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危機四伏
- 狼狐郡(實力榜·中國當代作家長篇小說文庫)
- 李迎兵
- 9162字
- 2020-12-11 11:28:22
1
生于公元前四七二年的魏文侯要比吳起大三十二歲。吳起出生在公元前四四〇年。當時,吳起第一次見到魏文侯時,感覺他有五十歲左右的樣子,中等身材,兩鬢烏黑發亮,眼神里放射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魏文侯早已在翟璜那兒聽說過吳起,但開始并不感興趣。翟璜三番五次推薦,卻是從齊國田大夫那兒聽到吳起的另一面。吳起其貌不揚,一身儒生打扮,但眉宇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英武神采,談起治國理念則是頭頭是道,滿腹經綸,言簡意賅,真切深刻。魏文侯為之一震,拍案叫絕的時候,把幾案上的硯臺掀翻在地,墨汁四處飛濺。
魏文侯屬于晉國卿大夫家族,在氏室家族里,智氏、韓氏、趙氏、魏氏、范氏、中行氏里,最強的是智氏,但不算最強的魏氏,聯合韓趙兩家,最終三家滅智,瓜分了晉,從而魏國居于戰國七雄之列,成為戰國文化的中心。
來之前,吳起心里就暗暗在想,一定要抓住這次面見魏文侯的機會。因為,他來到安邑有一個多月了,整天與從魯國一起來的蕭瓊四處轉轉,卻讓他還是心不在焉。他走到哪里,都覺得沒有什么著落。
早已聽說魏文侯一向是平易近人的,也很愛才,但也不是隨便什么人說見就能見到他的。尤其,對于吳起這樣從魯國逃亡來的人,都不一定能夠見上他。因此,吳起在安邑與蕭瓊的游走,依然覺得自己還不如喪家之犬。一邊蕭瓊卻讓他不要妄自菲薄,一定會有轉機的。只要有她蕭瓊在身邊,就能帶來好運。更何況魏國大夫翟璜很欣賞吳起,讓他再等等,不必太心急。
待機會臨近了,你站在山坡下卻不敢上前了。或許,誰都會是那樣的人,但吳起則不會。看起來比翟璜更有先見之明。蕭瓊斜躺在大石上向下瞧去,赫然正對著她的是吳起,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是吳起來到安邑露出的第一次笑容。
不過,在周圍來自安邑人的打量下,吳起和蕭瓊的表情卻有些不自然了。其中一個不太起眼的安邑人打扮的漢子,其身份不過是魏文侯的近衛而已。不過,琢磨不透魏文侯派近衛來尋覓他吳起,有什么意思呢?難不成魏文侯是要直接起用吳起嗎?還有好像不止一個近衛,為何他們站在人群中,似乎有所忌憚和防備?見到如此的情景,吳起和蕭瓊難免有些不自在。吳起倒是還好,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現,而蕭瓊就難免用疑惑的目光向那幾個魏宮近衛掃來掃去。
蕭瓊拉著吳起要跑。吳起輕輕一笑,說道:“往哪兒跑呀?整個安邑都在魏文侯的手掌心里。還不如讓他們過來,他們來找我,肯定奉旨行事。”
“奉旨?奉誰的旨?行誰的事?”
“除了魏文侯,還會有誰?不是我們不想跑,而是根本跑不了啦。”
“不跑只能等死,你忘了魯穆公要殺死你啦?”
“不是魯穆公要殺我,是魯穆公身邊那幾個嫉賢妒能的大臣……”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什么當初?我還有當初嗎?像當初機會稍縱即逝,不抓住,我吳起這輩子就只能在庸庸碌碌的底層混一輩子了,再無出頭之日。”
“看看現在東奔西走的狼狽模樣,還不如做一個普通的平頭百姓呢。出人頭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吳起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說話間,他突然轉身一揮手,只見那名魏文侯的近衛立即從五十米開外的地方跑過來。蕭瓊卻稍稍有些覺得自己多余了。吳起現在和魏文侯的近衛談著話,而她則有些不大愿意暴露與吳起的那層關系,可是這個時候似乎已經不在她自己掌控的范圍以內。再說,蕭瓊此時此刻的表情顯得做作和僵硬了。
魏文侯的近衛不假,卻是翟璜在到處尋找吳起。翟璜正在府邸焦急地等待著。他之前打聽到的消息稱魏文侯正希望有吳起這樣的人才來輔佐魏國大業。翟璜就是想要帶著吳起去面見魏文侯。吳起和他帶來的吳越歌姬一同游山玩水去了。這一帶又是比較偏僻的地方。所以,將魏文侯的近衛派去尋覓吳起,他帶著一隊人馬也隨后趕了過來。
2
匆匆趕到安邑紅豆峽谷的時候,吳起仿佛在夢中來到過這個地方。他對蕭瓊說出這種感覺。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壁立千仞,還有身邊靜悄悄地流淌的湖水,就連蕭瓊也感覺自己回到了吳越姑蘇。
吳起則是想起他跪地對母親發出的毒誓。母親孤獨的背影逐漸走遠,漸漸消失在左氏的老城墻盡頭了。吳起的淚水禁不住悄然落下。記得他慷慨陳詞,批評今之掌權執政者,讓他散盡千金都未能在老家衛國捐到一官半職,然后一幫子鄉鄰無賴不僅不幫忙,而且還冷嘲熱諷看笑話。
母親無法原諒吳起兩件事情,散盡家財倒還在其次,母親責罵他不該揮舞著大砍刀把一幫鄉鄰無賴砍得一個不剩。而且,那時就在母親眼前,吳起受到莫大的侮辱,卻還給他們一個個下了請帖,請來吃飯喝酒,等到他們一個個醉倒的時候,下了殺手。
先是剛剛過門的妻子田小璇來阻攔吳起。
“不能殺人呀!為何要這么痛下殺手?”
吳起已經不管不顧了。他臉上兇狠的表情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使得田小璇不停地叫喊著屋里的母親。
“造孽呀!”
母親從屋里走到庭院,看到一片人頭落地的恐怖情景,一時間嚇暈了過去。
“不當卿相,誓不還衛。”
見到兒子這么決絕,而且嚙臂而盟,吳母心中一片悲涼。她看不到前路,可是又無法阻止兒子的出走。她的心靈深處罩上了一層隱約的憂愁和不安。她在擔心,兒子長此下去,學業難成不說,走到哪里都無法立足呀。
“兒子,這個世界上,有才學的人不止你一個,千千萬萬的人都在爭奪一個位置,可是最后拼的不僅僅是能力,不僅僅是水平,還有韌性,還要有好的人品,更需要學會與人相處之道。孩兒呀,驕傲自滿可不行,謙受益,滿招損。這個道理你不僅要懂得,還要學會落實在行動里。”
這些道理,吳起不是不懂,而是他已壓抑太深,被埋沒太久。他甚至無心跟著曾申先生去嶧山覽勝景,泰山觀日出。踏著孔夫子的足跡攀登,越來越覺得并非他所需要的追求。曾申先生對他的態度,始終也是持著某種保留的看法。如果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么吳起想要的是什么呢?即便連曾申也琢磨不透。
魯國是吳起施展身手的第一站而已。能夠得到這個機會,也就是吳起能做出殺妻求將的事情。蕭瓊與吳起在一起的兩年多時間里,并未感覺到他是一個過于暴虐之人,恰恰相反,他在挑燈讀書時,廢寢忘食,如癡如醉。吳起向蕭瓊說起孔子的門徒顏回那種“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生活方式,并非他想要的。吳起在魯國有六年不曾回家探視母親,嚴重威脅著儒家提倡的“孝道”。既然,“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吳起回家的路也就兩天,他卻不曾一次回去。所以,吳起與曾申先生鬧崩是早晚的事情了。
3
在魏文侯的侍衛找到吳起的同時,正好也有幾個人在尋找他,看那打扮,不太像魏國的衣著,卻又有齊國人的特點,比如衣著的領口和袖子比魏國人要寬大一點。這是由齊國人的身板和骨骼決定的。吳起認得正是當年在齊國接親時見過送親隊伍里的熟悉面孔,當然也有陌生臉孔,但能夠感覺到背后似乎有田大夫的力量。作為吳起曾經的老丈人,因為愛女被殺,也早已對吳起有了刻骨的仇恨。其實,吳起也能感覺到,似乎這種追殺就不曾消失過。這也是他種下的因,才有一輩子如影相隨的果。
不能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也是一直讓背后操作的田大夫耿耿于懷。一介書生出身的田大夫當初看走了眼,選擇了吳起這個愣頭青做了自己的女婿。埋怨誰呢?衛國地處黃河下游一塊豐饒的土地上,東臨魯國,西接楚國。早在春秋時期,衛國四周有鄭國、晉國、魯國、楚國等國。也就是說,四周都被圍繞著,屬于一個內陸國家。這種多國接壤的關系,促進了商貿發展。所以,衛國人多喜歡經商。吳起的父親吳猛就是這方面的佼佼者。
當時的田小璇并不想嫁到衛國,總覺得父親把自己當作了廉價的處理品。她與繼母經常打冷戰。
“衛國雖小,但可不得了。衛國是周王室的嫡親諸侯國,人們都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衛地多禮節忠義之人。孔子在外周游十四年,在衛國就待了十年,也是君子相待的十年。就連見多識廣的吳王弟弟季札也曾說,衛地多君子,其國無患。璇兒嫁過去一定享福啦!”
田小璇說:“享不享福無所謂,父命難違呀!”
時光不停地在田大夫眼前閃回,可是物是人非,一切看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田大夫的這些日子,可以說是一次次自責不已,懊悔不已,心痛不已。他的心理壓力也是空前的。尤其,他聽說了吳起從魯國狼狽逃竄到魏國安邑,而且東奔西走,還沒有一個固定的去處。齊王也很支持田大夫懲治吳起的想法,遂派了幾個穿著便裝的武卒,隨時對吳起進行就地了斷。
田大夫得到齊王支持,濃濃的恨意頓時再次涌上心頭。這次,總算是找到一個機會,他要讓吳起用自己的命來償還血債。
于是,魏文侯與齊王派出的人馬都在步步逼近吳起。
吳起與蕭瓊沿著峽谷底部的索道向上攀緣,腳下是冰清玉潔的溪流。一步步走,滿目是白色的牡丹、槐花和相思樹,在過寬闊的溪流時,突然風起云涌,卷起一陣水浪,把過溪石吞沒了。
大峽谷里巖石有許多形狀,有的像各種動物,包括企鵝、青蛙、烏龜和大象等等,還有的像人形,比如老僧、道士和尼姑等。攀到山頂,卻有下山的纜道。這是一種人工纜道,而實際上是“墊子纜道”。所謂“墊子纜道”,就是每人屁股上綁一塊大墊子,從鋪好的坡道上往下溜而已。這樣的纜道也算罕見了。他們屁股上綁好一塊特制的超大號厚墊子,彼此看上去很怪異,又很搞笑,有一種史前人類裹著樹葉做成衣服的感覺。然后,吳起讓蕭瓊在后面,坐在兩邊有圍擋的坡道上,沿著之字形的纜道滑下山。滑動的時候,兩腳貼在坡道的圍擋邊沿,以求下滑中保持正常的速度。有的難以自持,速度加快,無法控制時,發出尖叫,或者追尾,直接把兩腳踢到前面滑行人的屁股上了。下來后,他倆的鞋底也快磨出火來了。
再走不遠,是一處依偎著湖水修建的寺院。蕭瓊卻在興奮中嘰嘰喳喳著,還即興發揮,加上一些她自己的想象。比如為何叫紅豆峽谷,她就編出很多傳說,不過最主要的是峽谷里的野生紅豆到處瘋長著。紅豆編織的手鏈,讓人覺得“紅豆也相思”。吳起就說,又是你瞎編的吧。蕭瓊在寺廟里得到一個長雞雞的送子娃娃,卻在半路上不小心把雞雞給弄掉下來了。
吳起拍拍蕭瓊肩膀,說剛才真的是虛驚一場。高空纜繩奔逃之路,險象環生,其實也就是能夠容納一個人,他們兩個人擠在一起,然后自高而低滑向湖區對岸。人在湖面上凌空而過,頗覺得恐怖。尤其后面的圍追堵截,讓他們在纜繩上滑翔的時候,一臉驚懼之色,而腳下就是開闊的湖面。
他們午飯吃了當地特色的山野菜,比如槐花、苦菜等,還有面食,很地道的老陳醋之類。在峽谷里行走,抬頭看天,頓然覺得有了別在洞天的感覺。雖然,生活在這種奔走的過程之中,為生存,為出仕,為實現對母親的承諾,以及有了更多的負重,乃至種種之累所牽絆,但也無所逃避,無所選擇,只有一往無前地走,走著這不歸路。
吳起與蕭瓊在紅豆峽谷就遭到遠距離弓箭的射殺,幸虧沒有射中,但也讓他們虛驚一場。他們跌跌撞撞地從峽谷的湖水上凌空走纜繩飛過。蕭瓊趴在吳起的背上大氣也不敢出,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湖水,凌空往身后一望,就見得追殺的人也想如法炮制,可惜吳起背著她一飛過去,就把纜繩斬斷了。吳起喘著粗氣,體力消耗巨大。他們剛剛狼狽不堪地逃出峽谷。沒想到運氣差到了極點,峽谷的唯一出口,早已有幾個不明身份的人守在那兒了。
4
正當吳起與蕭瓊步入寺廟的時候,追趕他們的兩路人馬卻在不遠處的峽谷出口那兒開打了。
雙方的戰斗素質本來就半斤八兩,但魏文侯的近衛畢竟占據地理先機,而齊國追殺的人馬則有點躲躲閃閃,何況在紅豆峽谷中躲藏了數日,早就有些疲憊不堪了。剛剛又被魏文侯的近衛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士氣頓消。所以,隨后的乘勝追擊中又被打得潰不成軍,魂不附體。跟隨田大夫的兩個家丁見勢不妙,急忙趕著馬車逃離。至于其他穿便服的武士則完全成為魏文侯近衛發泄怒氣和仇恨的替罪羊了。
吳起從抓住的一名武士口中得知,齊王征戰魯軍大敗,主因就是吳起的裝瘋賣傻,向齊軍的使者示弱。很多時候,吳起自己也記不得那個齊國進犯魯國的時間了。據后來的史料記載,有這樣三個時間點,一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四〇三年),有一說是公元前四一〇年,還有就是魯元公十九年(公元前四一二年),吳起被任命為魯國大將的。出征那天,魯國的百姓爭相來相送。他奉命率兩萬人馬前去迎戰來犯的齊軍。初為大將,不用說別人,就連吳起自己也感覺到一種飄忽不定,不知道是不是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信。
“我以為起用吳起是開明之舉,不拘一格降人才。那些兵書爛熟于心,滔滔不絕,像《黃帝陰符經》《六韜》《三略》《孫子兵法》等,很多用兵之道,誰能說過他?再說,他齊國的妻子也被處理了,難道還不能表明他決絕的心跡嗎?”魯國的卿相公儀休卻深知吳起,自然相信他一定會不負眾望。
而齊軍這邊的國相田和親自披掛上陣,冷笑道:“吳起殺妻投魯,名聲很壞,又從未打過仗,我們不要怕他!”
于是,田和率領齊軍大搖大擺地開到距離魯軍一河之隔,扎下營寨。他站在山坡上眺望吳起那邊,只見炊煙四起,魯軍在埋鍋造飯。遂又派使者去魯營探聽虛實。田和不打無準備之仗,讓使者去勸降吳起。田和得到消息:“魯軍那邊老弱病殘居多,軍紀渙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起哄聊大天,根本就沒有準備打仗的樣子。大將軍吳起跟士卒一塊坐在地上,談得很起勁,沒有一點架子和威風,還跟士卒們一塊吃飯、喝水呢!”田和一聽,就是一陣哈哈大笑:“我說這個吳起,就是一個不會領兵打仗的雛兒,樹立不起將軍的威嚴,談何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他倒好,竟然與士卒打成一片,這個成何體統?”
齊軍的使者名叫張丑,剛進入魯營,就得到吳起的熱烈歡迎。吳起說明自己無心戀戰,讓把這話帶給田和,只要田和撤軍,吳起也會收兵回營打道回府。張丑則把田和教他的話鸚鵡學舌了一遍。早就聽說吳起這個人會沒來由地發脾氣,甚至喜歡拿著大砍刀殺人。張丑心里一凜,四處尋找大砍刀。
“你在找什么呀?”
“不、不、找什么。”
吳起一聽張丑結結巴巴,就又說:“你名叫張丑,實際上人很老實,一看說的話里沒有摻一點假。”
張丑不敢再東張西望了。營帳里還有兩三個五十多歲的老頭。魯軍真的是沒有人了,就連吳起身邊的士卒都是這么老,更不用說整個魯軍的戰斗實力了。
吳起說:“開戰在即,兩軍講和。這說明田相國很有戰略眼光,站得高,看得遠。本將軍還真想在三日之內與田相國去和談呢!畢竟,本將軍的夫人是齊國人呢。”
“你不是把夫人砍死了嗎?”
“這都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在造謠。本將軍的夫人是病死的。現在夫人尸骨未寒,又讓本將軍去打齊軍,這讓地下有知的夫人怎么想?本將軍絕對不會與齊國為敵!”
張丑一聽,自然很高興,就說:“我一定回去稟告相國。”
田和一聽三日之內,吳起要來和談。田相國遂決定后日就向魯軍發動總攻擊。誰知,第二天齊軍營外的河灘上魯軍的戰車沖殺了過來。田和連忙倉促去迎戰。但他剛走出大營,就見轟隆隆作響,一下子駛來了十來輛戰車。最前面的戰車上高高插著一面魯軍的大旗,吳起揮舞著大砍刀,站在車轅那兒,身邊一左一右各立著一名拿著弓箭和長戟的士卒。
吳起大聲吼喊著什么,剛開始聽不清,卻是隨風過來,聽清一句:“活捉田和!”
齊軍大營后面是一座大山。田和連忙帶著一彪人馬邊打邊退,到了山上,魯軍的戰車就發揮不了大作用了。而現在齊軍大營里十幾輛魯軍戰車的碾壓聲不斷傳來,齊軍士卒的哀號聲此起彼伏。
田和帶著齊軍剛爬到半山腰,山頂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陣急促的戰鼓聲。田和不用豎起耳朵聽,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魯軍已經截斷了他們的后路。只見山頂上的一支支弓箭組成一堵黑壓壓的高墻,田和說:“快舉起盾牌!防箭!”話音剛落,魯軍無數的利箭嗖嗖嗖地凌空而下,利箭之后又是轟隆隆的滾石像一條能夠吞噬一切的洪流席卷而下,沖到半山腰的齊軍都驚呆了,然后又轉頭向山下跑去。而吳起帶著魯軍又從后面包抄上來了,形成上下夾擊之勢。
田和組織了十幾個盾牌,圍成一個快速移動的圈。然后,他們向側翼撤退。田和遠遠望去,吳起組織側翼方向的人馬追殺過來了。齊軍大營里的眾多士卒,群龍無首,在魯軍來回碾壓的戰車下早已血肉橫飛,還有被殺死的、射死的、跌倒互相踩死的也都不計其數了。
5
現在回過頭來說一下翟璜這個人物。翟璜不僅僅是魏文侯手下的三大能臣之一,而且他一段時間以來也專門負責為魏文侯選拔重要的人才。
這幾天,在府中忙于公務的翟璜,總是有些心煩意亂。其實,他早就聽說了吳起在魯國打了勝仗卻招致落井下石的事情,也托人打聽到吳起已經啟程來到了安邑城,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客棧里。他已派人找過好多次,都沒能遇上。吳起帶著女扮男裝的蕭瓊整天游山玩水,實際上也在躲避著魯國那邊派來追殺的人。翟璜也與魏文侯談及此事,遂派了魏文侯的近衛去暗中保護吳起。
也正在這個時候,紅豆峽谷埡口兩幫人馬廝殺的工夫,吳起一下子判斷出另一幫穿便服的人馬來自田大夫府中。這個田大夫固然是田小璇的父親,甚或與齊國的國相田和有某種牽扯不清的關系,但一直追殺吳起到魏國地界,而且在安邑都城里潛伏半個月。這次在紅豆峽谷遇險,吳起早就有了防范,才逃脫了魔爪。魏文侯的近衛自然起了保護作用。
翟璜在府中坐不下去了。他站起身來,把官服脫掉,換了一件長衫,然后牽出一匹棗紅馬,直奔紅豆峽谷而來,半道卻遇到了司馬飄香。這個司馬飄香是衛國人,與吳起是老鄉,這次暗中參與了對吳起的保護行動。也正是基于這一點,司馬飄香對吳起有直觀的了解,更加仰慕不已。尤其是魯國打敗齊國,吳起名聲大振,司馬飄香一直念叨著吳起這個名字,并向主公鼎力推薦。
“魏文侯用人一向如此,只是一直在乎吳起的德行。那些在衛國濫殺無辜的傳說,母逝不歸,殺妻求將,這就使得吳起的面目變得有些撲朔迷離。魏文侯只是猶豫不定,沒說不用。這不,還讓我派你去暗中保護吳起嘛!”
“從現在看來,吳起走投無路了。所以,魏文侯如若不用,他就想去趙國。”
“趙國太小了,吳起要去也會是去楚國。你現在趕緊策馬回去,讓吳起直接去百花庭找我!”
百花庭在安邑主長街的一條胡同里,燈火通明,花車云集,來往客人多半都是達官顯要。百花庭的門口放置著上百種花卉,爭奇斗艷,更有妖嬈的華服女郎彈奏著古箏來迎接著各方的客人。
百花庭的布局就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大庭院,而在庭院的一個幽深去處,則多半是一些身份顯赫的客人聚會密談的場所。當然,類似翟璜這類的客人,來上茶的華服女郎也不便多問,照例會給他送上杏花村酒一桶,上等好肉一鼎。
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司馬飄香帶著吳起和蕭瓊來到了翟璜所在的雅間。
“早已耳聞,歡迎歡迎!”翟璜先伸出手去,而吳起謙恭地垂下頭來,然后拉著蕭瓊坐到了一邊。
“這位女扮男裝的女士是——?”
“啊,看來穿著男士的衣服也無法躲過您的法眼呀!她從魯國一直跟隨在下到此。原來是吳國人,后被擄到魯君的宮里當了歌姬。”
蕭瓊站立起來,然后說:“魯穆公把奴婢賜給了吳將軍。”
翟璜然后話鋒一轉,說道:“魏文侯要召見吳將軍,望吳將軍做好準備。”
“有啥可準備的。這些閑暇的日子,我倒是把左丘明的《左傳》讀了一遍,又有幾章增補的心得體會。”
“喜歡《左傳》呀?”
“怎么不能喜歡?”
“魏文侯的案頭就放著竹簡版的《左傳》,經常讓我抽空給他朗讀一段,以解國務操勞之累。”
6
這一年是魏文侯四十一年,或者更早,吳起似乎記不大清了,一切都像是夢魘一般。
正如身處于繁花似錦的百花庭,讓人感覺到幾許飄飄欲仙,正是西河郡的杏花村酒起到一種微醉的作用力。于是,吳起說話就有些直截了當,口無遮攔。
“魏文侯用人與魯穆公比,不知道咋樣?最怕伴君如伴虎,打了勝仗,還落個亡命天涯的下場。”
“魏文侯不是魯穆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吳起憑感覺是遇上了知己。記得在魯國時,被曾申逐出師門的吳起,先投奔的是季孫氏,做了他的門客。季孫氏的鼎力舉薦,使得吳起才進入了魯穆公的視野。而后來季孫氏被殺,也正好是吳起在魯穆公那兒失寵之后頓感走投無路的時候,越加感覺到一種雪上加霜的悲涼。現在到了魏國,在百花庭一看到翟璜,就覺得與季孫氏有幾分相像,他就覺得這次又選對了人。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全憑第一次見面的氣場,甚或某種冥冥之中的心靈感應,不用多說一句話,卻已有萬語千言的力量。
“還有一個人很推崇你!”
“誰?”
“李悝。魏國的國相。”
過了幾日,翟璜帶著吳起進入魏文侯的后殿。揭開竹子編織的門簾,然后向里一拐,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再接著,一個寬敞明亮的廳堂,頓見魏文侯在一個屏風后面的方桌前正襟危坐。
魏文侯并未看翟璜身后的吳起,只是問:“這兩天,讓翟愛卿找的那個人可否找到?”
“據密報,齊國田和國相以及田大夫等派來行刺的便衣,日夜在追殺那個人。”
“那個人現去往何處?”
“微臣幾日前正好遇到,剛剛帶來了。”
魏文侯沉吟良久:“如今秦國屢屢來犯,河西之地,岌岌可危,尤其百姓中也有趁亂鬧事的。請問翟愛卿,可有合適的人選去為寡人把守河西?”
翟璜隨即把身后的吳起推到前面來,然后道:“下臣認識的那個人,就在眼前,論文韜武略,足以擔當把守河西的重任。”
“寡人前幾日聽李悝提起過,說是有一個大才之人,從魯國跑到魏國來了。”
“李悝國相推薦的人可是吳起?”
“正是此人。”
吳起聽后,連忙向魏文侯一拜。
“啊,你就是那個殺妻求將的吳起啦?”魏文侯雖然居于廟堂之高,但也早就耳聞“殺妻求將”的吳起了。
“真的有這回事嗎?”
吳起卻一言不發,只是依然保持拜見的姿勢。
翟璜看了一眼吳起,嘆了一口氣,然后不緊不慢地回答:“如果論一個人的品行,很難追求完美,吳起是一個胸有大志的人。他的所作所為,固然與孔老夫子的七十二賢人和三千弟子比,有些距離;但論才能,吳起不比他們差,單就領兵打仗而言,在魏國諸將中怕是沒有比得上他的人了。”
“果真這么神奇嗎?”
既然翟璜如此推崇吳起,魏文侯也覺得有必要與吳起再深入交流一番。這個魯國來的“第一能將”,如何才能在魏國發揮其優勢,魏文侯心里還沒個譜。
“魏國不比各個諸侯國,寡人派你去西河郡,你意下如何?”
“去西河郡沒有什么問題,關鍵是能給微臣多少士卒?”
魏文侯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總共有五六萬吧,寡人能拿得出的就這么多兵力。”
“也就夠了。比起魯穆公給微臣兩萬士卒,已經多了兩三倍。關鍵不在士卒多,而在于精。”
“這個精是指什么?”
吳起抑揚頓挫地說:“微臣會在常備軍力之上,成立一支精銳的武卒部隊。”
“何為武卒?”
“具體點說,這次齊國田和國相與我的老丈人田大夫派來暗殺的刺客啟發了微臣。當然也兼有殿下侍衛武士的優勢。對付秦軍,比拼人數,咱們比不上。所以,通過這幾日的深思熟慮,微臣建議組織一支能夠出奇制勝的武卒部隊。”
“如何裝備他們?”
“具體很多事情,陛下不必要操心。力爭在安邑先征招一批,然后去西河郡再征招一批。不過,首先有一個前提條件,不可大張旗鼓地進行,而是秘密征招,半年內封閉性集訓。等到武卒初見成效,微臣會擇機帶五千精銳武卒夜襲秦軍河西大營。”說著,吳起向魏文侯送上一大札竹簡。
“這是什么呀?”
“這是《孫子兵法》。”
“寡人有好幾個版本的《孫子兵法》了。”
“這是微臣批注過的版本,后面還有微臣寫的兵法經驗之談共十二篇。”
魏文侯這才站起來緊緊握住了吳起的手,兩眼放光道:“寡人收下了。寡人有了吳起,也從此就有了魏國自己的武卒。這必將是魏國的精銳之師,虎賁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