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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33年6月,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阿倫敦

在鎮上的那所房子里,瑞秋長到了十歲、十二歲、十四歲。那是一所夾在一排住宅中間的小房子,周圍的一切都跟磚墻和公路一樣硬邦邦、死板板的,再也沒有像微風吹拂的玉米田那樣有綠、有黃、搖曳生姿的風景了。到處都是人,瑞秋能聽見他們在隔壁呼吸,朝夜壺里撒尿,或是咳嗽。在她家這一邊,所有人都睡在一間屋里,包括瑞秋的父母沃爾特和瑪麗、瑞秋,還有喬治。他們的債務在賣完農場以后還清了,所以晚上睡得也安穩些了,至少最初一段時間是這樣。

母親會做餅干、豆子和賓夕法尼亞最好的酸醋派,不管住在哪里,他們終究還是丟不下鄉下生活的習慣。父親會帶他們去河邊野餐,于是瑞秋對河流上上下下都了若指掌,哪里深、哪里淺都知道。父親還會帶他們去參加教堂的歌會。兩邊住的鄰居都在礦上上班,但沃爾特比較幸運:憑著他操作農場機械的技能,找到了一份在絲織廠做修理工的工作,報酬高,也是一大群女工中間不多的幾個男人之一。他工作賣力,要求很少,皮帶也一度在褲子上的皮帶扣里安穩系著沒動過了。在一段時間里,瑞秋的父母為她屏蔽了世界的壓力。母親全職在家帶喬治和縫縫補補,瑞秋則進了工廠另一邊那所擁擠不堪、充斥著腳臭的學校。她的默讀和朗讀成績排第三,拼寫成績排第四,但是每次上代數、歷史和女紅課就幾乎睜不開眼睛。走在回家路上,她瞅見什么稀罕的植物——斷墻上的爬藤植物啦,人行道裂縫里的寬葉子無名野花啦——總會掐一個枝子回去,種在裝滿土的雞蛋殼里。如果能種活的話,再移到垃圾堆里找來的生銹罐頭盒里。這些植物在窗臺上排了一排,個個都朝著陽光生長。她手掌拂過的時候,它們把她掌心撓得癢癢的。

瑞秋滿十五歲了。她多少年沒見過農場了,也已經習慣了城市的氣味,燒木頭的煙味和腐爛的臭味。絲織廠一家接著一家關門大吉,沃爾特保住了工作,但是工資卻降到了原來的四分之一。瑪麗也必須出門打工了,他們又一次走了運:她在沃爾特上班的絲織廠找到了一份織工的工作。如今半個州的人都失了業,人們都挨著餓。街上出現了各種游行,還發生了“寶寶罷工”——童工們要求減少每周50小時的工作量,保證最低工資,并且取消他們在被雇用之前必須支付的培訓費。每個周日,瑞秋都要在房子邊的一小溜兒土地上刨地鋤草,種蘿卜、豌豆、西紅柿和土豆。除去到免費圖書館埋頭看書的時光,讓她最快樂的就是伸手到土地里干活了。她伺候一會兒這棵,撫弄一下那棵,它們都跟她心意相通。

父親并不幫忙做這些。他只是抽著煙,站著看她跪在土里忙活,好像這輩子從來沒種過一棵莊稼一樣。

她讀了《卡利柯灌木叢》[8],明白麥琪的負擔比她的要重得多;讀了《大地》[9],很想擁有阿蘭那樣持之以恒的堅韌和理智清醒的頭腦。能在讀書和園藝中度日,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嗎?

后來就到了瑞秋必須退學回家看顧喬治、照管家務的地步。不過,她已經懂得怎樣煮衣服,怎樣在拖地之前把地掃干凈,以及怎樣把衣服熨得平平的。她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些事情怎么做了。

瑞秋快滿十八歲的時候,某天被母親的咳嗽聲吵醒了。自母親到絲織廠工作不久,就有了這毛病,然后越來越嚴重。數月的不斷惡化,把瑪麗的頭發熬得如死灰一般。她持續的哮喘聲也匯入了他們周圍日常的噪聲大合唱,包括房子后面火車的咣當聲,以及鄰居家里所有的喊叫和放屁聲。那天晚上,咳嗽聲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瑞秋燒上水,蒸汽散開;沃爾特則來回踱著步子;瑪麗的嘴唇邊緣泛出藍色,好像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她的最后一次。

“仁慈的上帝,我們的主啊,”沃爾特拿手指甲抓著頭皮道,“她可是個好女人哪。”

他們把所有的外套都蓋到她身上,給她按摩背、按摩腳,給她泡了紫草茶,但她幾乎連啜一口都做不到。沃爾特的酒瓶子里還有些威士忌,那本來是導致夫妻無數次吵架的罪魁禍首,如今他卻用它替瑪麗潤著嘴唇,而她也沒有反對的表示。喬治不知怎么居然能在他和瑞秋共享的那張床的一角睡著了,沒有經歷最艱難的時刻。那種可怕的喘息,好像眼看著一個生命被淹死在空氣里。只要母親能夠康復,瑞秋情愿付出任何代價。那一刻,她感覺黎明永遠都不會到來了。

但天最終還是亮了。瑪麗挨過了這一晚,現在睡著了。她的頭發全濕了,呼吸中仍然夾雜著刺耳的雜音,但睡得還是很安穩的。瑞秋和父親一夜沒合眼。

“去換衣服,”他對她說,“穿上出門的衣服。”

她照做了。她先煮了燕麥粥,給母親和喬治留了些,放在碗里蓋好,然后穿上母親的外套和靴子,和沃爾特一起出門,踏入清冷的晨曦之中。

快到七點的時候,他們到了工廠。一排排的織布機無窮無盡,有的已經在軋軋作響,有的才剛剛開機。操作機器的都是女工,沒有一個抬頭看他們一眼。瑞秋從未想象過這樣的聲音,能灌滿她腦子內外的每一寸角落的聲音。但是這里的窗戶很高,整個空間也還算溫暖。她想,這些老板是多么體貼呀。直到過了好幾天,她才明白,凍僵的手指做工會出錯,而只有在明亮的光線下,才能發現絲線的瑕疵。這個工作間里所有的舒適條件,都是為保證絲綢品質而存在的。

父親拉著她的手腕直奔窗邊,工頭迪姆利先生在那排織布機的盡頭。

“所以這是誰呀?”迪姆利先生隔著幾臺機器嚷道。他的白襯衫外還穿著一件外套,跟在這時工作的男人不同,他們大多數和父親一樣是修理工。

“這是瑞秋,我的大女兒。她來頂替萊勒爾太太。”父親的聲音讓她想起一家人離開農場的那一天。

迪姆利先生往后退了退,上下打量著她:“頂替?這個地方難道是慈善機構嗎?在我這排隊待聘的女工名單快跟我胳膊一樣長了。”

“沒有必要招工的。我老婆是個很好的工人。她明天就能回來上工。”

迪姆利先生嘬了嘬牙花子,說:“手。”

瑞秋完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給迪姆利先生看看你的手,瑞秋,快點。”

她抬起雙手伸到迪姆利先生面前。他握住瑞秋的手,翻過來,粗糙的大拇指在她掌心劃過,順著手指捋下去,突然出其不意地用指關節重重地敲在她手指根部柔軟的地方,全程目光都盯著她的眼睛沒有移開過。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但沒有把手抽回來。他的手很熱,很肥厚,手感如同生肉。

“太軟了,”他說,“這手沒用的。她這輩子一天像樣的活兒都沒干過。”

“她已經上完學了,保證動作麻利,干凈利落。”

“這世道,女孩子上學沒有一點用。你送她上學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別的女孩子可能上學沒用,但是瑞秋不會。她是個好工人,迪姆利先生,”父親說,“讓干什么就干什么。”

“嗯,”迪姆利先生說,“讓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女孩子在我這兒總是有用的。轉過身去。”

她慢慢轉了一圈。

“跟你說,照十五歲來看,她算長得高了。”他說。

“迪姆利先生,”父親說,“她母親的工資是按成年女工算的。瑞秋快十八歲了,馬上就滿了。”

“多可惜。我只要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來給你老婆代工,不然的話,我就在名單上找個女工來了。問問你家閨女吧,好不?你多大了呀,瑞秋?”

瑞秋看了看她的父親:“十五歲,先生。”

“看來,上過學畢竟還是有點用的嘛。安妮!”迪姆利先生朝一個年輕些的、頭上包著頭巾的姑娘喊道。她從機器中間穿過,一手挽著裙子,一手拿著一個空線軸,一路飛奔,弄得滿臉通紅。她來到他們面前。

“把小瑞秋帶去,讓她看看你怎么工作的。看仔細了。”

安妮頭一揚,說道:“那來吧。”

瑪麗第二天并沒能回到工廠去。她喘著氣走不了幾步就會感到天旋地轉。她的肋骨架子隨著每一次呼吸顫抖、抽緊。所以此后每天早晨,瑞秋都會和其他女工一起步行到工廠去。她們頭上戴著發網,圍裙裝在布袋子里提著。絲綢像臉頰的內壁一樣柔軟,也像電線一樣堅韌。瑞秋一開始做的是線軸搬運工,十二小時輪一班,周六上半天班,全程在機器間穿梭。一根根的絲線變成一縷縷,一縷縷變成一團團,一團團變成一束束,每一束絲綢都洗干凈、晾干、染色,然后再運回來,給織成一雙雙長襪和一匹匹布料。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每天回到家里,她泡過腳,吃完飯就睡著了。

“你沒跟廠里那些底層女孩子瞎聊天吧?”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瑪麗問瑞秋,她說話很慢,特別費勁,“她們找你聊,你就把頭轉過去不要搭理。她們很快就不會招惹你了。”

“那樣的話,她在廠里連兩分鐘都撐不下去。”父親說。

“我們可不是地道的工人。”

“我們現在就是地道的工人。”沃爾特說。

瑪麗伸手去給瑞秋撫平卷起來的領子:“你爸爸那邊的親戚在這個山谷還有地產呢。你注意別讓自己落了俗,以后日子會變好的。”

沃爾特猛地站起來,那股爆發的蠻力把身后的椅子推倒在地板上。他鼻子里冷哼一聲,抄起面前吃得干干凈凈的盤子,朝墻上砸過去。

喬治驚叫一聲。盤子碎成了三塊,墻皮和石灰像雪花一樣往下掉。

“我們就這樣了,”他說,“就是工人。再說一個字試試,瑪麗。再說一個字試試。別逼我。”

他抓起外套踏出了門。

在工廠里,瑞秋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父親。在農場生活的時候,他總是日出起床,一個人到地里,要么栽種玉米,要么照顧玉米,要么就是開著拖拉機,拉著收割機收玉米。在每天晚餐埋頭喝湯之前,他很少能跟孩子們見面。可如今,瑞秋在一排排機器中間跑來跑去運送著沒用過的線軸,總能看到他在車間里維護各臺機器。她看到,他會故意掉些小零件、小工具在地上,這樣某個女孩就會彎腰替他撿起來。他和迪姆利先生隔著整個車間會心地笑,仿佛他們之間說著一種姑娘們不懂的語言。在家里,他一天也蹦不出幾個字,但在廠里,他跟每個人都能聊,會講笑話,帶動著整個車間的氣氛。對新來的女工,父親一個人抵得上一輛迎賓花車。“你是克利夫蘭來的!哇,我也想去!我的弗蘭克舅舅也是克利夫蘭人呢!我在那兒待過好久,那地方可不錯啊。我打賭你是那兒最好看的姑娘。”

第一周過后,他就不再跟她一起走回家了。他的理由是,多留下來工作會兒,能多賺些錢,所以她得“自個兒快回去”。一天晚上,瑞秋去鎮上母親的朋友那里取補藥,經過一家酒館時,透過窗戶看到父親坐在吧臺,兩只胳膊攤在桌上,正講著什么故事。迪姆利先生坐在他旁邊,仰著腦袋大聲狂笑。她獨自走回家,小藥瓶緊緊攥在冰冷的拳頭里。

那天夜里晚些時候,她被父母在廚房里的爭吵聲驚醒了。“我跟那女人攀交情,只不過是為了打發白天的時間罷了,”她聽見父親說,“不管你覺得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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