拳,帶著四個小孩子,如何度日?有幾位親戚便勸她把我、弟、妹,送給了人家,免得多這三個口腹之累。阿母卻咬著牙關,抵死不依,說這是阿父一線血脈,萬不忍拋棄的。從此她便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弟四個撫育起來。親戚們見她可憐,也貼補她幾塊錢。她又仗著十指,日夜地做著女紅。每月四五塊錢的收入,已夠敷衍那開門七件事。我們的房租原是最便宜的,平房三間,每月不過一千六百錢。那屋子也破舊不堪,檐牙如墨,墻壁又烏黑的。我和阿兄、阿妹、阿弟,都生在里頭,一連住了二十多年。這三間平房之中,委實漬著我無數淚痕!你倘到小東門內縣西街瞧去,便能見洽升弄底有兩扇黑的門兒,這黑門里頭,便是我一輩子最可紀念之地。現在我偶然走過,還覺得無限低徊呢。
那時阿母既要做女紅,又要看顧我們,未免顧此失彼,幸而外祖母到來助她一臂。這外祖母的大恩,實是我刻骨銘心忘不了的。七歲時上學讀書,外祖母也著實操心。每天日映紗窗,領著我一同上學,等到斜陽下樹,又來領我回家。一路上提攜保抱,何等憐惜!我在學堂中,倘受了同學們的欺負,外祖母知道了,總來告訴先生,替我報復。到了晚上,外祖母總得和我溫字,一燈相對,孜孜不倦,目光書影,趕去那幾點鐘的光陰。更漏聲中,往往夾著我的朗朗書聲,到了夜半才罷。如此過了三年,我委實得益不少。
十歲時拋了私塾,進養正小學讀書。只為那時恰好沒有義額,一年中好容易出了十塊錢的學費。我進這養正,也是出于一時的高興,因為阿兄已在那里讀了一年,年底回來,得了獎賞;我瞧著他,好不眼熱,于是整日價鬧著阿母,定要進那養正小學去。阿母拗不過我,就答應了。難為她做了兩三個月的苦工,換到了十塊錢!我見錢兒來處不易,自然用心向學,暑假年假大考,居然也得了獎賞回來。第二年上,恰空了個義額,校長便把我補了。第三年養正停辦,我就轉到一個儲實兩等小學里頭,依舊不出學費,做一個苦學生,讀了兩年,漸有門徑。慈母的辛苦,也已達到了極點。
這年年底,我已畢業,明年春上,升進了民立中學。校長知道我是個孤兒,又從儲實升過來的,因此也不收學費,只消買些書籍,一節上倒也有十塊八塊錢。臨時沒法應付,只得到處張羅。親戚們見我有志讀書,自然也肯借貸。我進了民立,益發認真,往往夜深人靜還在讀書燈下。外祖母見我寂寞,總在旁邊做伴。難為她白頭老人,常把心兒系在我身上!我受恩深重,哪得不感激涕零呢?
阿母到此,已守了十年的節,人世間的憂患困苦,什么都已受到。年年壓線,十指欲折,就是我們兄弟四人的衣兒帽兒鞋兒,也都出于慈母之手。外祖母竭力相助,不辭勞瘁。但是想前思后,大家都不免落幾滴傷心之淚,所希望的只在我們兄弟罷了。
不上幾時,外祖母也歸了天。阿母失了右臂,何等悲痛!我從小生受她的感情,自也分外傷心。風清月白之夜,還仿佛瞧見她老人家巍顫顫地坐在我讀書燈畔咧。十七歲上,我已升到了正科第三年級,眼見得去畢業還有一年了。我一邊用心求學,一邊卻在那里想謀生之道??墒枪馇浦⒛溉找观緞冢瑨觑埥o我們吃,寸心耿耿,如何擱得下去?
那時我讀書之暇,很喜歡看幾部小說。這年暑假,沒有什么事兒做,不知不覺地發了小說熱,竟膽大妄為地想做起小說家來。那一片熱心,真比了那滿地的驕陽加上幾十倍熱!暗想我倘做了一萬二萬字的小說,賣給哪一家書坊里,倘能換它十塊二十塊錢,也能分去阿母一半兒的劬勞。這一件事瞧來很做得呢!打定主意,便動起筆來。然而寫來寫去,總覺不像小說。
一天偶然見了人家一種劇本,心想這個似乎比小說容易,說白是說白,動作是動作,上下只消話頭搭湊,文勢不必相連,我倒要老著臉試它一試。于是就借著一本雜志里一段筆記,喚作“情葬”的,鋪排出一本《愛之花》劇本來。一幕接上一幕,一共做了十二幕,約莫一萬五六千字。好容易做了一個月光景,總算大功告成,便署了個泣紅的假名,投到《小說月報》,一面瞞著阿母,不給她知道。
一連幾天,我心中懷著鬼胎,想這第一回出馬,怕不免要失敗呢。誰知過了一禮拜,《小說月報》社中竟差一個人送了十六塊錢來,還附著一封信,說“你的稿兒很好,我們已收用了”。阿母見平白地來了這十六塊錢,喊了一百聲“奇怪”。當下我和她說明了緣由,她就歡喜起來。這一下子,我也好似一跤跌到了青云里頭,真個栩栩欲仙。因為我們弄筆墨的初出茅廬,自有這一種快樂。后來那稿兒印在報上,我還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其實這種狗屁文章,可不值識者一笑呢。
然而這《愛之花》雖是兒戲之作,卻也上過臺盤。那時我朋友汪優游、王旡恐、凌憐影一班人,正在湖南開演新劇,不知怎樣卻看中了它,改了個《兒女英雄》的名兒,竟在紅氍毹上演將起來。一時名將美人,演得有聲有色,拍手喝彩之聲,騰滿了漢水兩岸。三年后來到上海,也著實受人歡迎。我先還并沒知道,也并沒去瞧過,后來遇了鄭正秋,才知《兒女英雄》即是《愛之花》。這一件小事,也算是我當時的得意事呢。
入秋開學,我已進了第四年級,明年的暑假照例能夠畢業了。不想到明年五月中間,忽地吐起血來。阿母勸我在家中休息,不許上學。這么一來,就錯過了畢業的大考。
隔了半年,我病體已經復元,那民立中學的校長蘇穎杰先生便喚我去擔任預科的教務。我擔任了一年,卻把課堂當作了恐怖之窟。因為學生們都是我的同學,不肯聽我的教誨,我年紀又輕,沒法制服他們。
這年年底,我就辭了職出來。好在這一年中,我已做了好幾種短篇長篇的小說,分投各種日報雜志,收用的很多,打回票的也有,我只修改了一遍,仍能投將出去,那時我“瘦鵑”倆字,就像丑媳婦見公婆似的,漸漸和社會上相見了。
第二年春上,我便把這文字生涯繼續下去。這一年正是小說最發達的時代,所以我小說的銷場也很廣大。到此我便和那二十年息息相依的三間平房告別而去,住在法租界愷自爾路一所小洋房里頭。每日伸紙走筆,很有興致,一切用度,還覺充足。阿父的遺債,也還清了好些。
我見阿母辛苦了十多年,沒享過一天清福,便勸她拋去了活計,節勞休養,說以前阿母養我,以后我該養阿母了。這樣過了一年,我就進了中華書局。兩年來筆耕墨褥,差足溫飽。不過生性多感,常覺得郁郁不樂,只當著阿母又不得不勉強裝出笑容來。阿母本來很知足的,見衣食不用擔心,已很得意。但我侍奉無狀,問心有愧,對著老母總覺抱歉萬分呢。
唉,鳳君?。∥业纳硎酪呀浾f得很明白,你聽了,便能知道我是從千辛萬苦中血戰肉搏過來的。阿母更不必說,比我還要辛苦萬倍。我如今二十三歲了,阿母二十三年的精誠血淚,也就聚在我身上。以后第一要著,我們就要孝順阿母。你須當她是自己的阿母,時時體貼她,使她快樂。你倘愛她,便是愛我。我寧可見你分了愛我之情,全個兒加在阿母身上。因為我的阿母,比不得人家的阿母,你該另眼相看,特別優待。你倘逆她一些,上天可也不許的呢。況且阿母不但是個十七年苦守清貧的節婦,也是個孝感天心的孝女。
從前外祖母六十歲時,生了一場大病,醫生們都已束手,說是不救的了。虧得阿母割股,才從死神手中奪回了外祖母的性命。外祖母醒回來時,曾向阿母說:“你這一片孝心,已延了我十二年的壽命?!焙髞硗庾婺笟w天時,一算恰是十二年。這一件事,直能使人天感泣呢!現在阿母左臂上,還有兩個割股的瘢痕,高高地隆起著,一個便是為了外祖母,一個便是為了阿父。以前我瞧了往往落淚。外祖母晚年生了眼疾,阿母清早起來替她舔眼,病時日夜看護,衣不解帶。近來的女子,哪有這種血性?怕她們母親病死在床,她們還在戲園子里看戲行樂咧!從今以后,我們該當追想她的前事,力盡孝道,就在我們倆口兒的心窩之中,替她豎一個孝女碑,造一座節婦坊,使她桑榆晚景,常在春風化雨中呢。
鳳君,天將要亮了,從明天起便是你做媳婦的第一日。以后年年月月,你須得記著這新婚第一夜九華帳里的一夕話。別忘了!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