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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86年,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布里斯班

  • 失落之書
  • (澳)東妮·喬丹
  • 8768字
  • 2020-11-20 14:59:15

凱蒂推開了加尼維特珍版書店沉重的大門。迎面是一個窄窄的門廳,里面放著圍成半圓形、表面已經開裂的皮沙發,還有好些柱形的玻璃展柜。后面是一張長條桌,桌前的六七把塑料花園椅上坐著幾個男人,都是中年人,留著絡腮胡子,戴著眼鏡,還有一個腿上靠著一根拐杖。她很驚訝。在她工作的書店,十個顧客里面九個都是女人。

這幾位先生都低著頭在讀面前攤開的書。他們一頁頁地翻著,手指順著一行行字指過去,還在小本上做著筆記,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打開的店門和凱蒂。她是隱形人,是個幽靈。

桌子的另一頭是一架架的書,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忙著更換和尋找皮革封面的書冊,把它們放在埋頭研讀的先生們面前,仿佛在跳著無聲的芭蕾,不時探身向上,或者彎彎腰。再往里走,房間變得更寬敞了。更多的塑料椅子一排排擺在一個講臺前面,靠墻放的都是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

她躊躇著,緊緊捏著手包。沒人上前招呼她,也沒人開口說話,所以她只好站在一個玻璃展柜前面,努力裝作被深深吸引的樣子。她看到里面有本《1984》,銹色護封上用白色的花體字印著作者名和書名;有套兩卷本的英文版《堂吉訶德》,書皮是暗綠色的皮革,書名是燙金的;還有查普曼和霍爾公司版的伊夫林·沃的《一把塵土》[24],書脊的護封上印著7/6Net的字樣。所有的書都陳列在玻璃后面的亞克力支架上,是用來擺著看的裝飾品。

凱蒂的思緒飄向了這些書以前的主人們。她在想他們都是誰。這些人不會想到,自己的財產如今會在這里,和他們從未見過的人的書放在一塊,把他們和這些陌生人聯系了起來。二手書店總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氛圍。所有的書都有故事,都是一開始因為有人喜歡才被買走,但后來又給當作垃圾扔掉,或者被抵押出去換錢了。

一個聲音在她背后響起,問她要不要看商品目錄。

她轉過身去。是他,杰米·加尼維特,穿著白色商務襯衫和灰色西褲,看上去像昨晚就穿著這身衣服睡的覺。

“你好,又見面了。”她舉起一只手說。

店門嘎吱一聲開了,他倆都轉過去看。進來的男人五十多歲,頭發花白,一臉胡子,穿著摩托車手那樣的皮衣皮褲,雙手巨大,一只胳膊下面抱著個黑色頭盔。他看起來是吃肉連骨頭都要啃光的那種人,跟弗雷德·弗林史東[25]一個風格。

“加尼維特,”他經過的時候說道,“那本阿赫瑪托娃的書到了沒有?”

“隨時會到,西蒙。到了我給你打電話。”

西蒙朝后面溜達過去,一路像扔保齡球一樣甩著他的頭盔。

凱蒂是個很善于發現并獨自享受生活中的小樂趣的人。就算在她們書店里,也沒有哪個臨時工會有可能讀過阿赫瑪托娃。聽說過這個名字的都可能只有一兩人。她微微一笑,看見杰米·加尼維特也在微笑。

“瘋狂的麥克斯:雷霆詩人[26]。”她說。

“野書生柯南[27]。”他說。

兩人之間,好像有什么東西破了,然后消失了。

“凱蒂,你是叫這個名字吧?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幫不了你。”

“這是一個書店,我想要買本書。那本多少錢?”她指著那本塞萬提斯寫的《堂吉訶德》說。

“四千五百澳元。你是開支票還是刷卡?”

她扯了扯手包的塑料肩帶:“不管怎么樣,把書擺成這樣,有什么意義呢?你又不能拿來讀。它們就像被關在監獄里似的。”她用指甲在玻璃上輕輕敲著,仿佛想引起書的注意。

“我倒愿意把這兒想成一個動物園,用來保護瀕危物種,造福子孫后代。你看,我能說的都說了。我干這行只是為了賺錢吃飯。我不是學者,是賣書的。”

“你不是賣書的,”她說,“我才是賣書的。賣書的都是職業讀書顧問,把大眾買得起的書賣給想要讀書的人。”

他伸手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串穿在鑰匙環上的鑰匙。“把手伸出來。”他說。

她眨眨眼,還是按他說的做了。他朝著玻璃柜走了一步,打開了鎖,把其中一部《堂吉訶德》取了出來,遞到她手里。

她很驚奇于書的分量:“我不需要戴手套嗎?”

“戴著手套你是感受不到它的魅力的,”他說,“這是1742年的印本,還有版畫插圖呢,看這兒……”他用指尖把書打開給她看:“這不僅是一本故事書,還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式,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在這過程中去改變每一個人。關鍵是它的氣味、它的觸感。書是能和我們交流的藝術。”

這東西真美妙,手感沉甸甸的。凱登絲·沃克,(本書和歷任主人)綿延好幾個世紀的羈絆中最新的一環。她意識到,時間和空間并不總是線性流逝的,有時候還會彎曲成折疊的位面。她想象著所有曾經拿起過這本書的人。世上每個人都在循著前人的足跡前行。

她把書還給他,他接過來放回了柜子。

“英嘉·卡爾森,”她說,“拜托了。”

他什么也沒說。

“聽我說,我必須要知道。在知道答案前,我是不會罷休的。”

“你是為了寫什么論文,還是做什么項目?”

她說都不是。她又把故事給他講了一遍,她是怎么在美術館外面跟一位女士對上了話。沒有別的了。她想不起還有哪一回,她曾因為某個東西、某種可能性而變得這么癡迷,或者這么興奮。她想起了她的同事,他們正收拾行裝準備去賭場玩。也許她終究還是個賭徒,一心追尋極小的概率,那百萬分之一的奇跡。

“我一般不這樣。”她說。

他又不說話了,張開嘴,又閉上,然后說道:“有人曾出價要買那套《堂吉訶德》,我沒賣。那是我接手這攤生意以后買進的第一部書,也是我十幾歲的時候最喜歡的小說——當然,不是這一版。我愛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家伙。”接著,他又說:“在這兒等我。”

他消失在一間小辦公室里,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錢包。

“瑪麗卡,我出去喝杯茶,”他對一個整理書籍的年輕人說,“一會兒就回來。”

在和書店僅隔了幾道門的煎餅店,他們坐在了棋盤前面一個陰暗的卡座里。高大的彩畫玻璃窗并沒有放進來多少光線,但她還是能看見好幾個棋子已經磨損,黑棋的一個“馬”的邊角被磕掉了。她回憶起自己的小手,吃完三個煎餅之后去搖動棋子把它們往前挪,棋子纖細的中段會留下沾著黃油的指印。她是個糟糕的棋手。走一步想六步?謀定而后動?她不是那種人。

扎馬尾辮的女服務生知道杰米要喝英式早餐紅茶。凱蒂也點了一杯,但那女孩一眼都沒看她。這房子原來是座教堂,天花板是深色的木板,挑高很高,傾斜向上。屋里很涼快,像教堂地下室的感覺。通向洗手間的走廊上,有一具真人大小的盔甲在那里把守著。凱蒂想不通是為什么。

杰米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兩手的指尖搭在一起,低頭從眼鏡上方瞧著她。“說服我吧。”他說。

她從包里取出筆記本,翻到她記下那行字的一頁,從桌面上推過去給他。

他讀了之后聳聳肩:“這不能證明任何事情。任何人只要研究過英嘉的寫作風格,就可能寫出這么個句子。就算這女士年齡對得上——她講話是哪里的口音呢?退一萬步講,就算天降奇跡,她確實看過手稿,那她到底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他是對的,這確實是個問題。但她現在還不想去正視這個問題。

“在20世紀30年代,沒有第三個人讀過這部小說,這是公認的說法,對嗎?這怎么可能呢?”

“英嘉·卡爾森一向有遁世傾向,甚至在她第一本書大獲成功之前就是那樣。她厭惡采訪,痛恨社交聚會。在好萊塢的那段時間,大家都知道,她出席活動的話,肯定到一半就會溜走。她內向得幾乎到了社交恐懼癥的程度,一個親密的朋友也沒有,在美國也沒有親戚。她不信任任何人,連銀行也不例外。而且她只跟查爾斯合作。”

凱蒂詢問他們是怎么認識的,雖然她其實知道。

“純屬巧合。她剛從洛杉磯搬到紐約——她之前很想進軍影視圈,不過失敗了——通過職業介紹所找了份保姆的工作,最后就到了他家,給他看孩子。他當時還不出名,不過也算個聰明、年輕的出版商,家里很有錢,而且喜歡到處拋頭露面,屬于社交紅人,一副那種馬丁尼酒不離手的紐約派頭。人人都往他那兒塞手稿。”

他的面孔起了一點變化,仿佛什么東西蘇醒了一般。他的眼里閃出激動的光芒,他的言辭也生動了起來。

“也包括英嘉。”凱蒂說。

“她很機靈,一個字也不提,只是在有一天回家之前,把她的手稿留在了咖啡桌上。整座房子都扔滿了各種讀了一半的手稿,他就任由它們一直堆在周圍。每個人都以為這手稿是他正在處理的什么文件。第二天晚上,他妻子上床睡覺之后,他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看到了英嘉留在那里的東西。他讀了第一頁,之后再回過神來時,女傭進門來干活了,時間已經是早上六點鐘。”

凱蒂想象著那天早晨的場景:查爾斯·克萊伯恩坐在老舊的皮椅上,身邊放著空的威士忌酒杯和裝得滿滿的煙灰缸。他眨巴著眼睛,對開門的聲音和透過東面窗戶溜進來的天光頗感詫異。那該是怎樣的狂喜,當他明白自己發現了一個奇跡,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有一部杰作完全只屬于他一個人。

“就算現在,我每次想到這事,都忍不住汗毛直豎。”杰米揉著后脖頸說道。

“然后就沒有其他人看過了,也沒有一個叫瑞秋的人,你確定嗎?”

茶上來了,他開始倒茶。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很干凈。熱騰騰的蒸汽看起來就該屬于這里,跟這個老教堂、這場對話非常相配,仿佛香爐里透出的輕煙。

“我很確定。全世界都很確定。英嘉是被研究得最多的20世紀作家之一,大家都知道她那個相當小的朋友圈里有哪些人,名字叫什么。如果還有別的人,而且被我知道了,那我還會在這兒賣二手書嗎?我早就美滋滋地動手寫書了,肯定大賣。”

“總會有個編輯吧?”

他搖搖頭:“查爾斯親自編輯的。當時,如果公司規模小,出版商兼任編輯并不少見。”

“那圖書出版之前,一般還有什么人能看到內容呢?”

“封面設計師吧,但這本書例外。印刷廠表示,封面只是簡單的紅布,上面用浮雕的金字寫著作者名字和書名。還有排版工可以看到,但排版是查爾斯自己做的。沒有請校對,她不允許。”

“排版的話,由出版商來做,不是很奇怪嗎?”

他點點頭:“只有這樣,她才答應出版第二本書。那個時候她已經相當疑神疑鬼了。第一本書出版之后,引起了那么大的轟動,以至于她家附近總有攝影師記者在蹲守,還有人會去翻她的垃圾桶。所有這些關注實在令她焦慮不安。有一天,她足足收到了62封信,全是手寫的,都求她開恩回封信。大多數人都非常喜歡她的處女作,但也有很多人不喜歡。她收到過死亡威脅,還不止一次。有意思的是,在1936年下半年納博科夫寫給他妻子的一封信里,提到了他遇見英嘉的事。英嘉跟他說她想要搬家,離紐約遠遠的,住到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去。”

“關于排版的事,你怎么能確定呢?”

他抬起頭,對她皺皺眉:“這有什么要緊呢?”

她怎么解釋呢?她屬于那種“什么事都很要緊”的人。她周圍都是習慣了淺嘗輒止的人:習慣說“一切都會好的”或者“差不多就行了”;答應了顧客要進什么書但是從來不兌現;總把東西放錯地方;用美工刀拆紙箱,割壞了書也不管,照樣放到架子上賣。她好像就是沒有別人臉皮厚。一個事事在意的人,總有點不那么酷。“酷”這個字本身就隱含了一種叫人心寒的冷漠。

最后她說:“就是很要緊。”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仿佛她給了這個理由就夠了。“排版的事情,她在寫給查爾斯的信里提過,就是那封有名的身后信。原件現在就在布里斯班,在展覽里可以看到。信在兩人去世之后才送到,她一定是火災發生當天寄出的。那是一張匆忙寫成的便條,你能看出當時她壓力很大。信上說:‘……還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累你為了遷就我,去操作那些可怕的小字母。查爾斯,你能親自排版,是幫了我一個最大的忙,我不會忘記的。’”

他也是那種愿意把文本一字不差背下來的人。

“聽上去排版是項大工程。”

“不是一般的耗神,但他樂意投入精力。你得明白,英嘉的處女作已經獲得了巨大成功。出版界這類事情太多了。麥克斯威爾·柏金斯[28]做托馬斯·沃爾夫[29]的編輯,編得太……”他想找個詞來形容,“……太‘狠’,以至于學者們都在爭論哪些是沃爾夫寫的,哪些是柏金斯寫的。那個年代,該做什么還是得去做,大家都懂。”

“所以其他任何人都是沒機會看到書的。”

他往前傾了傾,十指交叉。他一邊的嘴角揚了起來,但是眼神卻和善多了。

“如果還有別人,如今也早該被人挖出來了。當時那是件大事,你能想象吧。那可是英嘉啊,就那么死了?大蕭條末期,她把《世事皆有盡》的電影改編權賣了一萬兩千美元,差不多相當于今天的二十五萬美元。她獲得過當時的每一項圖書大獎,她的書第一年就賣出了大概兩百萬本,再版十四次。那場大火登上了頭版。整座樓燒得只剩個架子,兩個消防員受了重傷。”

“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呢?”

“這不屬于我研究的范圍。”

“你對此總有看法吧。”

“我的看法是人們應該停止沒有事實依據的猜想。對,他們確實發現了助燃劑的殘留。對,倉庫唯一的一把鑰匙由查爾斯拿著。但這并不表示就是他干的。怪在他頭上當然方便,他又不能給自己辯護。”他把茶杯放回茶碟上的時候,碰得當啷一聲。

“但是他自己也死了啊。”

“人們說他是不顧一切想掩蓋什么。有人猜,那本書爛透了,于是他決定燒掉每一冊印本,讓英嘉保持神秘,刺激她處女作的銷量。所以他不但是謀殺犯,而且還沒有職業道德。”

“但你不信。”

“我認為所謂的助燃劑不過是他碼在后門的瓶裝酒,燒炸了像火箭一樣飛進了現場。查爾斯喜歡喝酒。當時禁酒令才取消沒幾年,我猜他還是存了些酒,以防萬一。”

“那尸體呢?鑒定過確實是他們嗎?”

他點點頭。“英嘉給查爾斯發了一封電報,請他到倉庫見面。電報在他口袋里找到了。查爾斯不如英嘉燒得那么嚴重,主要是煙霧窒息而死。她的尸體毀損嚴重,只有一只胳膊還完好些。他們把她的指紋跟她的一份遺囑進行了比對,很幸運那份遺囑上留著沾墨水的指印,確認了她的身份。這個案子也運用當今最先進的法證科學手段重新調查過了——從她寄給粉絲的好幾封信上提取到了她的指紋。什么都對得上。那種死法……現在聽起來感覺有點奇特,但那個年代,安全規范可糟糕透頂。過了沒幾年又發生了可可林夜店火災,幾分鐘之內燒死了差不多五百人,起因就只是一根火柴。你看到那條項鏈了嗎,玻璃的那條?”

沒有,她沒看到。展覽里確實有項鏈,在火災主題展柜里,也就是那個她掉頭忽略的展柜。凱蒂搖搖頭。

“綠色玻璃做的,上面裝飾著蜜蜂。這是她從不離身的東西。雖然在大火里熔化了,但還能認得出是她的項鏈。那么多書,那么多紙都燒著了。現場就是烈火煉獄。倉庫的窗戶上都裝著鐵欄桿——消防隊表示他們兩人都毫無逃生的機會。”

她所依循的解謎之路已經被之前比她聰明得多的人踩爛了,當然不會剩下什么還沒有發現的東西。“查爾斯一定是對她死心塌地,才會愿意費那么大的神去做排版。”

“他確實死心塌地,但不是那種死心塌地。他們倆沒有那種關系。他是個名聲在外的花花公子,這倒不假——浮華、嗜酒、流連舞會,禮帽加領結的范兒。但她身上有一種讓人難以抵御的純潔,”他說,“從各方面來看,她就是能叫別人對她死心塌地。”

“那個展覽好極了,”這類套話有點掉價,她也知道,只是不想結束交談,“看到她有那么多遺物得以保存下來,真是太好了。”

他朝她笑了笑,他被逗樂了。

“大部分能保留下來純屬走運。她剛去世那會兒,社會各界都為此滿懷悲痛,這是肯定的。但當年晚些時候,希特勒入侵波蘭,接著全世界就有別的事情要操心了。英嘉的大部分財物給移進了一個儲藏室。查爾斯留下了遺孀和幾個孩子,出版公司也關門了。他的一個女兒把他所有的文件都保存在箱子里,塞在床底下。戰爭結束,《世事皆有盡》正是人們需要的精神食糧——戰后此書重印,又帶起了一波‘英嘉熱’。”

“那你呢?”

“那我什么呢?現在輪到你講了,談談那位女士——你那位老太太。”

她描述了排隊的情景,那個穿著黃眼睛襯衫的嘮叨攝影師,以及那位女士的行事作風。神秘的瑞秋。一切都感覺模糊又微妙,就像在描述當太陽躲到云層后面時,你胳膊上的汗毛是什么反應一樣。她到底在想什么啊,這樣浪費這位先生的時間?

“不太有說服力。”他說。

“我知道。只是一廂情愿罷了。”她已經很久沒有許過什么愿了。現在她意識到,單是渴望本身,就已經讓她很開心了。希冀會帶來能量,那是一種生機,一種蓬勃的活力。

“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在許愿,想要各種東西。”他說。

“你最開始是怎么對英嘉產生興趣的呢?”

他喝完了茶,擺弄著茶杯。“一切是從我攻讀藝術學位的第一年開始。當時要做一個小作業,是關于查爾斯·克萊伯恩的十分鐘演講。我是個糟糕的學生,只是湊了一篇筆記,目標就是保證及格,這樣我就能放心去酒吧喝酒了。但是,不知為什么,這本書我卻讀了下去。我當時年輕又天真,感覺她正好是我要尋找的東西。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英嘉。”

這她能理解:“所以你也是查爾斯研究專家了?”

對方輕輕聳聳肩:“關于他,并沒留下多少記錄。很遺憾。英嘉有魔力,這是肯定的,但查爾斯也有他的特別之處。照我們今天的眼光看來,他的公司挺老土的,還有那么一點古怪,比如字體版式方面的小講究——老天,居然還會在字母上加兩點。你知道吧?就是變音符號那種。如今只有《紐約客》才搞這套了,但當時他這樣可是很前衛的。他是參加過戰爭的老兵,在法國受過傷,人們都說他選書的時候偏愛歐洲人寫的作品。還有什么呢?有錢,當然了。他的爺爺輩從事銀行業,所以他根本不用怎么工作的。另外就是,他對公司旗下別的作家態度都是出了名的不耐煩,只有英嘉,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果不是跟她有關系,他現在早被遺忘了。我禁不住在想,如果他沒有英年早逝,這輩子會有些什么別的作為。”

又來了,這精準的回避。她問了一個關于他的問題,他回答的時候卻轉而談起了查爾斯。回避得很優雅。許多人恐怕都意識不到。

“那你對英嘉的熱情呢?”

“過眼云煙了。我現在就是個賣舊書的,賣那些注定不會有人讀的書,就像你說的一樣,”他起身挪到卡座邊上,“我來付賬。你可以再坐會兒,凱蒂。”

和杰米·加尼維特喝茶之后過了兩天,凌晨,凱蒂被冰雹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驚醒,滿頭大汗,被單和身子纏在一塊。在布里斯班,這種猛烈的夏日暴風雨是很常見的,但一般都發生在下午,在那樣的下午,如果你瞟一眼窗外,會發現空氣寧靜得令人起疑。如果你正開車前往任何日常目的地,比如辦公室、工廠或者學校,你腦子里都要有張地圖,標出你一路上能經過的所有可以停車的掩蔽所:橋底下、廢棄加油站的遮陽棚等。有的時候,云層會帶上幾分淺綠又青紫的顏色。出現這樣的天象,冰雹可能會毫無預警地砸下來。整個橄欖球場會變成白色的海洋,鳥兒還停樹枝上的話會被砸死。窗玻璃會被擊出好些洞,力道堪比保齡球球道上一記迅猛的直推球。車前蓋被砸出的坑能有一個指節深。然后風速開始加快,接著就是下雨。世界一片混亂,像困在了洗衣機里。這是享受晴朗日子里無窮無盡的藍天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起床的話,她可以看到天空被曲折的閃電點亮,但沒什么事情讓她必須起來。她沒有車,至于屋頂的狀況,她眼下也幫不上什么忙。于是她轉而思考起自己的夢來,那是一個熱天里典型的夢,濁重又含混不清。夢里,小小的她穿著校服坐在車庫地板上,父親正弓著身子,專心看著一塊表。

她的父親是修表匠。百年靈、歐米茄、萬國表和勞力士都能修。有時他也修懷表,但更青睞腕表。他愛它們既優雅又實用的特質。他最初是做的珠寶匠,因為這一行感覺既可以發揮他精細的眼力,又可以滿足他對裝飾藝術的狂熱。做學徒的時候,他的偶像就是那些二三十年代的珠寶設計大師,比如德普雷斯、拉利克、布舍龍等。但是隨著他在這一行浸淫日久,他變得熱愛所有的珠寶設計,它們都體現出為了達到目標而努力工作的珍貴品質。在她小時候,他有時候會跟她說,做什么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工作態度,任何工作都不例外。工作態度會彰顯出你的人品。

他在車庫里放了一張舊桌子,桌子的每個抽屜里都塞滿了破舊的無蓋紙盒。有的裝著按大小和制造商分類的機芯,還有的裝著不同金屬質地的后蓋或者玻璃表面。桌子前部排著有瓶塞的塑料小藥瓶,盛著各種小螺絲、小針栓、表盤、指針、表帶扣針和固定圈,都按大小、顏色,或者有時候按型號分好。他有六個放大鏡(不過其中只有一個是他最心愛的),還有好些鑷子、刀片、塑料袋和線團。桌子上方的釘子上掛著許多表帶和手表飾圈,什么顏色的都有,緊挨著修到一半、鉤著表帶扣掛起來的手表。

她喜歡在他工作的時候去看他。通常,放學后她都去特蕾絲家里,奧林皮婭會把橙子切成一牙牙的,讓她們邊看電視邊吃。但一回家,她就會徑直跑到車庫里去,看看父親桌上的臺燈是不是亮著,再給他沏茶喝。她是個專橫的小姑娘,如果發現到下午四點面包片都翹邊了,他還沒吃午餐三明治,她就會側歪著身子站在那里,雙手叉腰,教訓他一頓。周末,她會盤腿坐在地板上讀書,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他伏在桌上工作,面前的墻上貼著已經褪了色的、各種珍貴珠寶的照片。他是如此專心、如此耐心,半數情況下壓根注意不到她在旁邊。就算現在,如果她看到哪個顧客手上戴著可愛的、有年頭又有特色的手表,她都會想象父親修長的手指給它做保養。

在她夢里,正是這樣的情景。他不知道她在身邊看著他。她看見了他曬黑的后頸和修剪整齊的鬢角。滴——答,滴答聲越來越響,最后變成冰雹砸屋頂的聲音,但她的父親沒有反應。什么事都不能叫他著忙。她看見了他的專注和他心如止水的勤勉。

查爾斯·克萊伯恩很有錢。他對公司旗下其他的作家都是“出了名的不耐煩”,但如果是英嘉,他就會有求必應。凱蒂看見了父親,看見他周圍都是破舊的珠寶畫片,以及那些整理得一絲不茍的鐘表小零件。

她對排版毫無概念,但她了解那種可以全身心投入,把條理性貫徹到極致的人。她的父親并不熱衷于賺錢,他有時給一些珠寶店打打工,但他的完美主義,他事事都要精心照料的堅持常常把老板們逼瘋。他會在不該下班的時間抱著一個紙箱子回家來,里面裝著喝臟了的茶杯和他的工具,臉上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但并不委屈。“讓你走”,這是他們的原話。“我們必須讓你走。”這就是他在車庫里為私人客戶做活的原因。那些人都沖著他的好口碑找上門,有的遠在墨爾本和悉尼,還把自己的傳家寶,或者想留給下一代的珍品寄給他修理。

凱蒂坐在床上,一拳拳砸枕頭。今晚是睡不成了。她不知道過去的圖書是怎么制作的,但她想象會有那么一張桌子,像父親的桌子一樣,只是塞滿抽屜的紙盒里沒有鐘表零件,而是一個個小小的a、t和w等字母。查爾斯·克萊伯恩——掛過彩的老兵,富有的商人——是不是足夠熱愛英嘉那些“可怕的小字母”,以至于能堅持把整本書的排版負責到底呢?她必須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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