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子
- 周瘦鵑小說集:世相·對鄰的小樓
- 周瘦鵑
- 5324字
- 2020-12-11 14:33:29
一陣子風片雨絲,把那紅桃碧柳都葬送盡了,春光幾時來的,人還不大覺得,一轉眼卻已遠去。城內外幾家中學堂、高等學堂都開著運動會,入場券上面刻著“春季運動會”,其實春光老去,春已不成春咧。
一天新雨初霽,陽光從云端里探出頭來,對著人微微地笑,照到城西成仁中學堂的操場上,正開著個極大的運動會。幾千百個男女來賓環著個繩圈兒坐著,都把全副精神注圈兒里那些活潑潑的學生們的身上,操場的四周插了好多旗幟,花花綠綠地在風中翻動,好像一雙一雙的彩蝶在那里飛舞相撲。樂亭里頭,有樂隊奏樂,鼓聲角聲鬧得震天價響。這時,人人臉上都有一種歡欣鼓舞的神情,任是老頭兒也沒了頹唐氣,學生們短衣禿袖,照著秩序單,做一樣樣的運動,更是精神百倍。每種運動完畢,看客沒命地拍手,運動員大踏步退下場去,心中不知不覺地生出傲氣來,有得獎的,那更得意極了。
撐篙跳一門,是成仁學堂中最擅長的運動。一個撐篙跳的架子,搭得像小屋那么高,瞧它在風日中微微搖動著,也似乎現著得意之狀。一會兒,有幾個身體強大的學生排著隊出來,在離架五十步外立住了,擦掌的擦掌,試竹竿的試竹竿,號令一下,各人便挨著號數開始賽跳,那當中橫架的竿兒,擱得比他們身體還高,卻個個騰身撐將過去,不上一刻鐘,已一步步地加得很高了。看客眼望著半空,拍手歡呼,好似發了瘋的一般,連一般矜持的女郎也禁不住拍著纖掌,眉飛色舞,在伊們眼中瞧去,簡直個個都是英雄咧。
那時在下也是看客中的一分子,抬著一雙近視眼,從玳瑁邊圓眼鏡中注到那架上,隨著那些運動員的身體上去下來,頓覺自己的身體也輕了許多,時時要從座中跳起來。回想十年以前,我也是這么一個龍驤虎躍的人物,十種運動中,參與過六種的運動,身上穿著白色紅邊的半臂,一色的短褲,跳來跳去好不得意。十年以來,我出了學堂的圈兒,此刻自顧一身,倒像是一個充軍的犯人咧。
我正看得出神,呆呆地回想當年,猛聽是鄰坐中起了嗚咽之聲。我好生詫異,斜過眼去瞧,卻見一位白須白發的老先生正揾著淚眼,抽抽咽咽地哭。我動了好奇心,便也不顧冒昧,把他袖兒扯了一下,低聲問道:“老先生,平白地為什么這么傷心?有話請說給我聽,我來安慰你。”
那老人住了哭,對我瞧了一眼,含悲答道:“我瞧著這班虎虎如生的青年,不覺想起我的亡兒來,眼中熱溜溜的,再也忍不住了。”
我心中一動,想這幾句話中,定有我的小說材料在著,可不能放過。當下急忙問道:“老先生的文郎,先前可是也在這里讀書的么?”
老人道:“怎么不是?三年以前,每逢春季、秋季開運動會時,我總到這來參觀。那孩子也是一個撐篙跳的能手,身體騰向空中,在那橫竿上過去,足有一丈多高,哪一回不是帶了第一名的獎品回去?老朽虛榮心是很大的,瞧在眼中,也自暗暗歡喜,聽人家的拍手歡呼,倒像是贊美我呢。今天我瞧了人家的兒子,一個個撐篙跳,觸景生情,哪得不想起亡兒來?”說到這里,早又老淚婆娑,撲簌簌地掉將下來。
我道:“這也難怪,人生在世,不遭喪明之痛便罷,遭到了又哪得不傷心?敢問老先生尊姓大號?里居何方?令郎又是怎么死的?”
老人答道:“老朽姓陳,草字萱卿,原籍杭州,作客海上已三十年了。至于小兒的死,全為的是我,流干了一身血死的。老朽平日一見了血和紅的顏色,往往想起小兒的血,從他的總血管中通入皮管,流到我身中來。我這一顆心,委實痛得要碎開來咧。唉!那孩子已死了三年,他遺下的東西,我已燒個干凈,怕留在眼前,勾起我的痛苦。然而他一身的血,在我的身中往來流動,又哪里忘得下?我念極時,仿佛聽得血兒流動的音聲,還一聲聲喚著阿爺呢!”說完,眼淚早又濕了他一臉,在陽光中晶晶地亮著,一邊掏出帕子來亂抹。
我聽了血的話,更覺奇怪,忙問他:“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嘆了口氣答道:“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完,敢請先生留下姓名住址,停一天再走訪奉告吧。”
我道:“這里有應接室,我們何不到那邊去談談?好在此刻大家正在運動場上瞧熱鬧,料來那邊是沒有人的。”
老人想了一想,便道:“也好,我坐在這里瞧他們運動,只是添我的感慨,索性把這段事告訴先生,也能泄泄我心頭悶氣。”
當下我便站了起來,同著他走向應接室去。
我們到了應接室中,那老人又長吁短嘆了一會,才開口說道:“先生,老朽已是個六十歲的人了,老妻早故,膝下曾有三子,長、次都在十年前染時疫死的,第三子就是我所要說的這一個,死時也二十五歲咧。唉!我不知道犯了什么大罪惡,觸怒了上天,因此不許我有這三個兒子,一個個奪了去,如今單剩我一個孤老頭兒,形單影只,過這凄涼寂寞的光陰。最傷心的,實是我三兒的死,他本可不死,卻是代我死的。其實像我這么一個老頭兒,也應該死了,倒沒來由葬送了一個大好青年,好似一株郁郁蔥蔥的嘉樹,將來正能做棟梁用的,卻橫加一斧,把它砍去咧!這一著不但難為了我那孩子,委實也對不起中國,因為我把她的棟梁毀了。”說到這里,又搖頭嘆了一聲,少停又道:“論我平日的待他,也不見得好,可是我一向抱著嚴厲的主義,不肯姑息兒子。他每天從學堂中回來,我總監督著他,不許躲一躲懶,他讀書,我冷顏坐在一旁。燈下兩點鐘的自修,沒有一分鐘白白放過的。就是禮拜日,我只帶著他出去散步,或是到公園中去吸些子新鮮空氣,不給他同著那些不長進的學生們叉麻雀、打撲克、逛游戲場,壞他的人格。有時他不聽我的話,做下了什么逆我意的事,我生性本是很暴躁的,總得一個耳刮子打過去,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心想小孩子應當受這樣的教訓,不給他手段看,往后可要爬到老子頭上來咧。”
“當著這高唱非孝的時代,老子早已退處無權,照理該向兒子盡盡孝道才是,哪里還說得到一個‘打’字?然而我那孩子卻服服帖帖的,什么都甘心忍受,并沒一句怨我的話。他的同學們見他給我管束住了,不能伴他們玩去,便暗暗攛掇我孩子,快起家庭革命,宣告獨立,和我脫離關系,那孩子卻兀是不聽,反沉著臉責備那些同學,說是離間我們父子。他曾向親戚們說道:‘阿爺雖然待我很嚴,我心中并不抱怨,還感激得什么似的。可是他老人家單有我一個兒子了,哪得不疼我?他的管束我,也就是疼我的一種表示,要我敦品立行,做一個有人格的人,沒的在這少不更事的時代,失足走到歧路中去,因此上任是怎樣罵我、打我,唯有感激他罷了。’唉!先生,你瞧這孩子是這么樣一個好青年,現在的世界上可找得出第二個來么?”
我嘆美道:“難得,難得,真是一個孝子,但是令郎大號還沒有請教。”
老人道:“他叫作克孝。”
我忙道:“好!好!這才是名副其實,不是孝子,可也當不起這個名字。”
老人不作聲了半晌,又道:“他的天性固然好,資質又聰明得很,不論哪一種功課,都在九十分以上,就是那種纏繞不清的幾何、三角之類,他也抽蕉剝繭似的,弄得清清楚楚。說他是讀死書呢,卻又不然,跳高、賽跑,什么都來得,又拍得一手好網球,最拿手的要算是撐篙跳,每一回開運動會,總給他奪得錦標。所以老朽今天瞧著人家撐篙跳時,就觸動了心事,心目中還有那種撐篙騰身的姿勢,何等的自然。唉!不知道他的魂兒,也來參與這運動會么?”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我道:“像令郎這樣的青年,真是使人佩服,可不是合著文武全才一句俗話么?有了這么一個兒子,做老子的哪得不得意?”
老人長嘆道:“然而有了好兒子,也須有福分去消受。我撫育他到二十五歲,前途正有無限的希望,卻眼巴巴瞧他化作異物,又偏偏是為了救我一個老頭兒死的。天下原多傷心的事,怕沒有比這事更傷心的了。”
我道:“令郎是怎樣死的?內中可是有一節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在著么?”
老人道:“怎么不是!老朽且奉告先生,還請先生給他表揚一下子,好使人知道非孝聲中,還有一個孝子在著,并且這孝子并不是一個腦筋陳舊的老腐敗,卻也一樣是個新派的學生。先生聽著,待我把兒子殉身的歷史慢慢道來。”
“三年前的一天早上,我到南京路大慶里去訪一個朋友。那時是在九點鐘光景,中西人士在洋行中辦事的,都忙著上寫字間去,汽車、馬車、人力車橫沖直撞,都像發了瘋的一般。先生是知道的,近來汽車這東西,簡直是一種殺人的利器,輪子轉處,霎時間血肉橫飛,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男女老小,都做了這汽車輪下的冤鬼,任是做了鬼,還沒處去伸冤呢。這一天也是我活該有事,穿過馬路時,曾向兩面一望,不見有什么汽車,卻不想支路中,陡地沖出一輛汽車來。不知怎的,連喇叭都不曾響一響,它一個小轉彎,就斜刺里把我一撞。我喊聲‘哎喲’,早已來不及,但覺得眼前一陣烏黑,有什么重重的東西在我身上壓過,以后就沒有知覺了。”
“到得醒回來時,我已在醫院中,一會兒神志清明了些,就略略記起被汽車撞倒的事,一時倒暗自僥幸,沒有送了老命,想在床上翻一個身,猛覺得全身都痛得緊,好似有千百把鋼刀在那里亂戳,止不住嚷起痛來,這才知道我已受了重傷了。當下忽又聽得我兒子克孝的聲音,在枕邊很懇切地喚道:‘阿爺!阿爺!你覺得怎樣?’我張眼瞧了一瞧,眼角里不覺淌出淚珠兒來,要回他的話,卻兀自放不出聲。旁邊似乎還有醫生和看護婦在著,一時也瞧不清切,我掙扎了好久,才迸出一句話來,問道:‘我可要死么?’克孝忙道:‘阿爺,你放心。據醫生說,這一些子傷是不打緊的,不上一個月就復元了。’當下他斟了一匙藥水給我吃,我就漸漸兒睡了過去。”
“這一天克孝老守在病榻旁邊伴著我,晚上也不回去,助著看護婦侍奉湯藥,瞧他臉色凄惶,分明是急得什么似的。夜中我不能安睡,但覺周身作痛,暗地咬著牙齒,痛恨那萬惡的汽車,瞧克孝時,仍是呆坐在榻旁,眼睜睜地望著我,向他說道:‘孩子,你快去睡吧,老守在這里做什么來?’他搖頭道:‘阿爺,孩兒不想睡,阿爺正挨著苦痛,又怎能高枕安睡呢?’我道:‘不相干,你是明天要上學堂讀書的人,怎能不睡?這里橫豎有看護婦,不用你伴我。’克孝道:‘看護婦是不可靠的,雖然服侍得很周到,究竟不及自己兒子,阿爺快睡吧,別多話傷了神。’說完,又給我吃了一匙藥水,我就睡將過去。”
“第二天,醫生和我說,我身上傷了好幾處,失血過多,須得加些新血進去才是。我道:‘算了,像我這樣年紀,也死得不算早了,用什么新血舊血,累你們多費一種手續。’醫生道:‘不是這般說,你既到了我們醫院中來,我們總須救你的命,不過這新血向哪里設法,這倒是一個問題。’我問道:‘用畜生的血行么?’醫生道:‘不行,不行,一樣要人血。’”
“我不作聲,吐了幾口氣,驀地聽得我兒子說道:‘醫生,要人血容易得很,把我的血給我父親,不是很現成么?’醫生臉上霍地一亮道:‘這樣再好沒有,老先生的性命有救了。’我急忙插嘴道:‘你不要這樣胡鬧,我已老了,不久總是要死的,你正在青春年少,性命何等寶貴,前途正有好多事要做,可不是當耍的。’我兒子笑道:‘阿爺放心,分一些血給你,哪得便死?孩兒身體很強健,平日是運動慣的,血比什么人都好,送到阿爺身中,定很有益;即使有意外的事,也不算什么,孩兒的身體本是阿爺所生,如今還與阿爺,也算是報了撫育之恩。’”
“那時我聽了克孝的話,心中原很感動,但總不愿瞧他為了我冒險,當下便截住他道:‘孩子,你不要和我歪廝纏,我是不依的。’我兒子道:‘阿爺,為什么如此固執?這不過盡我做兒子的天職,天經地義,不容推辭的,要是孩兒袖手旁觀,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將來給人家知道了,說孩兒不肯救阿爺,間接說來,直是孩兒殺死阿爺的,往后的日子正長,怎樣立在社會上做人?’說完,頓了一頓,臉色已很堅決,接著卻又向醫生道:‘醫生,你不用再問我父親了,這事由我做主,快請施手術就是。’我待要反對已來不及,那醫生不由分說,早給我上了麻醉藥,昏昏地不省人事。”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才醒回來,一眼瞧見我兒子躺在一張鄰床上,臉色白得像紙兒一樣,我喚道:‘克孝,你真是孝子,為父的很感激你。’克孝橫過臉來,微微一笑道:‘阿爺,這哪里說得上感激二字,孩兒不過盡職罷了,孝子的頭銜,也不愿承受的。’這一天我身中得了克孝的新血,頓覺精神強了一些,痛苦也似乎減了。”
“唉!先生,哪知老朽的命雖保了,卻犧牲了我的好兒子,真使我傷心無限,無限傷心。這天夜中,克孝不知怎的,總血管下針處忽地破裂了,我先還不知道,看護婦也沒來。第二天早上,我喚了好幾聲克孝,不聽得答應,抬頭一瞧,卻見他流了一床的血,僵臥在血泊里頭,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喚看護婦。看護婦摩挲著倦眼,趕將進來,一會兒醫生已到,說是總血管破裂,血已流盡,氣也絕了。”
“我一聽這話,放聲便哭,悲痛得什么似的,然而我雖悲痛,卻并沒有死,在醫院中留住一個月,竟復元了。回家葬了克孝,就一個人過這凄涼寂寞的光陰,只仗著幾個下人在旁服侍,有時悶極了,便出去聽聽戲,散散心,或是到杭州、蘇州去盤桓幾天,想借著好山好水,忘我的悲痛。然而我心中總深深嵌著克孝,哪能忘懷?我周身的血,一大半是克孝的,在世一日,就留給我一種極深刻的紀念,克孝死了,他的血還活著,可也是無可奈何中一種慰情的事。我本想給他表揚一下子,向官中請旌表,只是追想他平日的言論,很不贊成這么一回事的,因此作罷。但我心坎里頭,早就給他造起了孝子的牌坊咧。”
老人說完,又掉了幾滴眼淚,我急忙安慰他,又著實贊美了孝子幾句。那時外面的運動會,還是興高采烈地在那里進行,時時送進拍手歡呼聲來,斜陽在窗檻上,照著老人木乃伊似的面龐。他眼含著淚,定注在空中,我知道他又想起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