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石邑城
- 狼狐郡(實力榜·中國當代作家長篇小說文庫)
- 李迎兵
- 9605字
- 2020-12-11 11:28:22
1
離石邑城。約莫二更天氣,舊城里已經肅然一片,不見什么行人。東城頭上游走著幾個趙國士卒,在冷清的月光下,越加顯得陰森和凄涼。在狹長的石板街道上,有提著哨棒或打更的,影影綽綽,燈籠在風聲里有些飄忽不定。
這一夜,在趙國的離石邑城往東去七八十里開外的驛城口,駐扎著一支神秘的鐵軍。狼狐嶺的魏國守將吳起在營帳里睜著眼睛直到三更,還是睡不著。那只很像吳起妻子田小璇的野狐一直在他的眼前游走。魏文侯下令讓吳起按兵不動,離開安邑都城時就已經商定的進攻路線,遲遲無法定奪。魏文侯的一番話總在吳起心里打著滾,上下翻騰著。晉國當年一分為三,魏、韓、趙三國各占了一部分,秦國在黃河西岸占據著大片土地。這是吳起一直想西進的原因。柿子專揀軟的捏,可是吳起不想如此,卻愿意先啃一下秦國這塊硬骨頭。要啃下這塊硬骨頭,就需要借道趙國離石邑城探聽虛實。
魏國與秦國的對峙,接下來必定有一戰。其原因主要有三點:一是魏國面積雖小,但國力一直持上升趨勢;二是魏國的疆域位于晉國當年的核心地帶,土地肥沃,灌溉便利;三是當時的魏國國君是魏文侯,一向以禮賢下士著稱,廣納天下良才。所以,作為戍邊守將的吳起先想會會離石邑城守將藺天成,共商抗秦大計。
此時此刻的離石邑城守將府邸內,藺天成將軍正在與小夫人喝茶。夫人是齊國人,名叫田秋月。原本田秋月要給他彈一曲古箏的,可是藺將軍心不在焉。他在擔心吳起統領的魏軍是不是會沒來由地打過來。這個田秋月不是別人,恰恰是吳起的妻子田小璇的妹妹。吳起為了在魯國統兵打仗,卻殺死自己的妻子。田秋月那個時候還未嫁到趙國離石邑城來。可以這么說吧,當時田秋月和正在衛國都城朝歌服役的弟弟田園聽到這一消息,遂連夜乘一輛馬車趕到已從衛國左氏搬到魯國都城的吳起家。接下來看到的一幕,田秋月一輩子也不想再回憶了。那是痛徹心扉的一幕。田秋月一旁的田園也一時驚呆了。溫順和善的大姐田小璇竟然被一向性格剛烈的姐夫吳起殺死了。身首異處,睡榻上到處是血。姐弟倆抱頭痛哭。而那個千刀萬剮的殺人犯卻已攜帶著田小璇的頭顱不知去向,后來才得知吳起提著死人腦袋去魯王那兒請功領賞去了。
“打就打,我不怕!”田園說。
沉思良久的藺天成站了起來,撥撥油燈的捻子,然后說:“是要打,打不打得過單說,但這件事確實讓人很糾結,吳起——這,這……畢竟……還是咱們剛剛五歲的小吳期的爹呀……”
藺天成本來還想說吳起與他在魯國一起在曾申門下學過儒學。當年吳起因為不忠不孝被曾申趕出書院,藺天成記得一直送他到五彩橋的。現在,藺天成與妻子和妻弟合計著如何殺死居于離石邑城也就七八十里的魏國守將吳起,這讓他這個趙國守將有些猶猶豫豫,舉棋不定。不是打不打的問題,就怕有個什么閃失,就會功虧一簣,落個雞飛蛋打一場空的下場。藺天成畢竟守土有責。
藺天成向一個侍立的士卒問:“魏軍那兒有什么動靜沒有?”
“今早收到吳起派人送來的一封密信。”
“加緊城頭警戒。”
“吳其昌還沒來嗎?”
“他正在東門城頭檢視,已經派人去了,估計很快就會趕到。”
吳其昌是藺天成從魯國帶來的門徒,衛國人,長得憨厚敦實,身高八尺二,手中揮舞著一把長劍,在東門城頭上發號施令。
藺天成彎下腰撫著妻子田秋月的古箏,然后彈了幾下,仰頭長嘆:“高山流水遇知音,可是這個知音又在哪里呢?”
“秋月不就是夫君的知音嗎?”
藺天成抬頭看看田秋月,勉強說:“你算一個!”
“這么勉強,干嗎要娶我?”
“誰勉強了?我是覺得夫人是夫人,知音是知音,兩碼事。”
“世上的事情一到夫君那兒,就成了兩碼事。難不成你要學那個比惡狼還要狠毒,比狐貍還要狡猾的吳起嗎?”
“這事可是夫人提的啊。讓夫人那個姐姐的孩子小吳期聽到可不好。”
藺天成對身后的田園說:“去里屋看看小吳期睡著沒有?”
2
秋雨綿綿。整個蒼穹如同一個大漏壺,哩哩啦啦地飄灑了三天三夜。然后是一片明媚的陽光,萬物如洗,天高云淡。飄逸在頭頂的白云,一半在趙國的地界,一半又在魏國,而且隨著搖擺不定的風向在兩國交界處拉鋸。
韋成梗什長一行五人走到離石邑城東門下。不一會兒,沉悶的城門打開了。眼前出來的正是藺天成和兩個貼身隨從。
“請問吳將軍是否到了?”
韋什長下意識地向后望了望,然后回答:“主公馬上就到!”
四周是龍鳳虎三山環抱,藍天白云上,一只蒼鷹從更高處朝著城門俯沖下來,尋覓著地面上的食物。花野草叢之間,有著水亮亮的雨滴,微風過處,滴落在田野里。嘰嘰喳喳的麻雀站立在樹枝上,唱著人們聽不懂的贊歌,歡慶這場秋雨。
藺天成弄不清吳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又問:“昨日也是你來送信的嗎?”
“是呀,確有要事和將軍相商。”
“能有啥好事?你們魏國要攻打我們駐守的離石邑城嗎?這可是牽涉到魏趙兩國的外交關系!”
“離石邑城早先也并非你們魏國的屬地呀!”
“當年確實屬于晉地,但現在是趙國……”
“趙國有這個實力嗎?”
藺天成瞪大了眼睛,從腰間抽出寒光閃閃的寶劍,欲砍向韋什長。
韋成梗不動聲色地繼續說:“我們的魏文侯,現在極能禮賢下士,所以魏國可以說是人才濟濟,比如論武將有吳起、樂羊、西門豹;論文臣有李悝、魏成、翟璜;另外,還有多位儒家高人盡心輔佐,如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放眼當今天下,以上這些文臣武將都是人中豪杰,他們齊聚于魏國朝堂之上,魏國怎能不強?”
韋什長的一席話,如骨鯁在喉,讓藺天成一時間無法應對。他只好把劍重新插進劍鞘里了,然后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藺天成身后的田園怒目而視。田園沖到韋什長側后,一下子就絆住了他一只伸出去的腳。韋什長的這只腳縮回去,又伸出去另一只腳,卻又被田園絆住。
“你想干什么?”
田園依然在腳下不停地使著絆子,結果讓韋什長更加怒不可遏,飛起一腳向田園面門踢去。田園向后一躲,趁機更狠地同韋成梗使勁一絆。
韋成梗什長一躲,然后來了一個順水推舟,卻又被田園所利用,反倒殺了一個回馬槍(那時候所謂的槍,就是二丈四尺的長槍,也叫長戟,或者一丈二尺的短戟,也叫短槍),把他推了一個趔趄,差點一頭栽倒。
“你這算毬啥本事?背后捅黑槍,誰不會?”
“什么背后捅黑槍?我這二丈四尺的長槍用得著捅黑槍嗎?你不知道你主公是一個罪惡滔天的殺人犯嗎?”
韋成梗眼睛瞪得溜圓,直向田園沖過去。他一邊用一只手抓田園的肩膀,一邊拔出劍來揮舞著,嘴里還叫囂:“今天我就在這里砍死你!出言不遜,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田園揮舞著長戟,吼喊道:“那就來呀,看今天誰把誰干掉!我還就不信啦!”
3
趙國離石邑城守將藺天成的夫人田秋月從府邸出來,向東城門口走去。從前兩日吳起的密信中稱,約定今天巳時在東城門口與藺天成見面。這不,藺天成與田園出去多時,還不見回來,讓田秋月擔心他們會出什么狀況。她的心一早就蹦蹦地跳。對于吳起這個人,田秋月恨之入骨。姐姐的慘死,也早已讓這個作為姐夫的楷模形象一下子不見了,甚至也推向了對立面。昨晚,藺天成要應約去東城門口與吳起會面,讓田秋月很生氣。
“言必行,行必果。你們男人為了追求什么所謂的功成名就,什么事情干不出來呀?”
“我怎么了?我再怎么言行不一,再如何追求功名,也不至于像吳起殺妻求將……”
“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吵架,看把小吳期嚇得直往被子里鉆。”
也就是昨晚的爭吵里,田園也插話了。“當年我大姐躺在吳起刀下,把兩歲的小吳期驚醒了,受到了吳起的驚嚇……”
藺天成嘆了一口氣:“原來我一直覺得吳起是一個挺聰明的人,很有血性,但也不至于這么兇殘,竟然對自己的夫人下毒手。這是要遭報應的!”
田秋月搶白了一句:“你們男人還知道報應呀?你和吳起還有什么不敢干的?”
田園喃喃自語:“這世上的事情,什么都有個因果報應,為了追求功名,殺死自己的妻子,這個報應太大啦!不怕他吳起現在到了魏國做西河郡守,還是領兵打仗的將領,但也是風光一時,將來的結局肯定難料。我把這話撂下,你們都等著看吧!”
這個時候,五歲的小吳期哇哇地哭了,“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藺天成一把抱起吳期說:“你媽媽被你爹帶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去了!”
“去了哪里?”
大家面面相覷,沉默以對。
“媽媽,媽媽,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媽媽去的那個地方!”
田秋月把吳期抱過來說:“小孩子去不了那個地方!”
“我長大可以去嗎?”
田園瞪著眼睛說:“舅舅也不知道。舅舅只知道那個地方就連大人們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誰可以去?”五歲的小吳期不依不饒了。
“人老了都會去的。”
田秋月推了田園一把。“說什么呢?別和小孩子談這類事情,本來期兒心里有多大的陰影呀?”
“是你們先扯到這個話題的。”
小吳期掙脫田秋月的懷抱,向門口跑去。
“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媽媽……”
吳期的奶娘柳嬸一把拉住了吳期。“好個小祖宗,你看看門外黑乎乎的,要找媽媽也得等天亮了再去。這么黑的天,你不怕嗎?”
“我不怕!只要能夠找到媽媽,我什么也不怕!”
田秋月眼睛濕潤了。“期兒,你快來,你要知道,我才是你的媽媽……”
吳期有些狐疑,但很快斷然地說:“你是我姨,不是我的媽媽!”
“嘿,這孩子,姨媽不也是媽嗎?”
4
離老遠就聽到東門口的爭吵聲,甚至還傳來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
吳起在前往離石邑城東門的大路上行走著。他沒有乘坐身后的馬車。太陽越來越大,他渾身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燥熱。陽光臨近巳時那會兒就顯得更加明朗了。不遠東川河的水流聲,加上陽光蒸騰的水汽,使得他心底的原本亮堂卻又增加了一層撲朔迷離的陰影。也不知道打頭陣的韋成梗怎么樣了?
吳起剛來到西河郡時,雖然是守將,但與士卒一起吃苦,天天修筑戍邊的長城。日積月累,還要進行屯兵訓練,根本沒有時間去換內衣,于是他與大家的身上都生了很多虱子。虱子是一種寄生在人或者動物身上靠吸血為生的寄生蟲。在那個年代里,由于戍邊時缺水和給養供應不足,吳起和他的士卒們長年累月不洗澡、不換洗衣服,許多人身上生出虱子那是司空見慣的。在西河郡狼狐嶺這種缺水、靠天吃飯的邊地,虱子可以說一直肆意橫行,總是無法杜絕。所以,吳起與身邊的士卒們都無可幸免被虱子困擾著,影響了軍隊的戰斗力。吳起下令月末都要大清洗,全軍上下使勁地折騰一番,先是洗澡、洗頭、換洗衣服,隨后就是用了最要命、最可怕的撒手锏——刮虱子和蟣子(虱子的下一代)。吳起拿出一種名叫篦子的木梳,把韋成梗的腦袋按在操練場的一塊石頭上,在太陽照耀下,然后用老家衛國左氏帶來的篦齒又尖、又密的篦子,在韋成梗的頭發上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刮呀刮。韋成梗疼得直求饒,還不如把頭發都剃光了。過了許久,韋成梗的頭皮被吳起刮得火辣辣地疼,身上也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得發燙、發痛。韋成梗在吳起的篦子刮動下,開始還掙扎著、反抗著,嘴里還不停地哭喊著:“媽呀,疼呀,疼死了!”吳起卻絲毫不理會,繼續按住一顆顆腦袋,直到把這些寄生蟲從士卒們頭發上徹底消滅。
“誰還來?誰接著來?”
吳起把篦子遞給了韋成梗,說:“你給我使勁刮!”
韋成梗猶豫,只是說:“很疼的。”
“我不怕疼!”
韋成梗就像剛才吳起給自己用篦子刮腦袋一般刮著。但是吳起站起身來,向韋成梗做起了示范。韋成梗用篦子刮得吳起直冒汗,吳起卻沒有哼叫一聲。
“將軍,您不疼嗎?”
“少廢話,給我再使勁!”
然后,吳起集合隊伍去大營山下的飲馬池洗澡。眾多的士卒在飲馬池里互相嬉戲的時候,吳起一個人躲在一邊沉思著。
記得一年前吳起從魯國出逃時,無人相送。他與吳越歌姬蕭瓊一起乘上了一輛破舊的馬車,在夜色蒼茫中走向了逃亡之路。這一幕,讓他想起自己的老師曾申講到周游列國的孔子,也和自己出逃時一樣狼狽不堪。孔子想做的不僅僅是培養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更重要的是他還奢望通過輔佐某個諸侯國的國君來實現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更高理想,可惜一直沒有用武之地。孔子回鄉給宋國老家的儒生們做演講,結果演講完,也禍及旁邊那棵老樹。他一走,老樹就被當地的官吏給砍掉了。吳起現在也與孔子一樣,永遠無法回到老家左氏了。而衛國都城朝歌,也早已對他缺少了吸引力。老家左氏城的那些人,他都已看透了。想當初吳起是何等慷慨,千金散盡還復來,與那些三朋四友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吳起并不想出仕當官,但是父親吳猛一直鼓勵自己走這條卿相之路。
“做生意太辛苦,沒有背景,沒有后臺,即便掙了錢,也等于是給別人掙的。那些貪婪的官吏總能夠找到理由向有錢的商人剪羊毛。”
吳起不聽父親吳猛的嘮叨。他最初覺得與自己那些左氏城的酒肉朋友在一起天天喝酒吃肉,就已經活得很開心了。直到有一天吳猛突然在做生意的商道上被殺,才讓吳起如夢初醒。
吳起總是記得左氏城外通往魏趙兩國西去的一條彎彎曲曲的商道。吳起小時候和母親騎在毛驢上,而父親則牽著毛驢,一家三口走啊走,然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來到了趙國邯鄲。天亮時出發,到天黑了,還未到,一直在走。記得從邯鄲回來后,小吳起又與父母去了繁花似錦的朝歌。
吳起總是在想小時候的自己,每一次坐在毛驢上,起初格外興奮地睜著好奇的大眼睛,這邊看看,那邊瞧瞧。可是過了沒一會兒,他就會在毛驢的搖晃中,在母親的懷抱里酣睡過去了。在驢蹄馬踏的商道上,在那噠噠的蹄聲中,吳起依偎在母親的懷中,宛若剛剛發生的情景。吳起沉沉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會被母親搖醒,聽到父親開心地在前面大聲喊:“快看那高大威武的朝歌城門!”
“媽媽,到哪兒啦?”
母親不回答,因為母親也是第一次來這樣大的城市。而前邊牽著韁繩的父親驕傲地說:“我們衛國的都城朝歌到了!”
“好大的地方呀!”
“起兒,等你長大,咱家從左氏搬到朝歌來住,讓你跟著朝歌最厲害的先生去學習,然后去當官!”
“媽媽,我長大后要來朝歌當最大最大的官!”
5
這個時候,田秋月還在前往東門的石板路上走著。從老城的守將府邸到東門口,需要經過兩個十字街口。她一步三搖,走得并不快。田秋月比起姐姐田小璇來說,性子要慢一點。比如現在,她總要東走走,西看看,賣碗托的攤子與賣蒸糕的小車緊挨在一起,開藥店的幡布與隔街茶葉店的廣告牌對峙,熙熙攘攘的人流,讓她的步子想快都快不了。
田秋月的個頭沒有田小璇的個頭高,有點小家碧玉的模樣。她發髻高挽,身著一件寬大的花布裙。臉蛋不施粉黛卻白,嘴唇不涂朱卻紅,眉毛不畫卻黛而彎,明眸皓齒,輕聲細語。作為齊國田大夫的女兒,與姐姐田小璇一起受過良好的教育,什么古圣先賢,什么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甚至比田小璇還略勝一籌。
這樣的家庭,按理說姐姐有一個更好的歸宿才對,可惜自幼喪母,父親過早地娶了一個潑辣刁鉆的女人,不僅能說會道,還能主宰父親的思想。田秋月記得小時候父親是通情達理的,而且對她和姐姐照顧有加,不能說言聽計從,但也時時處處總是細心加貼心。母親不患重病的話,也不會很快就撒手人寰,而父親也不至于與繼母在一起,變成了妻管嚴。
一日,田大夫被曾申邀請到魯國曲阜講學,想把田秋月和姐姐田小璇一起帶去見識世面。繼母一開始很不高興,不同意姐妹倆跟著父親一起去。理由就是開支太大。田大夫說,曾申書院里有不少青年才俊,可以讓姐妹倆認識一下,說不定能夠找到外來的女婿。繼母一聽就高興了,覺得把丈夫與前妻生的兩個閨女一次性處理出去,說不定對她來說是一件大好事。于是,繼母由一開始的反對轉為堅決支持了。
田小璇是一個極為敏感的人。以往任何時候都會如此——凡是繼母贊成的,她堅決反對;凡是繼母反對的,她堅決支持。這次也是如此。
“我不去!我不去!”
“你不是天天嚷著要去魯國嗎?為啥現在改變了主意?”
田小璇看了繼母一眼。“不想去了,肚子疼。”
“剛才還好好的,怎么要出發了,就會肚子疼呀?”
父親感到不解,而一邊的繼母發話了:“嘿,還不是你這個當爹的平時慣的。你兒子田園也想去,可惜太小啦,要不然一塊去,別再回來啦,就在魯國安家落戶好了!”
“看看你這當媽的,比孩子的心眼還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呀?”
“什么呀,孩子不懂事,她們姐妹倆又不是三歲小孩?”
田秋月有點不高興了,一甩頭,說:“我可沒說什么。現在把我也拉扯進來,啥意思?”
“你說啥意思就啥意思,難不成你還要來操持這個家?”繼母把聲音抬高了。
田大夫既要安撫姐妹倆,又要討好繼母,結果是里外不是人,風箱里的老鼠,兩面受氣。
田小璇看到父親田大夫這樣,欲言又止。最后,她同意一起去魯國了。而在魯國,姐妹倆如同出籠的小鳥,到處都想走走,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無比。父親一看到姐妹倆心情如此之好,也就把臨行前與繼母的爭吵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當時,吳起看中的是妹妹田秋月,但田大夫總是想把他與姐姐田小璇撮合在一起。結果,田小璇的強勢,以及咄咄逼人,反倒讓吳起目不暇接,最終改變了主意。
田大夫也覺得吳起并非久居人下,將來一定會大鵬展翅。吳起的談吐里就充滿了激情澎湃的豪邁,而且思維縝密,出語驚人,才華橫溢,一瀉千里。田大夫看到田小璇的目光里也是一種充滿膜拜和神往的亮色。這種亮色,逐漸地讓吳起的目光從田秋月的身上轉到了田小璇這兒。
田秋月則悄悄地注意到了吳起身邊的曾申門下同窗藺天成。
“我叫藺天成。”
田秋月說:“你就是藺天成呀。”
然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走出來,站在院子里繼續交談著。后來,下雨了。藺天成要趕回書院。田秋月一個人趕回驛館時,吳起還沒走。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天也黑透了。
田秋月有點尷尬,進了驛館的房間,卻感覺到田小璇與吳起有點不對勁。
“沒啥不對勁吧?”
田秋月反倒有點心慌意亂了。
“這么大的雨,父親去了書院曾申先生那兒,怕是今晚回不來了吧?”
吳起則答非所問,急著要走,卻拿起了田小璇的一只襪套。
“不行就住下吧。屋子中間拉個簾子。”
虧得田小璇這么說,田秋月欲言又止。再看看吳起依然背對著她們。于是,屋子中間拉上了簾子。
半夜三更,田小璇拉開簾子起夜。吳起則呼地從屋門口的臨時睡榻上坐了起來。
“你,你起這么早?”
“雨停了嗎?”
窗外依然風雨交加。吳起看到十八歲的田小璇亭亭玉立。橢圓形的面龐,說不清的嘴角上翹的笑意,這使得她的眼睛放射著逼人的光亮。她兩條彎彎的眉毛總是向上揚起,端端正正的鼻梁上有細細的汗珠,一顆顆牙齒如同排列整齊的貝殼一般,走起路來抖動的小肩膀,讓腰身更加妖嬈,也更加奪目了。
“我的襪套不見了,你看到了嗎?”
吳起哆哆嗦嗦地說:“昨晚看到過,是你的襪套嗎?好像在、在我這兒。”
田秋月也醒來了,但她裝著熟睡的模樣。這個時候,田小璇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裙,而吳起則在她的身后望著,屏住呼吸,只看到手里拿著一只襪套,還有那少女伸長了的細脖子,仿佛天鵝絨般的質感。她那雙發亮的眼睛里露出笑容,白皙的臉蛋上浮現出難得的羞澀和紅暈。她把長長的腿跨過了昨晚的分界線,拉開簾子,然后向吳起走過去。她那對飽滿的奶子在睡裙里抖動著,搖搖欲墜,呼之欲出。她自上而下地望著躺在屋門口臨時睡榻的吳起,下意識地用兩手拉拉領口,身子向前一抖,一個趔趄,卻是讓吳起伸出一只手來飛快地扶她。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你把門口那只便桶遞給我!”
簾子又重新拉上了。吳起“嘭”的一聲倒在睡榻上,臉漲得通紅,伸出手指去梳理自己的頭發,心里罵了自己一句:“倒霉蛋!她還以為我蓄謀已久呢,真不該和她搭訕,這是何必呀?”
簾子那邊,田秋月終于不再裝睡了,猛然轉過頭來,捶了田小璇一拳。
“嚇我一跳,你原來沒睡著……”
“你別光著身子在外人面前走來走去,這算什么呀?”田秋月尷尬地捂著嘴干咳了幾聲,抬頭聽聽簾子外面的動靜,似乎鴉雀無聲了,其實吳起是不敢再吭聲。
“什么光著身子,我都穿著睡衣呢。當妹妹的,還這么誹謗姐姐?”
“他都看見了。”
“什么呀,他什么都沒看見。”
吳起忍不住打起了呼嚕,讓人一聽就是假裝的。
“太假了,真會裝!”
“他不裝,你讓姐姐怎么下這個臺?”
“什么下臺?你還上臺呢?”
“看得見,那就讓吳起看個夠吧。只要他想看,我以后會天天給他看!”
“真不害臊!有你這樣的姐姐,我都臉紅了!”
田小璇給田秋月蓋著被子,并把她一只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在被子里面,然后說:“我的傻妹妹呀,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外人,我敢保證外面的這個儒生一定會是你的姐夫!這兒有外人嗎?我今天就宣布,他一定就是你的姐夫!”
6
吳起的車乘后面給離石邑城守將藺天成帶來了馬匹和錦帛。自從藺天成娶了吳起的妻妹田秋月之后,一晃好幾個年頭了,很少與他們聯系。加之,吳起當年在魯國殺妻求將的故事,名震天下。藺天成雖是吳起在曾申門下共同的弟子,但在這件事情上并不認同,甚至是深惡痛絕。當年的田秋月與妻弟田園帶著小吳期先回到齊國住了一陣子,后來隨著藺天成才來到趙國離石邑城。原本妻姐的不幸會被淡忘,但卻冤家路窄,吳起自己竟然又找上門來。這不,一下子又勾起了這一家人的傷心事。
這幾天,吳起一直睡得不踏實。來到西河郡,在狼狐嶺修筑魏國戍邊屯兵的城堡,也輾轉聽說了五歲的兒子吳期也居住在七八十里地外的離石邑城藺天成家。藺天成倒是不怕,當年畢竟是同窗,可是這妻妹田秋月和妻弟田園如何去面對?如果應對不好,很有可能又會惹出什么可怕的事端?吳起這次前往趙國離石邑城,一是出于公心,既有聯趙抗秦之意,天下歸心,西河以及周邊外延的一大片土地,終歸會屬于魏國。這就是天下大勢。誰讓領兵出征的是他吳起呢?
眼見得遠遠看到了離石邑方方的城池,枕戈待旦的城頭守軍正在眺望著這邊塵土飛揚的官道。一位向離石邑城池奔來的赳赳武將并非他人,正是由魏文侯親自任命西河郡守的魏國名將吳起。那時的吳起三十歲剛出頭,儀表堂堂,寒氣逼人。城頭上的統領吳其昌強自鎮靜,他知道這個叫吳起的魏國守將不好惹,連忙下了城頭向藺天成稟報。
韋成梗如骨鯁在喉,讓藺天成一時間無法應對。他只好把劍重新插進劍鞘里了,然后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韋成梗倒不是一味地做縮脖子的烏龜王八蛋。他早已氣得怒不可遏,可是吳起早就交代了,一定要做到忍讓,打不還手可以,罵不回嘴可就做不到了。
韋成梗還在與田園爭辯:“誰家的主人是殺人犯啦?你在這兒說清楚!”
“殺人犯就是殺人犯,天理昭昭,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立即就報!”
田園一邊還嘴,一邊還想繼續動手,被藺天成喝住了。這時,城頭統領吳其昌從城門那兒走來,貼在藺天成耳邊說著什么。
“殺人?也要看殺什么人,殺壞人難道也有錯?”
“殺什么壞人啦?殺壞人倒是燒高香了,吳起殺了自己的老婆,這又是為何?”
離老遠吳起的車乘到了。吳起先大步流星地向藺天成走了過來。
“剛才他們在爭論什么?”
藺天成佯裝沒有聽到,卻是顧左右而言他。“一路上沒有碰到什么麻煩吧?”
一旁的韋成梗和田園都愣住了。
而這個時候,城門口又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只見他右手拄著一根棗木棍子,左手提著一只空籃,籃內放著一雙筷子和一只臟兮兮的破瓷碗。他一步步地向前挪動著,喉嚨里的喘息聲越來越大。突然,他身子一歪,一頭栽倒在了城門口。他掙扎了幾次,試圖爬起來,卻是爬了一多半又一次栽倒了。
吳起還未與藺天成繼續接上剛才的話頭,就一步躥過去,先行去扶老者起來。然后,才上前向藺天成一拜。
“藺兄魯國都城曲阜一別,這廂有禮啦!”
“你們魏國侵犯趙國不是一次兩次啦,不知道吳將軍此行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吳起搶先又一拜:“前些日子,秦國東進,乘機來犯,要是現在我們主動伐秦,周邊各個諸侯國勢必觀望,這仗不見得穩操勝券,但也有五分把握。根據各國形勢,不如藺兄隨我一起征戰,否則秦國屢屢來犯,后患無窮。如果趙國軍隊能夠聯合我魏武卒一部,出其不意,那么黃河以西的大片土地非我部莫屬。”
吳其昌一邊向藺天成諫道:“離石邑城的地理位置特殊,所處秦國東犯的必經之地。與睦鄰友好,乃是安邦之道。但秦國屢屢襲擾,與魏軍聯合,我們不應該拒絕。”
藺天成則看了吳起一眼,然后回答說:“秦國狡詐,魏國也難以讓人相信,吳起這樣重量級的人物過來,說不定這次講和,會是一個難以預料的死亡陷阱。”
吳起正要慷慨激昂地反駁,但他遠遠地看到了城門口走出來一個怒火中燒的小女子,宛若一個活生生的田小璇重生。再一細看,才發現是藺天成的夫人田秋月。天呀!他一下子瞠目結舌,竟然這么快就看到田小璇的妹妹了?這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去應對了?吳起知道藺天成娶了田小璇的妹妹田秋月,但一旦真的在這個時候突然遇在一起,讓他還是覺得難以面對。
吳起突然想,站在面前這個長得很像田小璇的小女子,果真會是田秋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