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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蕭墻禍起

1

一進入離石邑城東門,就見十字街有一家搭著篷布的鐵匠鋪,一個虎頭虎腦的矮壯漢子,前胸圍著一塊粗實的裙布,一只手拿著一把鐵錘,一只手拿著一把鐵鉗子,把一塊燒紅的生鐵來回在鐵砧上翻騰著。

“師傅貴姓?”吳起停下了腳步,看看藺天成一行,揮揮手,讓他們先走。

矮壯漢子說:“不貴,姓呂。人稱呂老七。”

“你為何不帶幾個徒弟呢?”

這個姓呂的矮壯漢子并不吭聲,依然在打鐵。過了一會兒,見吳起依舊不走,向四周望望,然后說:“三個徒弟都被征用為士卒了,有一個守著城門,有兩個調到趙國都城邯鄲去了。”

“調到邯鄲干什么?”

呂師傅說:“這個就不太清楚了。”

吳起讓隨從到車乘里拿出他那把在狼狐嶺砍殺過頭狼的大砍刀,遞到呂老七手里。

“什么破刀呀?刀刃都卷了,不如重新打一把。”

吳起某些時候又是一個十分戀舊的人,他偏偏還就喜歡這把大砍刀。這把大砍刀跟隨自己多年了。

“你這把大砍刀一定殺過不少人吧?”

“呂師傅,該問和不該問的都不要問,知道和不該知道的東西都知道了,是容易惹禍的。”

“我一個四十歲的窮鐵匠,爹娘雙亡,沒有兄弟姐妹,可以說家無多余一口,地無多余一壟,只有靠著沿街打鐵的手藝吃飯,有三個徒弟,也都當兵去了。現在就我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還怕什么呀?”

吳起讓隨從拿來一大串錢幣,數也不數,遞給呂老七。

“三五吊錢的事情,你這一大串重新打兩把大砍刀的錢都夠了!”

“我就喜歡爽快人!痛快點,接住!”

呂老七把一大串錢幣全都退給吳起了。“我這兒是先干活再收錢,如果雇主不滿意,分文不取!”

“你這把大砍刀恐怕與它的主人一樣是有些來歷的。”

吳起原本并不想與剛剛見面的呂老七聊太多,但看到藺天成等人已走出下一條十字街,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酒葫蘆,打開壺嘴,先兀自喝一口,然后給呂老七遞過去。

“做活的時候不喝酒,這是規矩,容易出殘次品。”

“這把卷刀刃的大砍刀得多加點真料,它從衛國跟我到魯國,又到魏國……”

呂老七突然直愣愣地盯住吳起,說了一句:“你不會是魏國大將軍吳起吧?”

“不打誑語,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吳起本人。”

“哎呀,我的親娘呀,今天真是見到如來佛真人啦!”呂老七在臟臟的工作裙布上反復地揩揩手,然后要來握握吳起的手。

“吳將軍,你這手軟軟乎乎,厚厚實實,一握住就能感覺是貴人的手。”

“沒想到吧?這雙手和大砍刀可是砍殺過衛國左氏的三十多個潑皮無賴的。”

“聽、聽、聽,說、過。”呂老七話音里有點哆嗦了。

吳起不好再與呂老七多談這把大砍刀的來歷了,再侃下去,恐怕又會扯到殺妻求將的話題上了。這個話題很敏感,是吳起不想多談,但又是在某種時候不得不面對的棘手難題。比如今天來到離石邑城,原本是為了魏趙兩國精誠合作一致抗秦的大計,但卻讓他不期而遇了田小璇的妹妹田秋月和她的弟弟田園。憑著吳起的直覺,今天免不了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沖撞,甚至會有火拼之類的事情發生。吳起知道兒子吳期兩歲就與自己分別了。現在,三年過去了,不知道住在田秋月這兒的五歲小吳期還能記得他吳起這個當爹的嗎?這種種問題,讓他無法面對,使得他進入離石邑城的腳步放慢下來,也由此與鐵匠呂老七有了這番交談。

“吳將軍,我看你心里有事。”

“能有啥事呀?本將軍不和你一樣嗎?本將軍真的想和你一樣,天天打鐵,無憂無慮。”

“你是這山望了那山高,人活著就是那么一回事,隨遇而安,遇到什么問題,都要想得開。”

“唉,老師傅呀,很多時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雖然很多時候你看透了,但到頭來還是迎頭直往死牛角尖里鉆哩!”

“這倒是實在話。”

“呂師傅,你干活吧,明天這個時辰,我來取大砍刀。我來不了,也會派人過來取。”

“放心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2

吳起的車乘里還端坐著一個魯國帶來的年輕歌姬,名叫蕭瓊。她跟隨吳起從魯國到魏國快三年了。除了領兵打仗,蕭瓊總是與吳起在一起,可以說寸步不離了。這不,吳起有要事去七八十里之外的離石邑城,蕭瓊就說她待在這鳥不拉屎的狼狐嶺屯兵大營里也沒什么意思,不如隨著吳起一起到邑城里轉轉,看看那里趙國的染坊和絲綢什么的,聽說制造錢幣的工廠也很氣派。

“怎么?你也要去嗎?”吳起早早起來,天還未亮,深秋季節,狼狐嶺上就感覺到有一點冷涼了。

“為何這么幾年了還不叫我夫人呢?是不是還因為小璇姐姐的事情?”

“休再提這事,本將軍這輩子不會再娶啦!”

“奴婢算是咋回事?一輩子也沒個名分?”

“要那個名分有何用?有名分的也會招來滅頂之難的。”

“反正奴婢要去,昨晚你答應過的。”

“不是不讓你去。離石邑城雖然不遠,但是兩國地界,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危險……”

吳起還想說起藺天成與自己同窗,并且娶了田小璇的妹妹田秋月,還有妻弟田園也在那兒,就怕因為他們姐姐的事情,會對自己做出什么難以預料的報復性舉動。可是,這些話都不能在蕭瓊面前說透,繼續反對她跟著去,倒是讓她產生更大的逆反心理。她要去就跟著去吧。

韋什長先帶著幾個士卒出發了。吳起與蕭瓊共乘著一輛車乘,也隨后出發了。

只有在這種時候,蕭瓊才會有一種心安是歸處的平靜心態。她依偎在吳起的懷里,在帶著廂轎的車乘里閉上眼睛,不斷的顛簸中,回望著似乎并不久遠的一幕幕畫面……

蕭瓊與另一個歌姬都來自遙遠的吳國。那時蕭瓊十三歲,就被魯穆公帶兵從楚國郢都擄回自己的老家姑蘇城,然后又從那兒被擄到魯國都城曲阜。蕭瓊的記憶里是溫暖如春的姑蘇,以及眼睜睜地看著爹娘被魯國的士卒砍殺,血肉模糊的場景讓她來到魯國半年之久都無法走出悲傷。蕭瓊與其他及時行樂的歌姬不一樣,她總是不茍言笑。

直到有一天,魯穆公歌舞升平的大堂上硬生生地闖進一個怒氣沖天的衛國武士來。柔和多情的色調,迷離朦朧的線條,閃爍縈繞的燭火,曼妙勾魂的絲弦,情難自禁的詠唱。在這個寬闊的廳堂上,雅致的陳設,名貴的珠寶,廳堂上席的位置各置一個精致的銅鼎,靠近魯穆公的位置放著一個燃燒著炭火的銅盆。

這個怒火沖天的武士,右手拿著一把還在滴血的大砍刀,左手拎著一顆血糊狼藉的人頭。他就是吳起。

“這、這、這——”魯穆公醉眼迷蒙地盯住吳起,竟然一下子沒有認出他是誰來著。

“我就是季孫氏門下的衛國武士吳起!”

“吳起?季孫氏?”

魯穆公一下子想起大名鼎鼎的季孫氏給他推薦過這個叫吳起的衛國武士。吳起剛來魯國所在的曾申門下書院,正是季孫氏的封地南武城一帶。季孫氏是魯國卿家貴族,三桓之首,即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

那顆血淋淋的頭顱,從吳起手里脫落在大堂上了。只見頭顱翻了幾個滾,突然蹦了起來,裹人頭的白綢布沾滿血跡,一下子也脫落開來,露出頭顱的真面目。一雙死人的眼睛竟然還沒有閉上。頭顱一直蹦在魯穆公端坐的兀案上,竟然悠然地脫口而出一首傳唱久遠的楚歌。

只聽那個頭顱在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剛才還在輕歌曼舞的七八個歌姬都嚇得魂不附體,一邊喊著“鬼在唱歌”,一邊轉身就跑,一下子跑了一半多,只剩下了蕭瓊一個。蕭瓊目視前方,正在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

“原來不是人頭在唱歌,而是她在唱!”宮廷衛士指指蕭瓊。

魯穆公也就不看吳起了,突然把目光轉向了蕭瓊,問道:“你怎么不跑?你會唱楚歌?”

吳起只說了一句:“唱的是《山鬼》。”

在蕭瓊的記憶里只有爹娘最后被砍殺的畫面,后來再看到什么殘酷的場景,都讓她第一時間屏蔽掉了。所以說,在那個時刻,蕭瓊完全沒有去看那顆血淋淋的人頭,而是去打量眼前這個莽撞武夫的時候,不由得高歌一曲《山鬼》。當時的《山鬼》還只在楚國民間流傳。蕭瓊正是在郢都游歷時學到的這首楚國民謠。屈原整理和創作的那個著名版本是吳起時代后來的事情了。

突然,蕭瓊一頭撲過去撞向吳起,并搶奪他手里的大砍刀。

“吳起你這個殺人犯,你還想刺殺魯穆公呀?”

魯穆公傻眼了。他一會兒看看愣頭愣腦的吳起,一會兒又看看奮勇奪刀的蕭瓊。這要在平時,蕭瓊這樣弱不禁風的小女子,慢說奪刀,就是在他吳起跟前稍有不恭,都會給她一掌,讓她知道馬王爺也有三只眼。

“你、你、你、真把你那個齊國夫人的腦袋砍掉啦?”魯穆公還有些狐疑的模樣。

吳起傲然地抬起頭來,嘴里酒氣熏天,一股肅殺之氣,讓魯穆公膽寒了。而一旁的蕭瓊一把奪過大砍刀,然后往地下一扔,“咣當”一聲,讓吳起如夢初醒。

“夫人,我、我、對不起你啦!誰讓你是齊國、齊國的探子……”吳起“撲通”跪倒在地上,哭喊起來。

魯穆公親自斟了一杯美酒,站起來遞給吳起。“痛快!不愧為嚙臂而盟、有著萬乘致功夢想的吳起,有季孫氏鼎力舉薦,寡人正式任命你為討齊大將軍!”

吳起一飲而下。

“說吧,還有什么要求!”

吳起不吭一聲,回身去找那把帶血的大砍刀,卻被宮廷衛士撿到手里了。

“把楚國帶回來的所有歌姬帶上來!”

剛才被嚇跑的歌姬一個個苦巴巴地重新走到大堂上來了。

“這些吳越歌姬,你大可隨便挑選!”

吳起看也不看她們,只是向角落里掃了一眼剛才奪刀的蕭瓊。

“好!就是她啦!”魯穆公指指蕭瓊,然后當場宣布蕭瓊今后屬于吳起了。

蕭瓊毫無懼色地走到吳起身邊,然后和他耳語:“我不會有一天也落個吳夫人的下場吧?”

3

田園與韋成梗的對峙,已經劍拔弩張,差點就在離石邑城東門外火拼了。后來,吳起的車乘及時趕到,加之藺天成也大聲喝止住了準備動粗的田園。田園看到韋成梗趕到吳起跟前致禮,并去護衛車乘去了。

吳起對韋成梗說:“你今天就護衛在車乘左右。”

然后,吳起故意回避田園那挑戰性的目光,轉而與藺天成問詢此行的日程安排。

“吳將軍,你接下來想去哪兒?”還沒等吳起回答,就看到田秋月出現在城門口了。

藺天成轉頭問:“夫人,你怎么來啦?”

田秋月不回答藺天成的問話,只是以一種恨恨的目光刺向藺天成身后的吳起。

吳起卻有些心虛,一直不敢迎著田秋月的目光,更不知道與她該說些什么。吳起只是與藺天成說:“一會兒進城去鐵匠鋪重新給大砍刀加點料!”說著,他把大砍刀在手里掂了掂。

田秋月沒好氣地說:“拿著大砍刀莫不是要砍誰吧?”

吳起一聲不吭,接過藺天成給他遞過來的進城符節,然后向城門口一左一右兩個趙國士卒晃晃,就大搖大擺地進城了。

吳起身后的車乘也進入了城門。隨后,蕭瓊從帶著廂轎的車乘上下來了。離石邑城在龍鳳虎三山之間,四四方方,城外有東川河和北川河環繞,西郊有蓮花池。蕭瓊記得魯城分為外城和內城。外城平面呈不規則的圓角長方形,東西最長處七八里,南北最寬處五六里,周長有二十里左右。四周還有寬三十米左右的城壕。相比魯城曲阜,離石邑城的內城建筑特色在于憑借山勢,形成一種高低不一的坡凹型的疊床架屋式的整體結構。

“韋什長,你知道這里的染坊在什么地方?”

車乘廂轎的門簾子打開一角,里面的蕭瓊伸出頭來問韋成梗,倒是把韋成梗也問住了。韋成梗轉而去四處看看,想打聽一下。

“夫人,離石邑城的染坊在哪兒?”

韋成梗去問路時,那個婦人一回頭,竟然是田秋月。

“往前,往前,再往前。然后,往左,再往左,然后向右,一拐向南,就到了。”

韋成梗覺得像繞口令,但也沒辦法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問,就讓蕭瓊在車乘上坐著,到了染坊再讓她下來。

剛走了不到一半的車程,就見前面街邊有一個向車乘這邊招手的武士。韋成梗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繼續招呼車乘前行,而廂轎里的蕭瓊則讓韋成梗趕緊停車。

“喂——荀康?是荀康先生嗎?”

街邊武士一身深色的儒生裝扮,腰間掛著鈴鐺,腳穿一雙手工制作的牛皮鞋。

“蕭瓊!”

“魯都一別已有兩載,還能記得你去魯宮時給我的那些忠告。你說,儒家分為武派和文派,你屬于文派。”

荀康還很年輕,卻有一番仙風道骨,看上去神清氣俊,不僅精通圍棋,還喜好花草,脾氣倒是很古怪,為人嚴苛。魯穆公留下讓他效力魯國,他都拒絕了。

“我就喜歡云游四方,但有時候遇到一個好的去處,也會長住一陣子。”

荀康撲上前來,蕭瓊下了車乘。手中有一件去染坊重新著色的舊女袍。聽說蕭瓊要找染坊,荀康自告奮勇,徑直帶著蕭瓊去了離石邑城西南巷口的袁記染坊。

4

這個時候,吳起已經來到了藺天成的龍門府邸。

“吳起你聽著,用一句離石邑城的土話,你就是一個喝貨。”

吳起聽到“喝貨”這個離石邑城特色的土話,感到一陣驚訝。這話從田園嘴里說了出來,讓吳起格外氣憤。尤其,吳起早年在老家衛國和隨后魯國的一些所作所為,早已得罪了很多人。現在,他剛來到西河郡沒多久,那些秘密怎么會傳得天下人皆知?

秋風拂面,芳草萋萋。

藺天成龍門府邸的東跨院里,三三兩兩的年輕士卒們在奔跑跳躍著,或拳打腳踢,或振臂高呼,或歡聲笑語,這一切讓吳起覺得不可思議。

“藺將軍,這么喜歡熱鬧嗎?在魯都曾申先生的書院,你可并非如此呀!”

“哈哈哈!吳將軍記性了得,還能記得曾申先生對你一次次的規勸,你當年可是充耳不聞的。”

“曾申書院,每一個弟子都繃緊了神經為將來的出仕當官而努力著,難道只有我吳起我行我素,吊兒郎當?”

“我可記得為兄單就學業而言,其實非常下力閱讀書簡的,不能說頭懸梁,錐刺股,但也沒日沒夜地刻苦攻讀。我記得曾申先生是因為吳兄的忤逆不孝呀,逢年過節不回老家衛國左氏城看望親娘不說,就是親娘病逝,也不回家去奔喪。曾申先生是對你完全絕望了!”

吳起覺得曾申書院里沒有一個人能夠讀懂自己的心思。眼前的藺天成就更可氣了,直到時隔多年,他還時不時地旁敲側擊一下。

在距離書院會考還有半年零九天的時候,書院組織了一次登泰山活動。曾申為的就是讓所有弟子能夠放下包袱,輕松一下,然后以更加飽滿的精神狀態去實現出仕當官的理想。

在泰山腳下,書院所有成員都隨著曾申爬山,而吳起則躺在路邊茶室外的石板上酣然入睡。

睡著的世界與現實是如此不同。吳起的臉上充滿了無比喜悅和沉醉的幸福感。吳起只想在夢中實現向母親嚙臂而盟的誓言:“不當卿相,決不回衛。”

可是,誰又能理解此時此刻吳起的心情呢?

“藺兄,你能理解我那時候離開書院的心情嗎?”

吳起沒有聽到藺天成的回應,卻是在藺天成府邸東跨院里傳來一陣敲打撞擊的巨響。藺天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只撇下吳起一個人。他走到院子里四處看看。

“咚咚咚——”

響亮的鼓點聲傳來。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一個半舊的木桶被人一腳從東跨院踢到了吳起腳下。

吳起把木桶用腳盤動了幾下,然后又咕嚕咕嚕地踢回東跨院。只聽東跨院那邊一個胖大的士卒傳來一聲慘叫,木桶一下把他絆倒了。

隨即,東跨院一下子沖出好幾個氣勢洶洶的武士來。

吳起一臉平和地看著站在面前的武士,他們呈扇形向他逼近。吳起轉頭繼續去尋找藺天成,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藺天成躲哪兒去了?藺將軍這是玩的哪一出呀?

“吳起——我覺得你不應該叫吳起,應該叫作無毬吧?”吳起背后響起了田園的聲音。這樣惡毒的咒罵,情有可原,誰讓他的姐姐田小璇慘死在他吳起刀下呢?不用說田小璇家人無法原諒,即便他吳起自己也原諒不了自己……

“你吳起在老家衛國左氏混不下去,然后殺了罵你的三十號人,跑到魯國混,又是嚙臂而盟,又是殺妻求將,現在到了魏國,誰曉得你還能干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呢?”那個剛才被木桶撞倒的胖大武士也一臉譏嘲地說道。他有意提高嗓子,吸引龍門府邸里所有人的注意。

“什么叫無毬——無毬就是不長著雞巴嗎?”田園繼續煽風點火地說,引來武士們的哄笑。

“吳起,你不是要攻打秦國嗎?”胖大的武士提起剛才絆倒他的木桶,笑呵呵地給吳起遞過來說道:“沒有多大油水嘛,破桶里空蕩蕩的,空底也漏了,真是遺憾哪。”

吳起揉了揉眼睛,偷偷地用衣袖擦拭掉脖子上的汗水。這個動作引來一陣更瘋狂的狂笑。

“這是怎么回事?是穿越回衛國的吳起老家左氏去了嗎?”

胖大的武士繼續逼近,眼神直勾勾地盯住吳起。他咬牙切齒地說:“你想死,還是想活?想死容易,想活就從我的胯下爬過去!”

吳起反倒不生氣了,只是向后退了好幾步,退到墻根才說道:“我來這兒可不是打架的,要打架改天再約個地方,在藺將軍府邸,這樣打不好玩!”

“讓他滾出去!”

胖大武士吼喊著,一頭撞向吳起的胸口。

身高八尺三,配上經常訓練而變得彪悍的體格,那個沖勁宛若一團火球,直接能把吳起燒個灰飛煙滅。

吳起迎著對方的腦袋,然后兩只手掌在他的腦袋上輕輕撫摸了兩下,然后一轉,胖大的武士就如疾風暴雨里的一片樹葉,凌空飛了起來,然后又砸在了地上,半天無法動彈。

田園站在府邸門口,宛若被吳起施展了定身法,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

另一個武士揮舞著長戟,直搗吳起的面門。

“嘭,啪——”

吳起一貓腰,然后再向上一跳,一下拽著了長戟的前尖。隨即,輕輕一晃,再一擺,長戟竟然到了吳起的手里。

“媽呀——”

所有人都驚呼一聲,旁邊剛進門的田秋月嚇得躲在了田園的身后。

吳起那貌不驚人的模樣,怎么可能擋得住長戟的攻擊?

長戟武士的臉上已是驚恐萬狀,看著近在咫尺的吳起奪過了他的長戟,而且揮舞起來虎虎生風。

“讓你知道馬王爺也有三只眼……”

吳起把長戟扔在了一邊,然后赤手空拳,先是虛晃一拳,然后雙掌微微一推,如同一面移動的鐵墻,一下子把長戟武士推倒在地了。

“啪啦——”

長戟武士的身體突然彎成一個弓形狀,然后就飛出去,屁股重重地與后面五米開外的圍墻撞擊上了。

整個院子里一片鴉雀無聲,除了府邸門外由遠而近的車乘聲音傳來。

吳起竟然凌空用雙掌就把長戟武士給打飛了,而且飛撞在墻上,再摜到地面,不動了。

5

這個時候的小吳期,正在府邸的西跨院與柳嫂待在一起玩石子棋。此時此刻,他與父親吳起近在咫尺。五歲的他總是愛喝小米稀飯,柳嫂到現在都在拿著一個小碗喂他。可田秋月總是說:“別慣著孩子,學會讓他自己吃飯。”小吳期時常愣怔在石子棋一旁,想別的心思。他還是能夠記得母親躺在睡榻上一動不動。母親的臉也看不到了,臉那兒遮著一塊厚厚的布幔,三歲的小吳期怎么也揭不開。然后,他就哭了。

“父親,去哪兒了?”

“父親帶著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田秋月過來抱起小吳期。

“父親不要我了吧?”

田秋月背轉身,她沒法回答當時才兩三歲小孩子提出的問題。后來,田園抱起他到了院門外,然后再回來,就看到母親不在睡榻那兒躺著了。母親真的不見了,跟隨著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

“很遠,有多遠?”

記得有一天,父母不在家。那時,小吳期家已經搬離左氏那個地方,去了朝歌,后來又去了魯都曲阜。小吳期自己在家里玩。突然,他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包裝奇特的花瓷瓶,里面裝著一種粉紅色的涼水。小吳期拍著雙手,喊:“這一定是母親給我買的好喝的甜水!肯定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呢!哇,真是太棒了!”于是,小吳期把花瓷瓶扳倒,用小嘴對著就喝。“哎呀!一點也不甜!是不是母親經常嚇唬我的能毒死人的砒霜……”

小吳期以為他自己要死了。其實,他不知道什么是死,就像現在母親躺在那兒,突然又不見了,是不是母親死了?

“舅舅,我的母親是不是死了?”

田園有些慌亂,回避著小吳期的眼神,只是說:“母親不會死,她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兩歲的小吳期喝了花瓷瓶里的涼水,以為那時喝的是砒霜,自己馬上要死了。小吳期便躺在母親躺過的睡榻上,懷里抱著父親給他置辦的各種武士和戰車的木頭玩具,開始等死,心里卻說不出的恐慌。

過了很久,小吳期不斷爬起來望著窗外,還不見父母回家。后來,他就走到院門口,依偎著門框,懷里抱著木頭玩具,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讓小吳期覺得仿佛過了差不多有一年,其實也就不到半個時辰,就聽到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孩子,怎么了?為何睡在大門口?”

然后,父親轉過頭埋怨母親。“說是不讓你跟著去書院,你今天非得有閑情逸致要跟著去看看。這不,兒子差點跑丟了。”

小吳期則抬起頭來說:“父親,我怎么會跑丟了呢?我、我、只是偷偷喝了母親花瓷瓶里的砒霜……”

“什么砒霜?莫名其妙!”

母親回屋一看才明白,小吳期把花瓷瓶里的花露水都喝掉了。

“兒子怎么會死呢?爹娘死了,兒子都不會死,兒子你放心!”

“可別說,上次兒子還把你的藥酒喝了,醉得夠嗆!”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白了父親一眼。

一次,兩歲的小吳期目光無意間落到了餐桌上那半瓶藥酒上。那是母親讓父親補身體的藥酒,喝完就擱在了睡榻旁邊。小吳期一向能吃能喝能睡,趁母親在廚房,父親去了書院,就去喝父親的藥酒。小吳期如同灌涼水似的,手里抱著藥酒葫蘆就開喝,咕嚕咕嚕,兩三口下肚。小吳期的喉嚨像點著了一團忽上忽下的火焰,后來一直往肚子里燒,甚至眼淚鼻涕也流出來了。一時間,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地。

“母親,父親為啥要天天喝這么難喝的東西呀?這是什么呀?”

“這、這、這,這是馬尿……”母親有點氣急敗壞。

小吳期一會兒腦袋開始搖來擺去,面容發紅,甚至額頭滾燙。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身邊除了父母守候在旁邊,還多了一個煞有介事的郎中,并還一口一口喂他中藥。

“不喝,不想喝。”

“不喝郎中開的解酒藥,還想喝父親的藥酒呀?”

“看你把孩子害的,不是你那破藥酒,孩子能這樣上吐下瀉?”

兩三歲的小吳期就體會過醉酒的感覺了。他的手里緊緊抓住父親吳起給他的武士和戰車的木頭玩具,開心地笑了。

6

吳起與藺天成共同舉起了酒杯,然后一飲而盡了。環顧四周,休看一個趙國的離石邑城公署,其規模、氣派、華彩的程度,并不亞于魏國都城安邑魏文侯的宮殿,你看大屋頂的格局,飛檐斗拱,流光溢彩,精致雕刻的門窗,宴會的安排從廳堂到院落,井然有序。

“哎喲,吳將軍,魯都一別,不覺三年,原來以為今生怕再難有機會見面,想不到卻又在這里碰頭啦!”說著,他們雙手緊握著,在幾案下面又是一陣較勁,差點掀翻了酒桶。

“諸位,請,請。”吳起又斟上一杯酒,向眾人先敬了敬,然后再次一飲而盡。對剛才藺天成府邸院落里的那場交手,藺天成沒有問,吳起也就沒有再提。因為,藺天成不僅僅是自己當年在曾申門下的同窗,還是自己的妹夫,加之又是趙國離石邑城的守將,所以必須慎重對待,切不可掉以輕心。

“在下吳其昌,城門樓上就能聽到吳將軍那中氣十足的大嗓門,讓人一聽就知道是豪爽痛快之人。”

韋成梗是第一次見識趙國離石邑城官宦人家的宴會,但見賓客一個個儀表不凡,仆從小心嚴謹,廳堂寬敞,所備器物個個不凡,頓感一種與狼狐嶺魏軍大營完全不同的奢華氣息。

在韋成梗看來,這離石邑城的酒宴還是挺講究的,除了雞鴨魚肉之外,吳起這桌上還有熊掌、駝蹄、龍膽、鳳干,且廚師有好幾個,各管一攤。他們喝的就是皋狼陳釀的老黃酒。一大桶朱漆酒簍上面都系著紅絲繩。一個壯漢把滿滿的酒簍舉在了肩膀上,在席間穿行,當著吳起的面把老黃酒注入錫壺,另有女仆斟酒。

“為了體現魏趙兩國的精誠團結,本將軍熱烈歡迎吳將軍率領的魏武卒過境我趙國離石邑城,前往黃河對岸抗擊來犯的秦軍。”藺天成從女仆手中接過錫壺,然后親自給吳起斟酒。

皋狼產地的老黃酒質地濃厚,又醇美,碰杯時,竟然聽到呱嗒的響聲,杯滿了,而吳起站立起來謙讓著,拉住藺天成的手,說:“今天不是來拼酒的,主要是來談大事的,其他的事情可以放在以后再談嘛。”說到這個份上了,藺天成坐下以后,吳其昌卻端著酒杯來了。

“吳將軍,你我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今天聚在這兒就是緣分,干!”

一杯不夠,這叫獨木難支。然后,兩杯過后,是一舉兩得,再三杯,三陽開泰;一連四杯,叫四季發財,緊接著五魁首,五子登科,六六大順,七星高照,八方平安,九九歸一,十杯就是十全十美了。另外,吳其昌還花樣百出,安排了各種猜拳行令,作詩作對,一路喝下來,哪怕再有海量,也要躺著回狼狐嶺了。

“吳起兄手書《左傳》的碑刻作品,不僅僅魏趙兩國的人廣為傳頌,而且齊魯兩國,乃至衛國也在傳抄,可喜可賀。”藺天成笑道。

“虧得藺兄記得這事,早在魯都曲阜就開始研學《左傳》,不僅僅傳抄,還有新的心得體會進行增補。這不,歷時數年有余,這石刻才找到師傅完成,現在已經立碑于魏國都城安邑了。”吳起又一杯酒下肚了。

“想起曾申先生來了,這都是他的功勞呀,沒有他的栽培,哪有你我的今天。”藺天成笑道。

“藺兄所言極是。當年曾申先生雖把我趕出師門,但對我的教誨足夠受益一生!”

“那幾年,你在書院一門心思讀書,曾申老先生對你酒醉之下打死三十號罵你的人從不再提,他老先生是無法原諒你不回衛國左氏看望老母親,你這行為讓倡導孝道的他,情何以堪?”

“是呀,當年聽到母親噩耗,我沒有回衛國奔喪守孝,是因為我當初殺死那三十號惡棍時,對送到左氏城東門口的老母親發過‘不做卿相決不回衛’的毒誓,而且嚙臂而盟——這個,說起來,曾老先生就有意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所以,曾老先生早對我有了意見。其實,我當時聽到母親病逝的噩耗時,曾一連數日不吃不喝不睡,直到七日之后,對著衛國左氏的天空大哭三聲。”

藺天成接著說:“你在書院大哭三聲,大家都看到了,也聽到了,感覺你當時像一只孤獨的蒼狼在發出怒吼!可是,曾申老先生還是無法原諒你呀!”

“曾申老先生把我趕出來,我并不記恨他,相反,我一直很感激他。從此之后,我投到季孫氏門下,改學兵法,并得到他的鼎力推薦,走了另外一條領兵打仗的晉升之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們的話題又扯到了其他的事項。

這個時候,藺天成說道:“吳兄,常聞你喜好推演兵法八卦,不知道你對數術感不感興趣?今日尋得一位精于數術之人。這人名叫荀康,早已對兄仰慕已久,我見其有才,今日過府就帶了過來。”

“好呀,正好還有時間進行交流,反正今晚是要住一晚的,但請無妨。”吳起好學術交流,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

片刻后,便見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走了上來。吳起見此人有些似曾相識,卻又不記得在哪兒見過。

荀康走到吳起身邊,彬彬有禮道:“在下荀康見過吳將軍。”

“荀康?莫不是三年前那次,魯穆公任命我討齊大將軍時有你?后來,你給我算的一卦,說是魯軍一定大勝,但對我不見得是好事。當時,我倒當作玩笑話。現在想來,你的話確實值得回味。像魯穆公作為魯國第二十九任君主,曾祖魯哀公,公儀休為相,受到三桓壓制,曾支持我的季孫氏也被殺,最后我打敗齊軍卻被解職,才只好出走,前往魏國。”

“荀康先生不必多禮,聽說你精通數術中算術之道,那就在這里說道說道,讓大家見識一下。”作為東道主,藺天成也跟著吳起插話道。

所謂算術之道,似有某種天機,無論是大到行軍布陣,內政統計,還是小至經商買賣,記賬交易都要用到。這是需要悟性之人的正道技藝,精通此術都是天賦異稟之人。吳起站立起來請荀康一并坐下。

藺天成道:“假定離石邑城有五萬戶,一戶假定五人,一人一天一升米,三天時間這五萬戶要消耗多少升米?”

“五萬戶,一戶五人便是二十五萬人,一人一天一升米就是二十五萬升,三天就是七十五萬升。這不是糊弄小孩子的算術題嘛。”荀康笑道。

而此時,門外進來的是蕭瓊。這并不讓吳起感到驚訝。而是蕭瓊手里拉著一個五歲的小男孩,讓吳起心中一揪。

“姨父——”

五歲小男孩正是吳起兩三年未見的兒子吳期。當時分離那會兒才兩三歲的模樣,現在長高了許多。他的模樣與兩歲時完全不一樣了。乍然看上去很乖巧,但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種叛逆,甚至是對陌生人的敵意。尤其,他還有意無意地向吳起撇了一下嘴,做了一個難看的鬼臉。

剛才蕭瓊進了院門,把從車乘上隨手拿下來的弓箭玩具遞給了從西跨院出來的小吳期。小吳期掙脫柳嫂的手,卻是又一下子不認生了,不像對吳起那樣橫眉冷對。小吳期跑到蕭瓊跟前,竟然一下子自來熟,接過了弓箭玩具,玩得很開心。這還是她剛剛在袁記大染坊附近店鋪買到的玩具。吳起覺得這與蕭瓊天性里有一種親和力有關。

“給我玩嗎?”

“送給你吧!”

吳起以為兩三年未見的兒子會一下子認出父親,并向他懷抱里撲過來的。可是,沒想到吳起張開臂膀時,小吳期卻穿過他的身邊,撲在了他身后藺天成的懷抱里了。這讓吳起的心很痛,眼里的熱淚差點就要落下來了。可是,這個又能埋怨誰?還不是他這個始作俑者嗎?一切是咎由自取。

“弓箭玩具是這位姐姐送的。”小吳期指了指蕭瓊,然后低著頭擺弄玩具,并不看吳起這邊。吳起在小吳期心里或許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或許,小吳期永遠也不會知道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就是他常常在嘴邊念叨的父親吳起。想到這兒,吳起心里又是一酸,腳下像一只罪惡的魔手把他向著無底的黑洞拉下去。

“你放心,孩子在我和田秋月這里會很好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吳起一個人想清凈的時候,藺天成悄悄來到他身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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