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水中
- 周瘦鵑小說集:世相·對鄰的小樓
- 周瘦鵑
- 3553字
- 2020-12-11 14:33:29
這一星期的傾盆大雨,仿佛千軍萬馬一般,從天上倒將下來,頓時定永河中的水高漲起來,沖塌了河壩,泛濫上岸。可憐這一個富饒的秦家村,一大半淹沒在水中,不但村中男女死傷了不少,連貓狗雞鴨也都犧牲了小性命。
這一天雨止了,水退了,太陽出來了,那一道道金色的陽光,也不管人家的慘痛,又照常照遍了全村。除了高處的屋子還完好外,其余低下的地方都是墻坍壁倒,變作了一堆堆的瓦礫。瓦礫之中有時還發現一具兩具浸滂的尸體,真使人慘不忍睹啊!
慈善醫院的院長秦老醫士,帶了一個助手,提著藥包,在那里挨門挨戶地救治傷人。他老人家是全村中最愷惻慈祥的人物,平日間村人們倘有什么病癥憂苦等事,他總是掬著笑容,好好兒安慰他們。但今天眼瞧著這一片劫后的慘象,那一頭銀絲似的白發之下,也不由得現出一張沉郁的面龐,老眼之中,似乎還隱隱含著淚痕咧。
秦老醫士一路巡視過來,已救治了好多傷人,此刻便到了陳寡婦家。她家因為是去年新造的屋子,造得又很堅實,所以沒有沖塌。水退以后,一母一子仍廝守在那里。陳寡婦不知怎的,忽地瘋了。她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平,十五歲,頭上受了傷,正躺在床上;次兒威,十四歲,卻不知被水沖到哪里去了。
陳寡婦坐在床邊,哭著嚷著道:“阿威,阿威,你到哪里去了?快回來!快回來!”秦老醫士不理會她,自管察看平的頭額,喚助手舀了盆水來,洗凈了傷口,敷了藥,用繃布裹好了。
床后忽然轉出了一個老媽子來道:“老先生,我們的二官官被水沖去了,不知他的尸骨落在哪里?好苦啊!奶奶一氣,就氣偏了心,竟發起瘋來。您老人家可給她診一診,診好了,那么阿彌陀佛,也是陰功積德的事。”
秦老醫士給陳寡婦搭了搭脈,說道:“這種病不是一時可以診得好的,這里濕濕的,也不能住,還是把他們娘兒倆送到我醫院里去吧。”
這時平也開口說道:“好的,秦老先生。我的傷不打緊,但求您醫好我母親的瘋病。她竟為了二弟瘋了。”
正說著,陳寡婦忽又嚷起來道:“阿威,阿威!你到哪里去了?快回來!快回來!”
陳寡婦在慈善醫院中歌哭無端地瘋了十天,口中一聲聲喚著“阿威,阿威”,一天到晚,總要喚這么一二百遍,又不住地把手向空中抓著,似乎要拉他回來的一般。秦老醫士費了好多心力,才把她的瘋病漸漸治愈。每天常能安睡,不再哭鬧了,不過態度上還是呆木木的,似乎在那里想什么心事的樣子。
一天,秦老醫士診斷陳寡婦的瘋病已經痊愈,可以出院了。陳寡婦忽地現出一派局促不安的神情,又像有話要說而不敢說似的。
秦老醫士忙柔聲說道:“陳夫人,你有什么話要說,盡管向我說來,我能安慰你的。”
陳寡婦拉住了秦老醫士衣袖,很恐怖地說道:“我不敢回家去!到了家里,眼瞧著門前屋檐,就仿佛見阿威那天落水時怒目向我的情景,怕我又要發瘋了。”說到這里,涌出兩道眼淚,忽又抽抽咽咽地哭著說道:“秦老先生,我今天可要和你說個明白了。要是一輩子隱瞞著不說,良心上的痛苦實在難受,并且死了之后,不但見不得阿威之面,也怎么樣去見先夫啊?我如今說了出來,也許能減少一分罪惡。唉!秦老先生,我已決定了,今天我向你畫了供狀,明天便須投身到尼寺中去度此余年,也懺悔我這殺人之罪。”
秦老醫士一聽了這“殺人之罪”四字,不覺大驚道:“怎么說?怎么說?你怎么會殺起人來?”
陳寡婦指著一把椅子,很鎮靜地說道:“秦老先生,你請坐了,聽我慢慢地說來。吾家阿威的死,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是在發水時溺死的,因為水勢極猛,把他不知沖到哪里去了。其實呢,水勢雖猛,我也盡可救他。然而我卻坐視不救,并且扳掉了他攀住在屋檐上的手,把他推落水中。秦老先生,你聽著,我委實是個女殺人犯,生生地殺死阿威了。”說著兩眼霍霍地向四下里亂射,一會兒把雙手掩住了臉,又哭了。
秦老醫士疑她的瘋病又發作起來,忙撫著她的背說道:“陳夫人,你快靜靜心,不要胡思亂想。這一回大水中溺死的人,也不止你家二公子一人,你又何必如此氣苦,竟說是你殺死他的?你雖是這般說,我可也一百個不信呢!至于二公子為人,又聰明又誠實,原是一個好孩子,村校中師長們都稱贊他。便是你家陳先生在日,也非常疼他的。”
陳寡婦道:“原是啊!他是先夫最疼愛的兒子,至于我表面上雖也疼他,心中卻并不疼他,因為他是別一個婦人生的,并不是我的骨血!”
秦老醫士很驚訝地瞧著她,以為她又瘋了,接著說道:“陳夫人,你住到這村中來,已有十二三年了,人人都知道你有兩個兒子,如今怎說二公子不是你的骨血呢?”
陳寡婦道:“你不要當我說瘋話,我此刻神志很清明,一點兒也不瘋了。可是這十多年來,我絕不披露此中的秘密,你們當然不會知道。要知阿威實是我先夫外室的兒子,是一個窯子里的姑娘生的。待我把過去的事情一一對你說破了吧!”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向秦老醫士要了一口茶喝,便又接下去說道:“我和先夫的婚事,原是二十年前舊式的婚姻,是憑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合的。我的面貌,自己知道很平常,但也讀書明理,努力做他的賢內助。婚后一年中,兩下里原也如膠如漆,感情極好。然而我夫生性風流,最喜歡拈花惹草,尋芳獵艷,可不是我一個面貌平常的妻子所能拘管住他的。”
“婚后第二年,我即生了一個兒子,他在窯子里卻相與了個名喚菊芳的姑娘,竟給她脫了籍,同住在一起,從此便戀著菊芳,不大回家了。我心中雖很氣苦,也奈何不得他。況且做丈夫的納妾,原是社會上慣有的事。我只索守著自己新生的兒子,鼓起了勇氣,挨受那無可告訴的苦痛了。這樣過了一年,我夫似乎和菊芳打得火熱,也生了一個兒子,但是不上半年,兩下里卻漸漸冷淡下來。我夫回來得勤了,回來時總滿臉現著不高興的神情,在我身上尋事出氣。我心中卻暗暗地快樂,知道他和菊芳快要分手咧。”
“有一天晚上,他抱了個小孩,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說:‘菊芳卷逃了,拋下這孩子,只得抱了回來。’”
“我忙道:‘你抱回來做什么?’”
“他很苦痛似的說道:‘我要求你好好撫養他,像撫養你自己的兒子一樣。’”
“我一時妒火中燒,脫口呼道:‘不不!這一個娼女的賤種,可不干我的事!’”
“我夫悄然說道:‘他雖不是你生的,然而也是我的骨血,你難道不能瞧我的分上收下他來么?’”
“我仍很堅決地一疊連聲嚷道:‘不能不能!我為了那娼女已挨了兩年多的苦痛了,如今還要把這賤種來累我么?’”
“我夫含淚說道:‘你不要開口賤種,閉口賤種,我萬萬不能拋下他,就和他一同去了。’”說完抱著那孩子,回身走出門去。
“我這才急了,即忙扯住了他,當下便答應他把這孩子撫養起來。我夫才平了氣,不再出去。過后登報招尋菊芳,連登了好幾天,也沒有什么消息。他心灰意懶,不愿再住在城中,常多傷感,就遷居到這秦家村來。”
“村中的人都以為這兩個孩子同是我所生的,我未便否認,可也不能聲明。阿平、阿威又并不知道,彼此相親相愛,好似親兄弟一般。我對他們倆的待遇雖是一樣,心中自然愛著親生之子。但我夫卻似乎專愛阿威一人,他常把菊芳的照片對著,說阿威活脫是菊芳的小影,他仍還愛著菊芳,就把愛菊芳之情都移在阿威身上,對于我和阿平,簡直說不上一個‘愛’字了。末后我夫畢竟為了想念菊芳之故,郁郁而死,遺下一份薄產,就由我把阿平、阿威撫養長大起來。我為了先夫分上,也不敢難為阿威,吃啊,著啊,兩兄弟都是一樣,并不分什么薄厚。不過我心中卻牙癢癢地恨著菊芳:為了她,才使我夫殺減了愛我之情,害我挨受了多年的痛苦;也為了她,才使我所愛的丈夫葬送了性命,累得我一輩子做這凄涼的寡鵠。我便暗暗立一個誓,我以后倘遇見她時,定要一報此仇。”陳寡婦說到這里,握拳切齒表示她心中深嵌著的仇恨。
一會兒又繼續說道:“那晚大水來時,我正在樓上做針線,兩個孩子坐在一旁讀書。先還沒有知道水漲,直到鄰家呼喊起來,卻見我家樓下也已浸在水中,那水還是不住地升高,竟浸到樓上來了。兩個孩子著了慌,忙拉了我趕上閣樓,打開天窗,爬到屋頂上去。阿平先上去,不知怎樣,一根街燈的長木桿倒過來,恰打在他頭上,把他打倒了,躺在屋頂上昏暈過去。阿威跟著也上來了,他腳下正穿著皮鞋,陡地一滑,便從這斜屋頂上滑了下去。他大喊一聲,滑到了屋檐,即忙把雙手抓住,但他身體已懸空了。他喚著我,喚我拉他一把,好拉上屋頂來。”
“我這時似乎已瘋了,我眼中瞧他,明明是一個菊芳懸空在那里。眼啊!鼻啊!嘴啊!頭發啊!一一都是菊芳!于是我自己對自己說:報仇的時間已到了,此刻不報仇,更待何時?心中這樣想,便立時咬一咬牙,唰地伸過手去,沒命地扳掉他那攀住在屋檐上的手指,一手剛去,那一手恰又一滑,可憐的阿威便掉到下面水中去了。他掉下去時,似乎曾怒目向我瞧了一眼。從此我再也不能忘懷,我于是瘋了。”說完,撲倒在床上,又抽抽咽咽地哭個不住。
秦老醫士不知道應該說什么話安慰她,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
第二天,陳寡婦把大兒平和十多年來沒有使用完的薄產,全都重托了秦老醫士。她自己便投身到尼寺中去,借著蒲團經卷,消磨她負疚的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