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星期的周日早晨,瑞秋很早就醒了。喬治在他倆合睡的床上攤成了一個“大”字,睡得人事不知。父親躺在對面的床上,從身后攬著她的母親。母親在睡夢中窩進他的懷里,他的胳膊從上面摟住了她。最近幾天,他們之間滿是柔情。沃爾特會幫瑪麗把食物切成小塊,或者從外套口袋里像變魔術(shù)一般拿出一根香蕉。瑪麗則向他頻送秋波,拿手絹捂著嘴咯咯地笑。兩人一起取笑瑞秋找不到男朋友。如果不是母親下巴一圈的紫色瘀青,你可能會以為他們還在蜜月中。
瑞秋穿上掛在門背后的罩袍,把腳用力塞進靴子里,這靴子是過去在農(nóng)場的時候他們專門穿去戶外的。她摸到的一切都那么粗糙:罩袍的粗料子,開裂的木頭梳妝臺,凹凸不平的地板。還在農(nóng)場的時候,周圍美麗的東西太多,太稀松平常,從來沒人表示贊美。現(xiàn)在,雖然用了一些時間,但她還是開始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一些細微的美,而且不只是絲綢的美。那些女工們,她們拉線軸的強壯胳膊,她們驕傲地挺起的頸項和垂在臉側(cè)的玉米色頭發(fā)都很美。
她點燃還帶著余溫的爐子,燒水準備煮燕麥粥。她拉開前窗的窗簾,看到一層遲來的白霜輕塵般蒙住了每塊窗玻璃的下角,往上像凌厲的白色蕨葉一樣在玻璃上凍成了縱橫的網(wǎng)格。到處都找得到美,即使在這個鎮(zhèn)子里也一樣,她想,只要你別去摸任何東西就行。
接著她瞥到一個姑娘站在街對面,靠在正對著她家的那棟居民樓的黑色欄桿上,裹著一件上好的外套,兩臂深深插在口袋里,一條腿的膝蓋彎著,腳搭在身后的臺階上,露出一只剛踩過臟雪的黃色靴子。她披著一條厚厚的暗色圍巾,哪里都蓋住了,只露了個臉。她挑了一個多么奇怪的地方來等人啊,瑞秋想。
過了一會兒,沃爾特、喬治和瑞秋一同上教堂去。母親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好像過去的一周她連門都出不了,真的是因為她哮喘,而不是臉上的大片的瘀青。瑞秋注意到那個女孩還在那兒,只不過換了另一條腿站著,全身裹得像蹲在樹枝上的貓頭鷹。這會兒瑞秋出門了,離得近了些,感覺那女孩看著有點熟悉。
“那邊會不會是海倫啊?”她對父親說。
“誰?”
“海倫,廠里那個。”
他看都不看那邊一眼。“我怎么知道?”他說,“難道這一片所有的瘋丫頭都歸我管嗎?”
瑞秋拉住了喬治的手,他卻甩開了。
“就是啊,瑞姐,”他說,“難道所有的瘋丫頭都歸爸爸管嗎?”
今天和往常不同,他們準點到了教堂,因為在路上冒著寒氣走得很急。喬治一路都在講話:“爸爸,一輛自行車多少錢?等我有了自行車,我就可以給自己找個送報的活兒了,是不是?然后我就要攢錢買輛車,等我有了車,周六周日帶你和媽媽去兜風(fēng),我們還可以買冰激凌吃。瑞秋也可以一起,如果她求我的話。”他一路手舞足蹈,在馬路牙子上“走鋼絲”,一半身子懸在下水道上方。
在教堂門口,沃爾特停住了腳步。“這周我在主的眼里做得夠好了,”他說,“你倆進去吧。”
“但是爸爸……”喬治說。
“去吧。仁慈的主會理解的。”
“爸爸,他會理解什么?”喬治說。
“理解一個男人需要有一天開開心心的,不用回答各種該死的問題。”他回答,把喬治領(lǐng)進去,然后推著瑞秋的后腰把她推進教堂。在離他這么近的距離,她能聞到他身上的肥皂味。
“做完禮拜之后,我們等著你吧,爸爸。”她說。
“不用,”他說,摘掉帽子拿在手上,“你是個大女孩了,你自己能找到回家那條該死的路。”
他們果然能。回家的路并不長,但瑞秋和喬治卻拖延著腳步,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中,如果說最缺什么,那就是不必分秒必爭的閑暇時間。他們一路走,一路玩著“你說我猜”,走到自己家那條街的時候,母親穿著父親的浴袍到門口來接他們。
“他去哪兒了?”瑪麗一看到他們就問。
她任由爐火熄滅下去,瑞秋走過去添火。
“他在沒人問該死的問題的地方。”喬治說。
瑞秋在餐桌上擺好四人份的刀叉和熨好的餐巾,他們一起吃了晚飯,然后睡下了。第二天一早也沒有沃爾特的影子,但他們發(fā)現(xiàn)他的鑰匙放在梳妝臺上,緊挨著一個空的法國浮雕玻璃香水瓶,那是瑪麗的姑媽薇拉給她的禮物。瑞秋去上工,喬治去上學(xué)。沃爾特也不在廠里。瑞秋當(dāng)了一會兒班就注意到后排的一臺空機器。海倫也不見了。
到了午飯時間,瑞秋鼓起全部的勇氣,去跟迪姆利先生說,請他多多原諒,不知能不能問一句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
他眨眨眼,眼神聚了聚焦,好像她這會兒剛從面前的空氣里顯形一樣:“所以你是誰?在家叫什么名字?”
瑞秋·萊勒爾,她提醒道。沃爾特的女兒。
接著他就朝她一頓大罵,罵她給他添麻煩,罵人們怎么這么反復(fù)無常,罵他們不知感恩,不懂回報,好像跟事實相反,最初是瑞秋在這兒工作,父親是她介紹來的一樣。
“我一有機會就應(yīng)該開除你,”他跟她說,“壞習(xí)慣要遺傳的。”
但相反,他付了她一直以來工作應(yīng)得的錢:成年女工的工資。
沃爾特離開的第一個星期,瑪麗的瘀青變得更腫、更深了。瑞秋感覺,每隔一個小時,喬治就要問一句“爸爸什么時候回家”。
第二個星期,瑞秋的母親臉上出現(xiàn)了新的瘀青,當(dāng)時是怎么弄的,瑞秋沒有印象。它們一直深埋在肉里等待著,現(xiàn)在終于輪到它們冒頭了。
喬治不再問問題了。空氣很凝重,像等著第二只靴子落地。
一天晚上瑪麗驚叫著從夢中醒來,兩手捂住了臉。瑞秋爬到她床上,抱著她直到她再次入眠。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傳單,是海倫的兄弟們昨天在輪班結(jié)束的時候,到廠里發(fā)給大家的,上面寫著“失蹤少女”,底下是一張海倫的模糊照片。照片上,她的頭發(fā)被一頂羊毛帽壓得扁扁的,在陽光下瞇著眼睛。傳單上面還寫著“找到必有重謝”。他們一定要每個工人都拿一張或者好幾張。他們板著臉,面色陰沉,牙齒咬得緊緊的。
“我想你不會知道你父親的去向吧,”海倫的大哥問她道,站得離她太近了一點,“我們很想跟他談?wù)劇!?
瑞秋搖搖頭。
等到了第三個星期,他們開始缺錢,因為只剩瑞秋一個人的工資了。不過喬治找了一份放學(xué)后的零工,去鑄造廠清洗手推車。他晚上不再抓著她睡,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再也不緊緊捏著她的手腕了。瑪麗也接了些縫縫補補的活兒。他們吃的是咸牛肉、豆子和餅干。第四個星期,瑞秋母親的皮膚痊愈了,恢復(fù)了本色——溫暖的小麥色。瑞秋如今十九歲,她的母親才三十四。如果不是母親掉了幾顆牙,兩人看上去就像姐妹。星期天,如果愿意的話,他們會睡懶覺。隨著天氣轉(zhuǎn)暖,瑞秋種的蔬菜也可以吃了,有土豆、蘿卜和青蔥。他們用吃不了的蔬菜去換雞蛋和一點咸豬肉,然后坐在后門廊上用手抓著吃冷豬肉和黃油煎的雞蛋。他們想要的都有了。
事實是,沃爾特吃得很多,而且酗酒。男人還需要零花錢——如果兜里沒有幾個錢丁零當(dāng)啷,他們就覺得會被低看一眼,所以他們?nèi)爽F(xiàn)在的錢比他們所想的更多。瑞秋甚至還設(shè)法存了點錢,包在手絹里,和面粉一起放在塑料罐子里。她現(xiàn)在能一覺睡到天亮了,因為她再也不會被細碎的聲音驚醒了——不用總想著提防什么,也不用保持警覺。
一天,瑞秋下班回家,看到瑪麗坐在廚房桌子跟前,圍裙兜著一兜豌豆,一顆顆剝了放進一個鍋里,臉上帶著微笑。瑪麗干活多了起來,打掃得也勤快了。瑞秋覺得,她現(xiàn)在想把房子搞得整潔閃亮,是因為這是他們的家,而不是因為擔(dān)心如果不做,就會挨一頓劈頭蓋臉的大罵。睡覺前,她會坐在瑞秋身后,用梳子梳一百下她的頭發(fā)。喬治成了家里的男主人,他也逐漸擔(dān)當(dāng)起了這個角色。瑞秋把父親的鑰匙藏在梳妝臺一個抽屜的最深處。
“我不想他回來。”一天晚飯時,瑪麗說道。
瑞秋把豆子遞給喬治。
“我想讓你們倆都知道,”瑪麗說,“這不是因為他脾氣不好,那只是做妻子應(yīng)該忍受的罷了。是因為羞恥,是因為出了這個姑娘失蹤的事以后,走在路上人家看你的眼神。我不想他回來。”
剛開始過第十個星期,一天瑞秋起來點爐子的時候,聞到客廳里有奇怪的氣味。很微弱,但確定無疑,是煙草的味道。她感到嘴里充滿了口水。她悄悄挪到前門上的小窗子后面,輕輕把窗簾挑開了一寸寬的縫。在門廊的角落里睡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領(lǐng)子豎得很高,帽子拉得很低,外套像毯子一樣鋪開來。他瘦得像根蘆柴棒,但從肩膀的形狀,她看出那就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