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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38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阿倫敦

從某些方面來說,工廠和學校并沒有多大區別,得早到、得努力、得埋頭苦干。有的女孩十四歲就開始打工了,現在已經成了織工或者紡線工。她們都是吃苦耐勞的女孩,習慣了冬天的寒冷,家里大人都是礦工。她們一般都是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但一直被當作小姑娘看待,直到嫁人。假如她們能嫁人的話。在廠里,有的“小姑娘”都六十幾歲了。男人做不了這工作,只有女孩的纖纖十指才能理順精致的、蛛絲般細柔的毛線上最細小的結節。

“去了工廠干活,”每次瑞秋匆忙跑回去做晚飯,瑪麗都坐在椅子上說,“我媽媽的棺材板肯定都按不住了。還有我姑媽,我永遠也不敢跟她講。”

“這對姑娘們有好處。她們有事可干,就不會變得跟個蕩婦一樣了,”父親說道,“當然,對某些人來說已經太晚了。”

他說的“某些人”在廠房末端的幾臺機器上工作,有魯絲、海倫和麗迪雅,還有幾個來來去去的姑娘。她們會在修理工經過時叫住他們,彼此之間總是嬉皮笑臉。她們的裙子遮不住襯裙的下擺。有時候,如果天氣不是特別糟糕,她們就會到工廠兩邊廠房之間的小院子里吃午飯——站著吃,因為迪姆利先生不同意她們在休息時間坐下,說那是在縱容游手好閑。所以她們靠著冰冷的磚墻,一手拎著午餐籃子,在隔壁機器的嘈雜聲中盡可能地大聲聊天。

“喲呵,來跟我們站一起吧。”瑞秋打工的第二周,正跟安妮一起站在院子的另一邊,就聽到海倫這樣叫道。安妮飛快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瑞秋感到了安妮掌心的灼熱,先是奇怪,然后才意識到海倫是在叫她。安妮搖了搖頭,動作非常輕微。

“來吧,書呆子小姐,”魯絲說,“不要聽那金魚眼小隊長的,沒她什么事。我們又不會吃了你。”

沒別的辦法,瑞秋只好朝那些女孩走過去。安妮看著她離開,抱起了兩個胳膊。

“這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是朋友,一起玩嘛。”魯絲說。

“萊勒爾先生是你爸爸,對嗎?”海倫對瑞秋說。

瑞秋點點頭。

“我們從來沒在舞廳見過你,”麗迪雅說,“你太正經了,不樂意跳舞,是不是?”

“如果你想要有男孩來請你跳舞,就得表現得主動一些,”魯絲說,“你連對他們笑都笑不對。你得把下巴像這樣往下壓,看見了嗎?然后從午餐桶里給他們拿點好吃的,讓他們知道你是一個多么好的小廚娘。”

“要給甜食,比如一塊果餡兒餅,別給金槍魚圓面包。”

“別煩這孩子了,”海倫說,“誰稀罕這地方的男孩啊?”

“我不會跳舞。”瑞秋說。

“你需要一個男人來教教你,”魯絲說,“一個成熟的男人。”

“一個成熟的男人還能教你別的。”海倫說,她一只手伸到前面,假裝勾著想象中舞伴的脖子,另一只手則放在舞伴的手該放的位置,然后開始搖擺,跳起了單人交誼舞。

除了瑞秋之外,姑娘們都咯咯笑起來。瑞秋簡直沒法把目光從海倫身上移開。她身體舞動的樣子像條蛇。她很清楚,就算看一看海倫這樣跳舞,都是不對的。這些姑娘最多比她大三四歲,但她們完全就是另一種風格:習慣了在家干重活,也不覺得自己攤到這些活有什么不妥。她們會把微薄的工資全交給要照顧一大群小弟弟小妹妹的母親,還得提水去洗父親的臟衣服。

魯絲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斜眼瞟著海倫,擺出一副明是不屑、暗是欣賞的神氣。

“怎么啦?”海倫說,她把裙子提到膝頭那么高,又放下去,“人生苦短,這就夠糟糕的了,沒必要再活得死氣沉沉的。”

這些姑娘都屬于底層的“粗人”,瑞秋是知道的。然而平生第一次,她覺得粗人也是有可取之處的。在走路回家的漫長過程中,她想象著舞廳的音樂,飛揚的裙擺,這些熱情洋溢的女孩互相摟著肩膀大笑,而她也是其中的一個。

第二天早晨,她正在準備自己的午餐籃和父親的午餐桶時,父親從院子那邊走出來,整理著自己的襯衫。她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他的頭發抹了發油,光亮可鑒。她之前沒注意到,他已經留起了一道細細的、風流倜儻的唇髭,像克拉克·蓋博那樣。他那樣子就像從來沒有日復一日、永無休止地在田里照料過玉米似的。如果他不是父親的話,他很可能會被當成個電影明星。

屋子里,母親坐在桌子旁邊。喬治已經去上學了。他同沿街一群男孩子伙在一起,一路上不用說肯定要搗點亂。

“老天爺啊,你臉上那東西到底是什么?”一看到她丈夫,瑪麗就說道。

靜默像瑞秋嘴里的面包一樣化也化不開。父親把腦袋轉過來,像艘巨輪在掉頭。

“你在跟誰說話,跟我嗎?”父親說道。

“這里還有別人嗎?”瑪麗說。

瑞秋。瑞秋也在,但她知道母親是什么意思。她感覺自己就像家里的一個鬼魂,一團氣體,任何東西都可以從她中間直穿過去。她的手既沒法抓住父親的胳膊,也沒法捂住母親的嘴,就算她努力要去做也不行。

父親一只腳踏上椅子,好像這輩子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么做不行一樣,然后用袖子擦了擦鞋頭,左看看、右看看,吐了口唾沫上去,重新又擦了一遍。“我還以為你用那種口氣是在跟家具說話呢,”他說,“而不是在跟供全家吃飯的男人說話。”

“如果你少花點錢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傻瓜,咱們家能吃得更好。”瑪麗回答。

瑞秋當時站在窗邊,跟他們隔著一個世界,眼看著父親站直了身子,穿著錚亮鞋子的那只腳從椅子上抬起來,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上。她好想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她想用手把鐘的指針往回撥,因為這事只會有一個結果,而她很驚訝,母親竟然看不出來。她必須說點什么,砸點什么,捅破空氣,但她只是個孤魂罷了,做不到。

父親把右胳膊橫過身體揚起來,畫過一道舒緩的弧線,一直抬過頭頂,停在那兒。鐘擺蕩到了最高點。什么也無法阻止暴風雨的降臨,說什么都不管用。他的胳膊猛地揮下來,身體側了側,手掌扇過去打在母親的側臉上。這一擊叫瑞秋的五臟六腑一顫。那只胳膊以一種優雅的流暢感繼續畫著弧線,母親被從椅子上掀起來,撞在墻上——砰——重重跌落到地上。椅子側翻在地。

一切都靜止了。瑞秋怎么努力也沒法動彈。隔了一會兒,瑪麗一只手捂住嘴,暗紅的血從指間往外淌。父親走到母親躺倒的地方,蹲下來,腦袋歪向一邊。她喉間輕輕咯了一聲。

“看看你逼我做了什么。”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瑪麗翻身起來,用雙手和膝蓋支撐著身體。于是他重新站起來,一腳踢到她肚子上,發出藤條拍子打在厚墊子上的那種聲音。她倒在地上。

“要尊重我,瑪麗,”他說,“這要求又不過分。再有,好好弄下頭發,支棱著像什么樣子。你看著就跟個黑人娘兒們一樣。”

瑪麗打著滾,緊緊縮成一團呻吟著。她咳了幾聲,一小塊白色的牙齒碎片滾落到地上一攤黑紅的血泊中。

“你呢。”父親說,瑞秋很驚訝,他竟然知道她在場。她抬起一只手,在眼前上下轉動了幾下。真的,她能被看到呢。或者也許,他是聽到了她怦怦的心跳聲。

“你輪班遲到了,別指望我去救你,”他說,“今天也別再那么慢了。換個獨腿姑娘都比你跑得快。”

他提起他的午餐桶出了門。瑞秋當天和第二天夜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坐著度過的,她一直注意著聽有沒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他兩天都沒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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