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凱蒂騎車去河濱城市書店的路上,注意到了沿途明顯的變化。昆士蘭“民選的”官員們非常渴望自己的小城能進化為大型都市,變得更高、更炫,躋身“世界一流”行列。好多樓房都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停車場、深深的地基坑和裹著反光玻璃的沖天大廈。它們把城市弄得更加炎熱,而布里斯班人很快就學會了低頭護眼。
20世紀70年代末,差不多矗立了一百年的貝爾維尤旅館被它的所有人——也就是昆士蘭政府——違法推平,它那些精致的鐵藝裝飾被當廢品賣掉了。云境舞廳,這曾迎來巴迪·霍利[10]、約翰尼·奧基夫[11]、午夜燈油樂隊[12]和圣徒樂隊[13]演出的地方,擁有一座差不多18米高、被許多小燈泡照亮的拱形屋頂,由一條開放式索道和市內相連。四年前的一天,凌晨四點鐘,一個拆樓的落錘也砸進了它的墻體。
凱蒂比書店開門時間提前十分鐘到達,把自行車扛到后樓梯下面的停車間里放好。她的提包里裝著一個保溫杯和一個蘋果,鑰匙則掛在她脖子上。她感覺自己熱得像個輻射源——她原想著,沿彌爾頓大道快速騎行比和辦公室白領一起擠公交要涼快些,但現在她后悔了。她從辦公室的小冰箱里拿出一把不成形的冰塊,包在一塊茶巾里貼到喉嚨上。
在打開燈拿出吸塵器之前,凱蒂站在兩張放“特價圖書”的桌子中間,閉著眼睛,張開了兩只胳膊。她右邊的墻上排列著小說,左邊則是人物傳記和旅游類圖書。所有這些故事,有真實的,也有幻想出來的。如果能再多讀一些書就好了,她想。書是迷幻劑,能帶你穿越時間和空間,也能改變你的心智。書能熔鑄靈魂、洞察內心,回響著前世的智慧。怎么會有人站在這里卻感受不到這份魔力呢?她簡直無法理解。
前門滑開,克里斯汀兩手拎著大包小包、丁零咣啷的鑰匙串和一個午餐飯盒走了進來。她穿著粗花呢短裙(這是她無論天氣如何必穿的)、T恤和棉質開衫,臉上帶著并無惡意的慍怒。凱蒂從未見過克里斯汀到戶外運動,但她卻擁有典型的昆士蘭式胸口:非常獨特,潮紅的皮膚底子上都是重重疊疊的白色、棕色斑點,整個看起來就像一條干涸河流的航拍圖。
克里斯汀看到了胳膊側平舉、手心向上的凱蒂:“你看起來好像馬上要指揮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似的。”
“我在跟自然交流,”凱蒂對她說,“稍等。”
從十五歲起,凱蒂就開始斷斷續續地為克里斯汀工作。那時候,克里斯汀就七十多歲了。現在凱蒂長大了,克里斯汀卻好像回到了五十歲。她有許多副度數不一樣的閱讀眼鏡,根據眼睛的疲勞程度來決定戴哪一副。她成天就著盒子吃“紅色郁金香”牌清口薄荷糖,然后把皺巴巴的包裝紙扔得到處都是,來的人一個不注意就會踩到。凱蒂為父親的去世傷心那會兒,克里斯汀保持著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動聲色,那種不施憐憫的態度讓她心里好受了很多。凱蒂剛認識克里斯汀的時候,堅信克里斯汀一定讀過世界上出版過的所有的英文書,但現在她對這事的認識理智多了,最多也就百分之九十吧。
凱蒂把胳膊放下來,結束了交流。克里斯汀走到她背后,把她上衣領子里露出的商標塞回去。
“怎么樣?”克里斯汀說,“殘頁符合你的期待嗎?”
“還有余呢。”
凱蒂打開日光燈,它們吱吱作響,閃爍不定,跟克里斯汀講了看展的奇遇。這回這個故事聽起來感覺更不著調了。
“誰能想到呢,”克里斯汀說道,“書上都看不到這種事。”
克里斯汀坐在柜臺后面的凳子上,接待零星幾個來得很早的顧客:有些是常客,來拿特別預訂的書;有的只是看看不買,打發去看牙醫之前的時間。凱蒂疑心上周五下午送來的貨還沒人拆,于是到后面的儲藏室看看,果然東西還在那兒,一個疊一個地待在角落等著。她不介意干這活兒。她獨自在一堆箱子里待著很開心。這屋里有一把坐墊凹陷的扶手椅和一個水槽,有好些杯口朝上,里面混著茶葉、洗碗水和勺子的馬克杯,有式樣不一、來源成謎的茶巾,還有一大堆訂單等著簽發。她有很多事要去考慮。
中午的時候,她再也受不了了。
“今天下午你需要我嗎?”
“你早該度個長周末的。我會打電話讓丹來,他需要額外的工時。”克里斯汀說著,手已經放在了電話上。
“你真的不介意嗎?”
“別傻了。你在這兒當班的時間比我還多呢。我只希望你是要去約會。我看,人總是沒法事事如愿啊。”
凱蒂曾有一次燃起過愛情的火焰,但那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如今,她只會間或漫不經心地朝約會這方面努把力,比如偶爾和好心的朋友介紹的朋友象征性地吃頓晚餐。六個月前,她勉強忍耐著和一個高中就認識的男生度過了糟糕透頂的一夜,那男生現在皮膚光滑些了,衣服也穿得好了些,但還是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她還沒滿三十歲,已經感覺自己的生活濃縮成了不變的平淡日常,而且明白她一直在自己筑起的安全籠中徘徊。她需要跟人產生碰撞,需要有人攪動她的世界。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她很清楚。她必須解決渴望和恐懼之間的矛盾。
但不是現在。現在,她有別的事要操心。凱蒂抓起自己的包。外面的天空灰暗而高遠,她步行往城市另一頭的昆士蘭科技大學走去,盡可能挑著陰涼的地方走。
圖書館人不多。她擅長找書,所以很快就在參考書區的《簡明美國文學指南》里發現了想找的東西。
英嘉·卡爾森(1910年生于奧地利普賴特內格,1939年卒于美國紐約):美國作家,作品有《世事皆有盡》(1935,普利策獎獲獎作品)和已失傳的《日夜與分秒》(1939)。卡爾森的作品擅長探討寬容、不公和平等主題。她現存的小說講述了在歐洲極權主義勢力漸成規模的時代,奧地利裔美國姑娘凱登絲·威爾斯必須保護父親遠離過往陰影的故事。一部分學者認為卡爾森的第二部作品(現已失傳)是第一部的續集或者前傳,理由是在經過透徹研究的殘存書頁,也就是所謂的“印本殘頁”上面,出現了“凱——”的字樣。正如米羅·哈洛蘭教授撰文所寫,“‘凱——’顯然是指的凱登絲·威爾斯”(如需了解與他相反的觀點,可參閱莫里·科林克教授所著的《創造性試煉:英嘉·卡爾森文學成就新論》一文)。《日夜與分秒》確切的主題究竟是什么,很可能再也無從知曉。1939年2月,鑒于公眾興趣過于濃厚,加之有人意欲盜竊小說印刷膠版未遂,安保措施被進一步加強。唯二讀過印本的人——英嘉·卡爾森本人和她的出版商兼編輯查爾斯·克萊伯恩——皆在一起倉庫惡意縱火案中不幸遇難,令人扼腕。這場大火燒毀了小說的所有印本以及裝著印刷膠版的保險柜。雖然對于克萊伯恩本人在這次事故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存在種種猜測,但警方的調查最后并未得出確切的結論。在卡爾森研究者中,有一部分另辟蹊徑,開始研究起火的原因〔可參閱《英嘉·卡爾森謀殺案:法證科學的發現》(維吉尼亞·克萊著)、《一個美國傳奇的消逝》(華萊士·費里皮著)以及《黑手黨的暗殺:聯邦調查局未還肯尼迪和英嘉·卡爾森公道》(斯基普·約翰遜著)等著作〕。
一個詞條把她引向一條,然后又是一條,每一條說的都是一回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小說的內容,這兩個人都去世了,再也沒別人了。
待她想起自己還有個蘋果的時候,早就過了午餐時間。她往外走去,來到存包間。伸手到包里,她發現了一張紙,折疊在一起,皺巴巴的,還沾著昨天那個沙拉卷里面的番茄汁。是那張今天晚上關于英嘉·卡爾森生平的講座的傳單,主講人是退休學者詹姆斯·加尼維特博士。傳單上寫著:澳大利亞首屈一指的英嘉·卡爾森生平和作品研究專家,將在這場機會難得的公共活動上演講。如果那位女士,那位瑞秋,真的知道那本失傳小說上的句子,那跟他咨詢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
那天下午她沒有回家,而是在薄暮時分騎車去了達頓公園。她推著自行車走下地板嘎吱作響的碼頭,登上了去昆士蘭大學的渡輪,正遇上成群的狐蝠從上游的英多羅皮勒島棲息地飛來,烏云一般聚集在上空。她是渡輪上唯一的乘客。空氣中只有一絲微風,但潮水十分有勁,她能聽到浪花拍在船頭,看到河面倒映的燈光。河流、校園、燈光投射的角度,在這淡紫色的暮夜時分,沒有哪兒能比得上這里的韻致。
她也曾是這所大學的學生,那仿佛是一百萬年以前的事了,當時她父親還在世。她還記得當自己第一次看到好幾英畝大的綠色操場和校園的砂石建筑的時候,是多么興高采烈。那種循規蹈矩的整潔風格令她很滿意。再沒有別的草坪能鋪設得這樣舒心,或者擁有這么完美的碧綠顏色。在整個世界上也找不到第二個地方有修剪得這樣整齊的灌木叢,以及調試得這么好,以這么和緩、優雅的弧度灑落下來的噴泉。她班上有個男孩面貌像亞洲人,她也會在走廊里和戴著異國情調頭巾的姑娘們擦身而過。每逢周五晚上,在休閑俱樂部里,她都會看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同學們喝著兌班達伯格朗姆酒的可樂談笑風生,仿佛生下來就習慣了這一套。她那時感覺自己獲得了前往一個更大世界的護照。如今這里的花園好似曾慘遭某種力量的蹂躪,每一株發育不良的植物都像中國舊社會老太太裹得畸形的小腳。這座校園現在有了結界。她幾乎要轉身回家了。
但她沒有,而是找到了報告廳,把自行車鎖在了前門處。廳里坐滿了人,但不是學生——新學期還有大概一周才開始。她運氣不錯,在離門口不遠處找到了一個后排空座。大家都坐在面對講臺、階梯狀排列的位置,此時美術館的展覽部主任馬爾科姆·柯爾比已經到了現場。他快活開朗,或者至少表面上很活潑開朗。他談論著印本殘頁,回顧了為了帶它們到本地展出而付出的長年努力,在保險上遇到的難關,物流運輸的噩夢,以及展品在飛來此地過程中他所經歷的不眠之夜。他說,印本殘頁在公務艙占有一席之地,可惜卻未能利用機會盡情享用免費的香檳酒。所有的努力的價值——他語氣里有一種受了委屈的才子腔調,仿佛還未成名的弗蘭克·辛納屈[14]正打算開唱《我的路》一樣——都由展覽獲得的反響所證明。柯爾比談到觀眾如何排長隊來參觀展覽,說不但觀眾排長隊,新聞報道也很可觀。最后,他向大家介紹了那位退休的專家:本科英語文學專業,學士學位榮譽論文《浪漫的和平主義:英嘉·卡爾森小說中的道德觀、政治學和包容性》,碩士論文《富有教益的敘事及其社會功能:〈世事皆有盡〉的世界影響力》,博士論文《虛構的英雄和投射的危險性:英嘉·卡爾森生平和作品中的“身份”本質》。他在哈佛做過博士后,著作良多。學術界失去了他,意味著商界撿到了寶。他的名字是杰米·加尼維特博士。
她突然想起來聽過這個名字。夏洛特街上有家“加尼維特珍版書店”。
加尼維特博士從前排座位站起來,登上講臺。他的所謂“退休”,她意識到,只是不再從事學術而已,并非停止工作。他還沒滿三十五歲,一頭過長的椒鹽色毛發以一種浮華的方式圍著他的臉。他是個敦實的男人,牛仔褲包裹著肉乎乎的腿,從敞開的襯衫領口可以看到雙下巴,屬于學校辯論隊隊長發福太早的形象。走上講臺,他摘掉眼鏡,用沒有掖進褲子里的襯衫擦擦,然后又戴了回去。他的臉湊得離麥克風太近了一點。
“嗯,”他說,“大家好。”
一陣尖銳的嘯叫聲,大家都齜牙咧嘴。
“抱歉。這樣好些嗎?大家都能聽見嗎?”
觀眾都睡著了,要不就是都死了。他展平一沓講稿,結果它們從講臺上滑到了地上。他跪下,一張張撿起來,在此期間所有人坐著一動不動。他重新理順了講稿,清清嗓子,再次開始。
“呃,英嘉·卡爾森,”他照稿念道,“并不是理想的通信對象。就像圣誕老人或者朱麗葉·凱普萊特[15]一樣,她每年都收到成百上千封來信,但從來不回信。”
凱蒂真替他感到尷尬,但隨著演講的進行,他的表達越來越順暢,而且講英嘉的故事講得那么投入,似乎忘記了觀眾的存在。她想起上大學時遇到的那些玩世不恭的教授,一個個有才又機靈,總是針對學術上的對頭和理論家發表空洞無聊的評論。杰米·加尼維特跟他們一點都不一樣。他真誠得幾乎叫人心疼。他也熱愛著英嘉,凱蒂可以感受得到。
她以前就知道英嘉的家世、父母和童年,以及她的家鄉和村莊。不過他也沒介紹多久,便很快轉向了文本批評以及文學理論層面的觀點,中間穿插著各種逸事——英嘉童年寵物的名字(那是一只貓,名叫Muschi[16])、她的早期作品(有聲電影剛出現的那段時間,她曾試圖當演員,還寫了一個劇本。劇本已出售,但并未出版成圖書)以及一些傳言的舊情人(其中有一位著名的明星御用外科醫生和日場默片男星康拉德·納格爾)。他引用了同時代許多文學圈人士的信件和日記,他們談到和英嘉的會面,要么無禮,要么輕蔑,要么就猥瑣,談到她的作品時則帶著性別歧視。
關于她被謀害的事情——他避而不談。他不是偵探,他說,這也不是他感興趣的領域:“關于這事有很多種猜測,絕大部分都是無稽之談,而且全跟卡爾森留給我們的文學遺產毫不相干。”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講稿。
這已經超出了她的期待。他的話里充滿了感情,很有分量。她可以整晚都聽他演講。只不過,這講座對于解開她心里的謎團卻沒有提供任何線索。
她被嘩嘩的掌聲嚇了一跳。馬爾科姆·柯爾比作了幾句總結陳詞之后,整場活動結束了。人群零零星星地散去,只有幾個上前跟加尼維特稍微聊了幾句。凱蒂一直等到最后。在他把講稿收起來裝進皮包里的時候,她開口問他有沒有工夫。
他頭也沒抬:“我覺得我下了不少功夫。”他說,“但誰也不能保證效果,對不對?”他把皮包蓋上,扣好了彈簧鎖。
“很對,”她說,“不過我的意思是現在你有沒有空。”
他抬起頭來,眉頭緊鎖。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雙眸:深邃,清澈,睫毛長得可以做睫毛膏廣告,眼線深得像涂了東方黑眼影。天哪,她想,他上學的時候該受多少足球隊男生的欺負啊。
“你看,不好意思,”他說,“我實在沒有——”
“就一會兒。有沒有可能——”
“沒有,”他說,“不好意思說得這么直白,但事實就是,沒有。一點可能都沒有。”
她有一種原景重現的感覺。回憶洶涌地撲面而來:就在這個報告廳里,她問錯了問題,引得教授不屑,同學們嗤笑不已。當時講課人臉上的表情是一種壓抑著的不滿,因為他知識那么淵博,而她這么沒文化,還好意思問問題。昨天在美術館外,那位老太太臉上的表情雖然不一樣,但卻有著同樣的效果。
“你都不知道我想問什么,是很重要的事。”
“讓我猜猜,”他說,但態度并不惡劣,“英嘉·卡爾森改變了你的人生。她打開了你的心扉,你受到了上天的啟發,她對你來說就是真正的神跡。要不就是你在研究某本書,或者某部短片。也許你已經把自己出書的提綱賣出去了,現在快交稿了,只好拼命找靈感。你認為英嘉是你獲利的通道,至少是成名的捷徑,因為你從小就愛著她。”
她感到自己臉上綻開笑容:“哇,真是難以置信。你不但能猜出我還沒問出口的問題是什么,還能神奇地預測到你答不出這個問題。你應該登臺表演魔術才對。”
“嗯,沒錯啊,我現在確實就站在臺上。”他看了看表,走向講臺邊緣,下了臺階,凱蒂跟在他后面。興高采烈的馬爾科姆·柯爾比之前在跟幾個人聊天,已經走到過道一半的地方了。他轉過身揮揮手。
“講得很好,杰米,好極了。干得不錯,一流的表現,”他說,“我們下周還可以在展覽現場照樣來一場。‘再次沖刺,再發起一次攻擊’[17]?”
“下一句可是‘不然就用我們英國人的死尸堵住城墻’[18],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杰米說,“說好的只講一次。現在我們扯平了。”
“沒錯沒錯,但如果你改變主意,就給我打電話,好不?真是暴殄天物啊,你這么個人才,就這么讓你逃掉了。常聯系哈!”
柯爾比一路小跑到門口。杰米在他身后盯著他,仿佛雨中狂追末班公交的人眼睜睜看著車子離站。現在只剩他們倆了。他停下來,轉過身。凱蒂身高才到他肩膀——只是他體型偏胖,不怎么顯高。他低頭把皮包的帶子套上肩,摘下眼鏡,在襯衫上擦了擦。不戴眼鏡的時候,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溫柔了。她感到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走過去攔住他。
“聽我說,真的不好意思,實在得請你讓一下。”他從她身邊繞了過去。
“我的名字叫凱蒂,”她情急之下這么說道,“這就是我的真名。”
他轉過身來:“這不是你的錯,除非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但你不是凱登絲·威爾斯。凱登絲·威爾斯是書里的角色。”
“我遇到了一位女士,她知道印本殘頁上缺失的一行字,是第200頁上的。”
他看向天花板,一手伸到脖子背后揉著頭發楂:“凱蒂,你看,事情是這樣的。你并不清楚這位女士實際上是不是真正知道這行字。沒人能確定,因為沒人知道究竟缺失了哪些內容。”
一只迷路的澳洲金龜子在他們頭頂的日光燈上撞來撞去,一次、兩次。
“那個句子聽起來很完美。”
“聽起來怎樣只不過像創意寫作課上一種常有的訓練,把印本殘頁的第200頁內容拿出來,一直續寫下去,直到寫出一個短篇故事為止。你那位女士可能只是個退休的語文老師。”
“不。”她說。
“不什么?”
“這是胡扯。卡爾森寫的每一句話我都讀了又讀,幾乎能背誦她的第一部小說。任何研究過英嘉的人,任何認真學習過比較文學的人,都會認出那就是卡爾森親筆寫的句子。”
“聽著,”他說,“請你盡量相信我,我是在為你好。英嘉·卡爾森,她很迷人,小說寫得出色,生平又富有悲劇色彩。她擁有一種誘惑性的吸引力,能讓你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對呀。”凱蒂想,杰米·加尼維特也明白她的想法。
但是他接著說:“年輕又頭腦敏銳的時候,你很容易陷進去,花上很多年的時間,沉浸在對另一個人的生命的研究之中,一個已經作古的人。你現在就得跳出來,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如果你不這樣做,英嘉·卡爾森就會掌控你的生活,沒等你反應過來,好幾年就過去了,一去不復返了。請讓一下,我要過去。”
她什么也沒說,于是他轉身離去,留下她一個人站在報告廳里。只有凱蒂和一排排空椅子。
在之后的幾天里,她很難保持專注。她盡可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應對日常的顧客咨詢:“我要找一本書,你知道,就是那本黃色的。”“為什么現在的作家文筆都這么差?你能保證這本書里沒寫臟話嗎?”以及“你們這兒有沒有《人瘦一生輕》?我朋友黛比看了之后減了七磅。”等等。
臨時工邀請她周末同去黃金海岸,說那兒新開了一家賭場,跟拉斯維加斯一樣。他們想去看裹在閃閃發光的水鉆緊身衣里、戴著大型羽毛頭飾的熱舞女郎,還想湊在輪盤賭桌邊,在自己生日的數字上下注,然后看著輪盤轉呀轉。凱蒂從來不是一個賭徒。她謝絕了邀請,同時腦子里仍然對瑞秋念念不忘,還有杰米·加尼維特和他用溫柔的眼神傳遞壞消息的神態。
周三晚餐后,特蕾絲和普雷蒂去學習了,她則趴在沙發上看電視劇《歡樂酒店》[19]和《藍色月光偵探社》[20]。直到片尾字幕開始滾動,她才意識到,她完全不知道為什么麥蒂[21]會那么生大衛[22]的氣,又為什么人人都這么生山姆[23]的氣。
周四晚上,她洗了臟衣服,掛到房檐下去晾干。
算了吧,她對自己說。
加尼維特珍版書店是開在一家舊印刷廠倉庫里的古董行兼拍賣行,離那家帶巨型棋盤的煎餅店不遠。有時候學校放假,凱蒂的父親就會帶她去那家店吃一碟三個一摞的煎餅,然后兩人再下棋。她還記得那些巨大的“兵”和“馬”,棋子幾乎跟她本人一樣大小。
周五上班路上,她特別仔細地觀察了阿德萊德街沿路的櫥窗,連每個死魚眼的人偶臉朝哪邊都注意到了。到了書店,她把放軟尺、剪刀、訂書機、雙面膠和她的心頭好——熱熔膠槍的塑料工具盒拿了出來。做個菜譜專區吧,她想。有冰激凌食譜、沙拉食譜、微波爐菜譜(因為天氣太熱,不適合開烤箱)。她找出海報和彩帶,用彩色硬紙板剪成雪花,然后用棉球做成積雪的樣子。還算過得去吧,她想。她從來沒見過雪。
這天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櫥窗邊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在此期間還兼顧了接待一撥一撥的顧客和收各種包裹。克里斯汀很滿意。
下午四點,凱蒂發現自己站在了加尼維特珍版書店的大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