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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精兵強將

1

吳起一直有這樣的認識,即便有千里馬,但如果沒有伯樂,也是白搭。記得吳起在魯國季孫氏門下當門客時面對眾多聽眾進行演講,贏得了掌聲再響,但這一切還是讓吳起覺得不太滿足。站得高固然看得遠,只是也會高處不勝寒。在季孫氏熱熱鬧鬧的院落里,吳起時不時地有了一種更深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讓他在魯軍迎戰齊軍的前線依然存在著,揮之不去。在幽暗的大帳里,在戰前最黑暗的時刻,吳起的眼前都會出現田小璇幽怨的眼神,然后嘴角的鮮血在流淌著,浸染到她的脖子里了。吳起甚至無法面對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早已喝醉了,然后是田小璇搶過了自己的大砍刀,自刎而死。可是,當時的事實卻并非如此。既然這樣,為何蕭瓊會看到吳起拎著田小璇的腦袋走到魯穆公面前的一幕?這又如何解釋?

吳起見了魏文侯之后,那種從魯國跑到魏國留下的心理陰影反而更加濃重強烈了。吳起的痛苦正在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即便作為一個平民百姓,也無法承受這一切所帶來的惡果。

“會有什么惡果嗎?”

季孫氏突然聽到吳起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就反問:“你在說什么?”

“唉,先生,我是在說自己早年時候犯的那些錯。”

“每一個人都會犯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完人!”

“可是,我這不僅僅是錯,而是大罪,以至于我總是被噩夢所纏繞著。”

其實,季孫氏的脾氣與吳起有一比。這番對話之后,沒過多久,季孫氏府上來了一幫子鬧哄哄的賓客。季孫氏即表現了一種高傲冷漠的態度,并對這幫蠻不講理的賓客立馬下了逐客令,結果引發火拼,他竟然被殺了。

吳起聽到這個消息,簡直難以置信。他閉門謝客,也不再去季孫氏府上開講了。也沒這個心思了。由此,吳起也反省自己早年的爆脾氣,以及性格中存在的缺陷,尤其在酗酒之后更是無法控制自己。酒壯人膽,吳起簡直換了一個人。平日里,吳起還是溫良恭儉讓的,簡直是母親的翻版,但一旦酗酒之后,就把父親吳猛的那股子瘋牛勁兒發揮得淋漓盡致。

現在,魏文侯給了吳起如此重任。吳起首先聲明不會再帶兵打仗時酗酒了。少喝一兩杯沒事,再多就會演變為大鬧天宮的孫猴子了。吳起一旦談到自己的用兵韜略時就滔滔不絕,如同黃河之水天上來,有了一種滾滾而來的磅礴氣勢。吳起把自己的兵法篇章意義對魏文侯一一闡述,《吳子兵法》主張內修文德,外治武備。并說抽空還要整理成竹簡,親自從西河郡送到安邑都城,讓魏文侯多多指正。

吳起不需要向天下人證明自己絕不是浪得虛名之輩,但可以向魏文侯這樣的伯樂展現自己千里馬的絕技。

“就拿大王出行的車乘看,外面包裝著牲畜的皮,就連車輪也用堅硬的皮革包著,甚至打獵時穿著皮革的衣服。這種衣服冬天不能保暖,夏天又不涼爽,大王這是為何?尤其那些士卒的長戟,長的有兩丈四,短的也有一丈二,出行車輛的車門、車輪和車轂都蒙著這種皮革,既不美觀,又顯得不夠靈便,其用意何在?”

“吳起果然是才華非凡,名不虛傳。這些果然是用來打仗的。”魏文侯此時此刻極為慶幸自己聽從了翟璜的諫言,有了吳起坐鎮西河郡,等于魏國有了靠得住的大后方。

“微臣在安邑招兵買馬之后,會即刻啟程。”

魏文侯拊掌道:“如果寡人能夠早日得到吳將軍輔佐,何愁秦軍來犯之憂?現在鎮守西河郡的人馬,除了已有的兩萬,再給吳將軍三萬如何?魏國是小國,寡人能夠拿得出手的也就五萬人馬,如果對抗秦軍幾十萬大軍,如同以卵擊石,太過于寒酸了。唉!”

吳起接過魏文侯遞來的兵符,聲音洪亮地道:“五萬人馬也不錯啦!當時魯國危亡時,微臣帶領兩萬人就打敗了數倍于魯軍的齊軍。用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這話說起來容易,真正在戰場上就得考驗戰將的應變能力。這個,寡人治下的魏軍優點是穩妥,但一向缺乏驍勇,一旦戰場上出現突變,就不知所措,縮手縮腳。”

也就在安邑都城的宗廟前,魏文侯與魏夫人一起斟酒,在眾多大臣面前宣布任命吳起為大將軍的決定,并擇日派他去坐鎮西河郡。

2

吳起的西河郡大營有好幾處。他的老營設在了極為險要的狼狐嶺埡口處的一個避風位置。那兒處于一片白樺林之中,再往上走,一處懸崖峭壁,傲然聳立的是對面蝎子崖上的不老松。漫山遍野籠罩著五顏六色的奇花異草,寂靜的谷底就是一處處宿營的帳篷,頭頂的陣陣雁鳴傳來,頓覺與安邑的繁花似錦形成一種比照。

這些天,吳起從趙國離石邑城回來后,心里總覺得有些不踏實。也就在這個老營不遠,有一個開闊的谷地,權當作訓練場。從安邑招來的三千人馬由翟璜推薦的司馬飄香擔任了訓練的督導,另外兩千人馬也由吳起剛剛提拔的韋成梗帶隊。韋成梗現在由什長成了剛剛成立的武卒統領。另外,吳起上次把離石邑城的鐵匠呂老七也收編進了武卒隊伍里了。

“吳將軍,俄(我)還是在離石邑城打俄(我)的鐵吧……”

“猶猶豫豫,患得患失,一個大男人,啥事都干不了。”

“俄(我)一個趙國人,給魏軍干事,不會被定性為趙奸吧?”

“多心啦,現在是什么時代,本將軍一個衛國人,不也先跑到魯國,后來又跑到魏國來的嗎?”

吳起說是魏國軍營里需要呂老七這樣的打鐵好手,這樣很多壞損的刀劍器具都可以重新回爐加工,對魏軍戰斗力的提升不可缺少。原本他還想把小舅子田園收編進來,可是蕭瓊有些不同意見。吳起對蕭瓊的很多意見只是作為參考,雖然孔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但他還是很尊重她。盡管不一定能夠影響他的決策,但她的一些思路卻是獨辟蹊徑,讓他很多時候茅塞頓開。站到剛剛建立的兵寨垣墻上向西眺望,綿綿延延的東川河直奔離石邑城方向。霧霾籠罩的天地交接之處,模模糊糊,宛若浩渺的汪洋,亙古未變,只讓他心里一片蒼涼。

士卒的戰斗力一下子提升起來很不容易,這是因為很多客觀條件所制約,比如在這個放眼望不到邊的狼狐嶺,除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梁峁溝塬之外,就是野狼與狐貍的天下了。山地作戰需要更加靈活的單兵作戰能力,尤其對刀劍、長戟和射箭的靈活使用,以及攀爬能力和長途奔襲的能力等等。吳起首先決定舉辦一個教頭培訓班,由他來親自授課。隨后,讓各個教頭分到精心挑選的武卒隊伍中因地制宜去施教。

“司馬飄香:官職中軍和訓練督導;武力八十五分;智力八十六分;體力九十五分;技力九十五分;應變力七十八分;弓射三千步……”韋成梗把一捆竹簡抱到吳起跟前。

司馬飄香是翟璜推薦過來的中軍,還曾當過魏文侯的侍衛。在齊國田和國相和田大夫派人對吳起的追殺中,司馬飄香總是在暗中保護著吳起。自從吳起坐鎮西河郡之后,不僅從安邑跟隨來了一批精選的人馬,前些日在離石邑城也獲得了藺天成的默許,招募了一批當地人來作為魏軍武卒三千精銳的一分子。魏國各地的郡守也都請求派膂力過人的年輕士卒來充實隊伍。這樣,魏武卒精銳分子初步達到了五千人。

魏文侯最害怕秦軍從西河郡側后突然派重兵來攻打,而魏軍自己的兵馬太少,一直捉襟見肘,顧頭顧不了腚,安邑都城外圍黃河以西需要更多的主力防范秦軍突襲。所以,吳起的大膽構想,并擇機主動出擊,或能帶來勝算。天下大勢,諸侯紛爭,不能坐以待斃,吳起和幾個謀士一討論也就欣然同意了這個擇機主動出擊的計劃。

藺天成并不擔心背后吳起率領的魏軍,關鍵還是黃河對岸秦軍的虎視眈眈,讓他憂心如焚。吳起主動出擊,并借道離石邑城,藺天成雖沒有大張旗鼓地支持,但也默許了。趙軍必須聯合周邊各國來抗秦,才有艱難生存的機會。吳起的所謂偷襲,試圖渡過黃河去擴展河西大片疆土,想歸想,真正實施怕要憑的是實力了。安邑那個向西的方向,屬于秦軍主力,吳起從狼狐嶺到離石邑城,然后劍走偏鋒,從這兒或找到秦軍的薄弱環節。雖然狼狐嶺吳起的魏武卒與離石邑城并不遠,但秦軍一旦打過來,離石邑城能否得到吳起救援都得打個問號,趙軍失守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了。所以,藺天成一直想讓吳起的一部分主力先行駐扎下來,以免秦軍一旦突襲,他還能有一個轉圜救援的余地。

而此時的吳起卻開始了教頭的訓練。他的主講是教導所有教頭如何去訓練士卒。首先是常規的體能訓練,比如讓這些教頭就地取材,一人抱著一棵白楊樹學爬樹,然后是負重爬山,接著又訓練這些人的站臥起坐,接著是近距離的格斗拼殺。

這些教頭回到各自的營地以后,那些精選出來的士卒先行就是比負重爬行,逾越障礙物,以及在戰馬上拉弓射箭,等等。任何的強化訓練,都是需要一個具體量化的過程,欲速則不達,一定得找到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初見成效還不夠,必須在一個封閉性的架構中,盡快步入發展的快車道。吳起的憂慮也正在于此。

3

那天,五歲的小吳期在吃飯的時候看到了吳起,但并不知道他是誰。所以,小吳期還警覺地看他,并沖著他做鬼臉。藺天成的府邸常有一些陌生人來往,小吳期也司空見慣了。雖然迎面碰到,但卻沒有打一聲招呼。要在平時,田秋月會拉著小吳期讓他叫陌生人叔叔什么的,并常常說要懂得禮貌,要做一個知書達理的孩子。

“什么叫知書達理呀?”

田秋月總是耐心地回答小吳期。很多時候,她已把他當作兒子來看待,甚至對她自己的三歲女兒藺冉冉反倒有些照顧不周了。藺冉冉都是柳嬸來帶的。

“大人說的知書達理,就是不僅要懂得書中的道理,還要學會領悟,并自己努力去做到。”

小吳期就不再犟了。然后,聽田秋月給他讀《齊風》里的《雞鳴》。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然后,小吳期讓田秋月一句一句給他解釋。“蟲飛薨薨。”小吳期讀作“蟲飛嗡嗡。”田秋月說不讀“嗡嗡”,這兒讀作“哄哄”。小吳期不服,說是夏天的蒼蠅就是這樣叫的,古人寫錯了。

“古人圣賢怎么會寫錯?哄哄可以,嗡嗡也可以,但這個薨字就是讀哄。”

“不對,就是不對,錯了還不改,原來大人都是這樣子。哼!”小吳期說著一嘟嘴,就從田秋月身邊跑了。

小吳期跑到了西跨院正在舞劍的田園身邊。田園的劍法有了長進,天天要讓小吳期跟著他練。

“舅舅,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可以不回答,說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都不能過問。”

“你想問什么就問吧。”

“你為何總是提起我的父親就怒氣沖沖?”

“期兒,你為何會突然問這個?”

“還記得前些日嗎?你與秋月姨媽提起父親就吵架,還和那個魏國來的陌生人差點打起來啦,那天我很害怕,躲在柳嬸那兒。我怕你們不要我了?”

田園不再舞劍了,走到小吳期跟前,說道:“傻期兒呀!姨媽和舅舅都這么愛你,怎么會不要你?”

“我聽到你們要吵吵著把我賣給那個從魏國來的兇巴巴的陌生人。”

“哪個陌生人?說什么呀?那次在院子里打起來,可不是因為你,是一場游戲,你不要當真,再說了,打架也只是大人們的事情,告訴你,你現在也不懂!”

“我懂!我怎么會不懂?我知道我母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就是跟著那個魏國的陌生人去的。”

“唉,傻孩子,你父親即便站到你跟前你都不一定知道他是誰。”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是一個領兵打仗的魏國將領!”

“你還記得父親?”

“記得,父親有一把大砍刀……”

“那現在我手里的寶劍呢?”田園揮舞著手中的寶劍。

“這把寶劍和我父親手里的那把大砍刀不一樣。”

“是不一樣。”

“我想跟著舅舅練好劍術。”

“小孩子說話不算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什么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就是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始有終,不能今天想干就干一陣子,明天不想干了,就悶頭睡大覺。”

“不會的,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的。”

“一言為定。”

“好,一言為定。”

4

也就這兩天,離石邑城謠言四起。據密報,秦軍的斥候已在西南處抓走趙軍的幾個士卒,其中還有一個尉官。秦軍不日就會云集城下,大軍壓境,小而險要的離石邑城戒備更加森嚴了。吳其昌一直負責東城門對狼狐嶺魏軍的防守,現在魏軍那邊倒是沒什么動靜,加之前兩日吳起與藺天成達成了魏趙共防秦軍的協議,魏軍也可以過境離石邑城。藺天成見形勢吃緊,就把吳其昌的人馬調到南門附近防守西南來的秦軍。每個城門口都安排了一個百戶長帶著亦兵亦民的眾丁嚴查防守。

傍晚,田秋月等著藺天成回家,但遲遲等不到。柳嬸問:“再等等開飯嗎?”田秋月只是不吭聲,很焦急的模樣。而旁邊的小吳期在玩耍著彈弓,竟然趴在門框旁拉開了彈弓,一顆小石子飛射出去,打在對面墻上的一只黑貓身上。黑貓遭到襲擊,“喵嗚”哀號一聲,飛也似的跑沒影了。田秋月沒好氣地把他手里的彈弓奪走了。

“你給我!”

“不給,你打了人怎么辦?”

柳嬸把小吳期的手拉住,然后向廚房走去。柳嬸說:“別和你姨媽較勁,后廚有你最愛吃的油糕!”

田秋月對柳嬸說:“別寵著他,照這么下去,和他老子一樣無法無天……”

柳嬸不以為然地回了一句:“他老子是誰,他都不一定知道。恐怕藺將軍更像他的老子。”

小吳期嚷嚷:“什么老子呀?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那是叫父親。父親!”

“誰不知道是父親呀,可是你父親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正在說著話,藺天成進屋了,一臉愁眉不展。這個時候,他哪兒有其他心思呢?這秦軍打進來,以趙國的實力,恐怕是要兇多吉少了。離石邑城的防守連魏韓兩國的襲擾都防不住,更不用說秦軍啦。

“你說,吳起會不會與離石邑城的趙軍真正按照協議去共防呢?”

小吳期正在低頭吃著一片油糕,嘴里油汪汪的,然后抬起頭來問了一句:“吳起?叫我干嗎?”

是吳起,不是吳期。此吳起非彼吳期。可是,這話小吳期并不懂的。所以,藺天成說:“悄點聲,別讓孩子聽見大人話。”

田秋月對柳嬸說:“把孩子抱到西跨院去吧!”

小吳期被柳嬸剛帶走,田秋月迫不及待地問:“天成,吳起會不會在離石邑城遇到秦軍攻打時救援咱們來呢?”

“這話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那樣的姐夫你還不知道呀?”

“什么呀,在魯國時他與你不都是名儒曾申門下的弟子嗎?再說,你們還簽訂了一個什么共防協議?”

兩個人你一嘴,我一嘴地頂著牛,可是也不解決任何問題。

“我晚上都做噩夢醒來,一下子以為自己做了秦軍的俘虜。”

“你這么害怕,你還是離石邑城的守將呢。你可不能預先就下了軟蛋!”

“吳起這個人,雖然與我同窗,但一直琢磨不透,他是不按照常理出牌,有時又不與你講游戲規則……”

“可是,你為何與他簽訂共防的協議呢?”

“沒有辦法呀,仇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趙國所處的周邊環境比魏國都糟糕。”

“有些仇恨是永遠也消除不了的,也是難以原諒的。唉,誰知道這次秦軍進攻會有什么后果?”

“你別說,抵抗不住,沒準我們得準備撤離到狼狐郡那一帶。”

“真的還要靠吳起來救我們嗎?”

“畢竟他的兒子在我們這里,他應該也知道,那次他來離石邑城,說是商談共防,其實也是來看他兒子的……”

“你要讓他們父子相認,我可不答應,畢竟孩子跟上那樣的父親,不會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對孩子將來的成長也很不利。”

“不管怎么說,吳起是一個領兵打仗的天才,要不然魏文侯也不會讓他來獨當一面。”

“他是啥天才呀,魯國那個將軍怎么換來的,你不知道嗎?打了一次勝仗,也是瞎貓碰上死老鼠罷了。反正,這個人我就是恨不得殺了他,為我冤死的姐姐報仇!”

其實,田秋月也在想著吳起接下來會怎么辦,真的會在第一時間來馳援離石邑城嗎?這一夜,他們都沒睡好,窗外的大風刮得很厲害,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的,院子里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

5

東川河就在蕭瓊的腳下汩汩流淌著。河水并不深,清澈見底,岸邊一顆顆鵝卵石總是硌著她的腳,使得她走起來有點一搖一擺。岸邊卵石踏出來的路,蕭瓊偏偏不走,專門挑著凹凸的地方下腳,隨即笑著,然后向狼狐嶺埡口眺望。

從安邑繁華之地來到狼狐嶺,一下子有些不適應。前兩日的離石邑城之行也是匆匆而過,原本去一趟染坊,還想去看看趙國的鑄幣工廠。離石邑城的鑄幣工廠不僅在趙國數一數二,在各個諸侯國也打出了好名聲。秦國早已對離石邑城的鑄幣工廠覬覦已久了。就連吳起也私下對她說過,只要有他吳起在,趙國的離石邑城將會屬于魏國的領地,到那時別說袁記染坊,即便鑄幣工廠也會由她來掌管。

吳起的口氣一向都很大,但魏軍面對的不僅僅是趙國藺天成的守軍,還有虎視眈眈的秦軍。據說,五萬秦軍已經過了黃河東岸,從孟門一帶北上,直指離石邑城。

“共防協議里有魏軍可以過境離石邑城這一項,但還有危機時候馳援的條款。與五萬秦軍正面交鋒,只能是以卵擊石而已。”

蕭瓊問:“那您會怎么辦?”

“馳援是要馳援,就看這仗如何打。要打就要避開鋒芒,不按套路出牌,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打仗的事情我不懂,我還是更在乎有了離石邑城的袁記染坊有好衣服穿,有了離石邑城的鑄幣工廠有錢可以花。”

“正是婦人之見。這些日子,我還得帶領武卒在狼狐嶺埡口訓練,不能天天陪你啦。”

“誰讓你陪啦?誰讓你陪啦?你也不是我的夫君,你是我的什么,而我又是你的什么?我是你的一個物件嗎?我是你妻子田小璇想拿走就拿走的腦袋嗎?”

“你在說什么呀?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我不想,是我心里有障礙,心里有個坎,一直過不去。別在我跟前提我那早已死去的妻子田小璇,否則我會發瘋的……”

“你會發瘋嗎?怕是你先讓田小璇發瘋,現在又想讓我為你發瘋,而你卻在一個個發瘋的女人那兒找到一條出將入相的上升通道……”

“也就只有你這個曾受到魯穆公恩寵的吳越歌姬敢這么無的放矢地指責我。換了別的女人……”

“換了別的女人,要咋樣?要她的腦袋嗎?這個算啥本事,你是魏國的大將軍,想要誰的腦袋,就要誰的腦袋。我蕭瓊還就不怕啦!聽說在田小璇之前,你還趕走過吳氏。是為何呀?你一天不明媒正娶我,我一天到晚就會與你嘮叨到底!那些什么袁記染坊呀、鑄幣工廠呀,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的一顆心,你會給我嗎?”

蕭瓊站在一個河灣的高坎上,遙望狼狐嶺埡口那片白楊樹林的方向。那兒是吳起領著二百五十名精選的武卒在訓練爬樹。離得太遠,看不清人影,只有一片隱隱約約的樹影。偶爾能夠聽到牛角號的發令聲……

6

到了傍晚,該是吳起帶著訓練的武卒們收兵回營的時候了,可是一直到吃飯時還未見個人影。怎么回事呢?

在狼狐嶺埡口處的白楊林,吳起訓練士卒們一次次攀爬碗口粗的楊樹一直到樹梢,然后再出溜地溜下來,繼續攀爬。也不知道攀爬了多少次,吳起只覺得汗水淋淋,手腳都有些發木、發麻,甚或蹭出幾處小傷來了。不遠的幾棵樹上分別有韋成梗、司馬飄香、白從德等部將。韋成梗一直從魯國跟隨他到了魏國,一直當著什長,現在是吳起的統管了。司馬飄香則是翟璜推薦來的,安邑到西河郡,很快適應了環境。白從德是一個白面書生,整天子云孟曰之乎者也,甚或還與吳起探討孫子的兵法之道。

孫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吳起聽白從德這么掉書袋,也欣然接了一句:“故曰: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隨即,眾武卒都站在樹杈上停留片刻。吳起則向大營方向眺望,說道:“該是晚飯時分了。”

還沒等眾武卒搭腔,吳起聽到天色幽暗下來的白楊林里有一只聳著耳朵的野狐在嗷嗷嗷地一邊叫著,一邊在吳起爬著的那棵白楊樹下轉著圈,尾巴像一只大大的雞毛撣子,渾身毛茸茸的,眼睛憂郁而深邃,臉頰修長。

“嗷——”

又是一聲凄厲的叫聲響徹山谷。吳起一下子又想起那個夜晚,他被野狐的叫聲所蠱惑,一直從營帳跟隨到了一片墳地。然后,他與背后的那只公狼搏斗,后來他又砍殺頭狼,驚散了墓地開會的群狼。吳起覺得這只富有靈性的野狐仿佛總是盯著自己,無論自己在狼狐嶺的什么地方,它都可以感同身受。

吳起剛下完眾武卒返回營地的命令,卻被這只玫瑰色的野狐所迷惑了。

“嗷——,嗷——”

凄厲的叫聲,一下子超越了時空,超越了狼狐嶺,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老家左氏,那一幕瘋狂砍殺的畫面,一下子定格在他的腦海里。吳起的大砍刀,如同收割的左鐮一般,他是左撇子,瘋魔的酒醉之中,對跌東倒西的左氏街市上的二三十個潑皮無賴一陣砍殺。

“罵呀,繼續罵呀?怎么這會兒不罵啦?一千金一萬金買你們的人頭又如何?”

“你瘋了嗎?兒子,你瘋了嗎?你喝多了嗎?”母親在身后抱住了吳起,讓他停止繼續砍殺,可是他把母親也推倒了。

然后,再然后就是田小璇眼睛里的驚恐之色。

“我怎么會是你的妻子?”

“你為何會是齊國人,齊國人就是魯國人的敵人。我這齊國人的女婿,魯穆公怎么會讓我帶著魯國的兵去打齊國的軍隊呢?”

吳起仿佛又一次閃回了那個時候最為慘烈的一幕畫面。不忍回想,卻是無時無刻在回想著。不用他吳起刻意地去回想,在狼狐嶺的每一個夜晚他都能看到她的眼睛,然后是野狐的嗷嗷叫聲。這種叫聲并非勾起了吳起的回憶,而是加深了他的罪惡感。這種回憶不需要勾起,而是如同一幕幕自動播放的皮影一般,來無蹤去無影,正如這只玫瑰色的野狐。

吳起覺得死去的田小璇正是幻化為這只野狐來到狼狐嶺,并一直跟隨著他。

“你還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聽說在我之前,你吳起就娶過一房夫人,卻是因為超額完成為你紡花織布的任務被你休回家啦。”

“為什么?”

“誠信。”

“殺人也是你的誠信嗎?”

白楊樹上的吳起看到野狐兩眼里淚光閃閃。

“你為什么殺我?這就是你在曾申老夫子那兒學到的仁義禮智信嗎?”

“我、沒有、殺你、我沒有……”

到現在,吳起都不敢確定是否向田小璇舉起了那把沉重的大砍刀。他渾身直打哆嗦。他感覺是父親吳猛傳給自己的那把祖傳寶劍(其實不是)對準了妻子田小璇。記得是最后關頭,吳起猶豫不定,就是下不了手。田小璇從睡榻上轉過身來,兩歲的小吳期在她的另一邊睡著了,或者被他的姨媽抱走了?吳起也不記得了。那一刻,吳起的大砍刀,抑或祖傳寶劍,是如何刺進妻子田小璇胸口的?他好像記得是田小璇兩只手緊緊握住了鋒利的刃口,是在阻擋他用力,還是幫助他用力呢?吳起真的記不清了,那個晚上他喝得太多了。酒醉人膽,更何況街坊鄰里都說他一擲千金,一擲萬金,把父親一生積攢的萬貫家財揮霍殆盡,也沒弄到一官半職。

“我砍死你們,我砍死你們,一個、兩個、三個……七個、八個……二十九、三十……”吳起大喊著,而另一旁的母親早已嚇暈過去了。

田小璇死不瞑目。當吳起一手拎著大砍刀,一手拎著田小璇的頭顱,步步逼到魯穆公的面前時,田小璇依然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盯住了魯穆公,直把魯穆公當場嚇得簌簌發抖。

“姐姐,你走吧。吳起要帶兵打仗了,揚眉吐氣了。姐姐,你閉上眼,上路吧,一路走好……”

魯穆公殿堂上的眾多歌姬都嚇跑了,只有蕭瓊帶著一種很超然的平和與悲憫,走到田小璇的頭顱跟前,然后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為田小璇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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