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孟和集
- 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學術委員會組編
- 3070字
- 2021-01-05 16:16:07
人性
——改革社會的根本問題
一切社會問題都要溯到人性的問題。一切社會問題的解決都是設法改變人的行為,實在就是改變人性,因為人的行為都是他的性質的表現。假使一種社會改革的計畫實施以后,人的行為便都隨著改變,那改革便是成功。反之,假使改革計畫的實施不能影響人的行為,不能改變人的性質,那改革便是失敗,便是庸人自擾。凡是有志改革社會者最先必須對于人性有正確的觀念,因為社會之能否改革,完全以人性之能否改革為斷。人性實在是改革社會的根本問題。
歷來關于人性的見解可分為兩種。一種見解以為人性是永遠一樣,不能改變的。無論世上發生什么變化,或是自然的變化,如地震、水災,或是社會的變化,如革命、戰爭,人的本性不受什么影響,永遠保存他固有的形相,不會發生變化。相信這種見解的人大概都是涉世極深,閱人多,歷事久;他的長久的經驗告訴他,人事雖有變遷,人性決無改變。他看了無數的詭詐、陰謀,周而復始的永遠是同樣的把戲,永遠是同樣人性的表現,他看了無數的人的頑鈍、愚蠢,絕不能因年齡或教育而生出什么差異,便不得不成了嘲世者(Cynic),說人性永遠是一樣的。這種見解的人不相信社會能改革,不相信社會有進步;他們認定人性永遠是社會改革與社會進步的阻力。
另一種見解完全與此相反,他相信人性可以改變,人性有無限的發展的能力。一切主張革命或從事改革運動的人大概都是有意的或無意的假定人性有變化的可能。共產主義者相信——至少是無意的——產業化為共有的時候,人的貪婪的、占有的沖動便消滅了,至少對于財富這種沖動不出現了。無政府主義者相信——至少是無意的——一切政治的、法律的束縛都廢止的時候,人的性質都趨于良善,人類便有熙熙融融的社會生活了。人性可以改變正是社會改革家的主張可以成立的理由。不然,一切改革都是徒勞而無功,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以上所說人性能否改變的問題,似乎祇是理論的問題,應該是心理學者或倫理學者專門研究的。但是他實在與改革社會的問題有莫大的關系。我們一切為社會的努力值得與否,可以有效與否,完全靠著對于人性能否改變的答案。假使如第一種見解所說,人性永遠不變,那末,我們就不必為社會努力;假使人性自人性,兇狠者依然兇狠,慈善者依然慈善,頑梗者依然頑梗,賢明者依然賢明,那末,一切社會的變動便都是表面上的擾亂,于自然所賦與的人性的根本毫無影響,正如同池水上面的微細波紋于池底的污泥毫無影響的一樣;那末,各人祇好感謝或抱怨自己的運命,去保存著各人天賦的性質;那末,一切為社會的努力,如教育、立法,及其他改革的運動與事業也就可以停止,不必徒增紛擾。
但是實際上人性卻是不斷的在那里改變,人性在適當的指導、適當的環境之下,有無限的改變的可能性。不容易改變的并不是人的根本的性質,乃是人性已經變為固型的,人性在社會環境之下所成就的形式。人的根本的性質好似一團可塑的泥土,依外邊的壓迫可以成為方,成為圓,成為扁,成為長,成為種種的形相,但是他又與可塑的泥土不同,因為他一旦塑成了一定的形相以后,便很難再改變。一個中年以上的人,經過了半生的在家庭、學校、社會,及各種團體生活之后,他的性質已經成為固定的。我們所見的人性認為不能改變的便是這類較固定的性質,并不是人的根本的性質;換言之,是人的習慣,不是人的本性。
人性變化的事實最好于兒童時代可見。每一代的兒童都是受他所處的社會的陶鑄。他要按著他父母的方言,學習言語,養成言語的能力。他要按著他父母的指導,約束他自己的行為,他要按著他的父母與他的社會傳統的觀念造就他的思想。總之,他的是非之念,羞惡之心,與一切心理的表現,都須遵著他的社會環境里現成的格式。所以每一代的人在兒童時代都有新鮮的發展他的天性的機會,每個兒童都可以成為下一代更新的起點。無窮的希望都可以寄托在兒童上,假使每個兒童都可以得到正當的發展他的天性的機會。但是事實上兒童不一定確有這個機會,無論社會現成的格式好或壞,每個兒童卻須按著那個格式發展并且造就他的性質。因此每個人與他的年齡并進的便都極快的將他的固有的性質造就成了固定的形相。相信人性不變的所常見的形形色色的人便都是這一批性質已較固定的貨色。
如上所述,人性本來可以改變,但是不能如一般樂觀家所想像的那樣容易。一切社會的變動誠然可以有影響于人的性質,但是他未必便能改變那已經固定了的性質。社會上無數的風俗、儀式、制度等等雖然可以于極短的時間內掃盡,但是那些風俗、儀式、制度所包含的習慣卻不是于極短的時間可以掃除的。同樣的,新的風俗、儀式、制度固然也可以于極短的時間成立,但是他們所包括的習慣卻不能如此敏速的養成的。每種制度(包括風俗、儀式在內)都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之物,而維持這些客觀的存在的制度的,便是人的感情、信仰、判斷、希望,總之,人的心理的態度。例如薙發在前清時代曾受有法律的裁可,成為一種半法律性質的制度;等到人民習之既久,就承認他是應該的,美觀的,不肯改變這個薙發的習慣。我們雖然可以用法律或其他方法將這個半法律性質的制度廢止,但是一般曾在這個制度之下生長的人民卻不能這樣容易的拋棄他的成見;他雖然也可以立刻翦去一切的長發,但是他仍舊想辮子是好看的,翦成短發是不雅觀的,至少在翦發的初期他是做如此想的,他或者還想到古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話來做他的這個見解的根據。所以薙發蓄辮的風俗雖然可以急速的廢止,但是那個風俗所養成的心理(也便是維持那個風俗的心理),卻不能這樣容易的消滅。又如君主制度在中國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與他相連的許多制度,許多觀念,都已深印在人民的腦中,現在我們雖然用革命的手段將那客觀的制度推翻,但是有許多君主時代的制度與觀念仍然殘存,并且極有力的繼續影響一般人的思想與行為。現在大部分的人依舊相信君主式的政治,依舊相信國家元首應該有他相當的威儀,依舊相信人民不能自治,要靠著開明的政府,依舊相信法律祇適用于人民而不適用于立法者或其他治者階級……依舊按著君主時代的情形,下他們的判斷,約束他們的行為。中國祇有共和之名,而無共和之實,正因為我們祇推翻了那客觀的制度,而沒有汰除在那制度背后更有力的心理;正因為我們祇在名稱上采用共和政體,而沒有在實際上推行共和的政治——人民沒有要求公民的權利,沒有盡公民的義務。人民沒有按著共和制度規定他們的行為,那里會產出共和國家?這豈是共和政體的罪辜?
歷來的革命不斷的演出這個不幸的事實。革命者希望用急遽的手段廢除腐舊的制度便可以更新社會的生命,希望用法律的、政治的、經濟的或其他的新設施,便可以造出理想的社會。而結果,一切的希望與企圖都化為泡影。我們于此,不能歸咎于人性,因為人性不是不能改變的;也不能歸咎于革命者,因為革命者的事業早晚是要發生的;我們祇可歸咎于人類后天性質的固執難變。現存的風俗、制度并不是改革者的仇敵。人性也不是他的仇敵。現存風俗、制度之下所養成的心理乃是他的真仇敵。改革者在幾小時之內便可以取消一切的制度,但是他絕不能在同樣時期內取消那些制度所蘊藏的惰力。
歷來的革命沒有在當時可以收到功效的。我們必須等著革命的一代死亡之后,并且假定同時一切的行為都按著革命者所預定的計畫順序做去,我們才可以希望看見革命的效果。這個事實指示給我們社會改革的途徑,同時更鼓勵我們對于一切社會努力的熱誠。我們知道,人類的后天性質雖然常是改革的阻力,但不是不可戰勝的阻力。我們知道,假使我們的努力持久不懈,推行改革的計畫不受極大的挫折,最末必可見改革的功效;后起的每代,至少有一部分可以做援助我們的同志。
(原載《太平洋》第4卷第10號,192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