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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86年,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布里斯班

英嘉·卡爾森是星辰,是光明,是20世紀的航標燈。她長得很美,這一點很重要,畢竟人都不能免俗。她筆下傾瀉著對全人類的關懷,那是一種澤被天下、希望舉世安好的情操。在奧地利山區那座小小的林間木屋里,她出生三個月就能坐起來,六個月就能握住削尖的鉛筆,還不到一歲就會對她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父母說“我看見了小鳥”。她八歲的時候,全村湊了一筆錢,送她走出大山去上學。她從生下來就注定不一般。天選之子。

凱蒂·沃克既沒有什么不一般,也不是天選之子。她現年二十八歲,和英嘉·卡爾森去世的時候一樣年紀。每個人都認為凱蒂會去念大學,她確實也去念過一段時間,但后來生活突然分崩離析:父親生了病,在她二十一歲的時候去世了。自此之后,生活就沒有恢復過原樣。她原來的女同學們全都已經做了全職媽媽、護士或者老師。每過幾年,在河濱城市書店兼職的臨時工們就會跑去巴塞羅那、倫敦或者米蘭,要么到圖書機構實習,要么開西班牙酒吧;同時,更年輕的一撥人又會涌進大門,凱蒂會照樣培訓他們,包容他們心比天高、虛無縹緲的自大。有時候在街上遇見別的女人——那種穿著西裝、蹬著半高跟、提著公文包的職業女性,凱蒂會尋思,有什么是她們知道,而她不知道的。有時候她從夢中醒來,會確信自己回到了老家的房間里,窗戶在右手邊,粉色粗粒床罩上的突起毛茸茸地拂著她的下巴,似乎如果她緊緊閉上眼睛,她父親就會走進來拉開百葉窗,然后吻吻她的額頭。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刷牙洗臉。她不怕多做努力,就怕成果不如人意。她很瘦,這也合她的心意:她對柔和、顯明、溫馨、舒適的東西都存有戒心,好像哪怕選擇一回捷徑,就會引誘她走向滅亡一般。

她回家的時候已經四點多了。不久,太陽就會變成金紅色,沉到庫塔山上的幾座電視塔后面去。凱蒂身上黏糊糊的,眼睛發澀,兩只小臂泛出粉紅的印子,一只腳后跟還磨出了一個水泡。回家的公交車上,她不斷地打開袋子看,檢查那張速寫本上撕下來的紙還在不在。

一打開家門,一股濃烈的酸味撲面而來。她朝著客廳大聲打了個招呼,普雷蒂和特蕾絲回了一聲好。她把鞋子脫在客廳門口,跟其他人的排在一起。

她跟普雷蒂和特蕾絲合租一套房,但這不是所謂的群租房:窗臺上種著大麻,硬質垃圾回收日[6]在起居室大撿垃圾,無論什么家什,上面都有被煙頭燙的洞,還有那股奇怪的胡椒和意大利面的味道,彌漫在西區、海格特山和達頓公園那一帶架在樁子上直晃悠的工人小屋里。他們遠離這樣的生活好些年了,他們現在住在奧肯弗勞爾區,租了一個基本上不歪歪斜斜的房子。普雷蒂和特蕾絲占了進門左手邊的兩個小房間,拿一間做臥室,另一間放衣服、運動器材和書桌。

右手邊凱蒂的房間大一點,地上鋪著寬木板,天花板很高,飄窗俯瞰著花園一角和必不可少的藍花楹,那種春天會在人行小道上鋪滿一團紫色的花。靠墻放著的那個厚重的橡木衣柜——面板雕著花紋、中間嵌著鏡子——是她父母留給她的。墻角堆的都是書,衣柜對面墻上的雙層磚砌書架上也都放著書,不過可能沒有你預想的多——她心儀圖書館的優雅氣質,愿意去那兒看書。她的床邊放著父親的《世事皆有盡》,還有一本《血字的研究》和《夏洛克·福爾摩斯回憶錄》。

作為一個二十多歲姑娘的房間,這里比想象的要整潔一些。梳妝臺上堆著好多她收集的奇特小玩意兒,散落在小工具和日用品之間:一些比看上去輕得多的外國硬幣,一個她在街上撿來的、很有光澤的黑色骨牌型吊墜,十幾塊小小的白色骨頭,晚上她拿在手里捏著玩可以解壓,還有一個完美無瑕的綠色玻璃珠,無論天氣如何,摸上去總是冰涼的。

她把布袋丟在床邊,從里面拿出那張珍貴的紙,把它釘到了軟木記事板上。再過一會兒,她會將它抄寫兩份,一份抄進她包里隨身帶著的紫色封皮筆記本,另一份抄在單獨一張紙上,然后藏進床頭柜抽屜里。

但是現在,她先從布袋里拿出已經認不出是食物的沙拉卷,帶著它走過寬敞的、叢林般的大廳,經過那些白色的金屬多層架子、底兒朝上的水果箱和生銹的凳子,上面放著密密麻麻的塑料花盆,里面種著火鶴花、蕨草、白鶴芋和虎皮蘭。所有植物的葉子都是濕潤的,好像剛剛才有人給噴了水。起居室兼餐廳兼廚房是一個狹長、開放的空間,在餐桌的另一頭放著臺轉來轉去的電風扇,立在高高的塑料底座上,發出蟲鳴般的嗡嗡聲,搖著頭像在表達一種籠統的不贊成。

普雷蒂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沒有開聲音。他仍然穿著打籃球的衣服,瘦骨嶙峋的胸膛從背心的大領口和長袖孔里露出來。凱蒂用屁股去?他的腳,直到他自己挪開為止。

“今天過得不錯?”他對她說,眼睛仍然注視著屏幕,“賣了不少書吧?”

“今天休假。”

“真羨慕有些人。”

特蕾絲在廚房里,攪拌著表面坑坑洼洼的鋁鍋里的東西,那只可能是辣豆湯。她穿著普雷蒂的牛仔褲,用一根過長的皮帶系在腰上,上衣像帳篷一樣寬松。

“這是我這個月最后一次做晚餐了,你們倆都知道的,對吧?”特蕾絲說,“我手上有個大項目馬上就到完工期限了。”

“知道了。”普雷蒂說。

“而且我也不會跟你們湊錢叫比薩。咱們說好了的,要吃蔬菜,這樣省錢。是不是,凱蒂?”

但凱蒂已經神游到了美術館外,聽著那位女士——瑞秋——念出殘頁上的句子。

“地球呼叫凱蒂。”特蕾絲說道。

凱蒂·沃克和特蕾絲·贊西迪的名字,不管是學校列名單、考試還是點名的時候,每次都是最后被叫到的兩個。十八年前,從市政廳聽完交響音樂會——那也是她們那所課業過于繁忙、資源過于貧乏的公立學校組織的唯一一次音樂教育日活動——回家的時候,她們班的大巴車里,有一排座位的椅面不見了。老師鮑威爾小姐面臨兩難:要么讓全班同學留下來等另一輛車,要么就相信特蕾絲和凱蒂能夠乖乖等上一個小時,直到她回來接她們。當然,一個小時以后,兩人確實還坐在原地,一點也沒挪窩——但特蕾絲的一只腳踝崴了,凱蒂則全身濕透,身上滿是青苔和鴿子屎的味道,兩人都笑得根本停不下來。她們之間就此建立起一種牢不可破的結義姐妹情,伴隨兩人經歷了異地念高中、交往好幾任男朋友、特蕾絲遇見普雷蒂、普雷蒂搬進來一起住等各種事情。特蕾絲的母親奧林皮婭仍然會邀請凱蒂到家吃圣誕午餐,并且在父親節籌劃些活動,讓她們幾個都能忙活起來。

“喂,”普雷蒂沖她說,“醒醒,澳大利亞。”

“我剛聽見了一些不可能聽到的話。”

“你既然聽到了,那就是可能的,”特蕾絲說,“這就是‘可能’的定義。”

凱蒂到廚房去,把沙拉卷扔進垃圾桶,然后從冰箱里拿出一玻璃瓶子水,倒了一杯,把水杯在額頭上貼了會兒才喝了下去。她走過去開大電扇風力,站在氣流前面把頭發揚起來甩到腦后,脖子又濕又黏。電扇的嗡嗡聲激得她皮下發顫,讓她有種見鬼的感覺。

“你瘋了嗎?別那樣弄,脖子會被吹僵的,”特蕾絲提醒她道,用勺子敲著鍋邊,“還有半小時就好了。”

“里面放了什么?”普雷蒂問。

“什么都放了點。機器人才會只照菜譜做。所以,發生了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啊?”

“我遇到了一個老太太。她背誦了一本從來沒人看過的書里面的一句話。當然,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有兩個人倒是看過那本書,但他們都已經去世了。這書現在沒有一本保存下來,只剩幾頁燒剩的了。”

“是不是那個英嘉什么的寫的,那本有名的失傳書?”普雷蒂問,“別一副那種表情,我只是工程師,又不是拉布拉多犬——我們上學的時候讀過《世事皆有盡》,還有《殺死一只知更鳥》和《羅密歐與朱麗葉》。我還是能讀書的。其實那本書寫得不錯,而且人人都喜歡精彩的殺人懸案。她的照片還上了昨天的報紙,很有味道,像個嚇人的性感修女。”

“那個老太太,她只是自己編的吧,”凱蒂接著說道,“肯定是。絕對是編的。”

“你們倆誰來嘗嘗這個?”特蕾絲問,手里的勺子像準備就緒的飛機,等著升空。

普雷蒂搖了搖頭:“不想破壞驚喜。”

“不是他們干的。”

“什么不是誰們干的?”

“意大利黑手黨。人不是他們殺的,我猜。那老太太是這么說的。還有那個句子。她當時念出那個句子的語氣有點刻意,好像她知道說了會把我逼瘋一樣。”

凱蒂這才意識到,那位女士的面部表情和魔術師把你選的那張牌扣下去之前那幾秒鐘一模一樣。那是一種成竹在胸、一切盡在掌握的微笑。

“小凱,別去想了。有的人就是故意說些話來攪亂你的腦子。”普雷蒂說。

“但是如果她不是這樣的呢?她怎么可能知道那個句子?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讀過那本書的人都已經死了。人人都這么說。但是如果人人都錯了呢?”

“小凱,我血液里流淌著紫褐色的血[7],這你是知道的。不過——卡爾森是哪年去世的?是在戰前吧?——如果有個老太太20世紀30年代還是什么時候就在美國讀過那本書,我想她也決不會跑到布里斯班來定居。”普雷蒂關掉電視,慢慢摸進廚房,步子小心翼翼,腳跟著地,仿佛是在蒼耳叢中找路一樣。他站到特蕾絲身后,兩只胳膊環抱住她,然后接過勺子攪動起來。他身高一米九二,特蕾絲身高一米五八。被他整個裹進懷里的時候,特蕾絲露出了笑容。

凱蒂發現他們兩個人的戀愛談得既令人羨慕,又叫人壓抑。

“為什么不會呢?”凱蒂說,“為什么她就不可以到這兒定居呢?”父親以前經常說,布里斯班這個城市像家人:你自己可以隨便吐槽,怎么說他都行,但是外人只要說他一句不好,都是該遭天譴的。

“天哪,你身上哪兒哪兒都臭死了,”特蕾絲高高興興地說,“洗澡去。”

普雷蒂做作地朝自己胳肢窩聞聞,在特蕾絲臉上吻了一下,朝客廳另一頭走去:“小凱,你那個小老太婆就是在裝神弄鬼,一個愛搞惡作劇的老不正經罷了。”

“也許吧。”凱蒂說。

“絕對是。”特蕾絲說。

現在沙發空出來了,凱蒂就伸開身子平躺在上面,把一個靠枕抱在腰間:“我后來又回展廳去了,跟存包處的人和保安都問過,沒人記得見過她。”

“你真是一點都不怪異呢。”

“她的名字叫瑞秋。”

“你看太多小說了。那些故事都是虛構的呀。你應該多讀些名人傳記,或者看看犯罪實錄,那也挺好的。不過今天是個去美術館的好日子,里面涼快。去打籃球的人絕對犯神經病了。我跟麗莎去看電影了。”

這件事的各種可能,數不清的衍生情景,都在凱蒂的腦海里競相往外冒。

“如果有人發現了一部我們都沒聽說過的莎士比亞劇本呢?或者如果哈珀·李寫了另外一部小說,有人看了,然后記住了里面的話呢?”

“但是她沒看過原書啊。”

“但是如果她真的看過呢?想象一下吧。”

“這味道跟我預計的有點不太一樣,”特蕾絲說,勺子停在嘴邊,“也許我放辣椒的時候應該講究下分量。”

“在這塵世間度過的每一秒和那些真正重要的瞬間。”凱蒂說。

“一說到書,你就是這樣,對吧?”特蕾絲說,“我看,人人都會為點什么事犯傻。”

餐桌上,當凱蒂往喉嚨里硬灌那不許不吃的豆子湯的時候,普雷蒂和特蕾絲在討論當年的州長大選,以及“老喬”約翰內斯·比耶爾克—彼得森能不能穩住(特蕾絲說穩得住;普雷蒂說穩不住),還有澳大利亞有史以來最好的樂隊是不是Mental as Anything(特蕾絲說是的;普雷蒂說不是)。他們的談話聲像霧一樣飄浮在凱蒂周圍。

在普雷蒂洗碗、她擦碗的時候,她的決心萌發出了細小的根須。之后在她洗澡往頭發上倒洗發水的時候,決心的根扎得更深了,把根須伸入到她的想象中,牢牢盤踞在腦海里。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凱蒂知道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她這輩子從來沒對其他任何事情感到如此確定過。

她要找到那位戴圍巾的女士。

像這樣突然爆發、無比清晰的確定感,在任何人的一生中都是很少見的。她在一百本書里都讀過這種“注定要做點兒大事”的故事,如今,在一陣興奮的戰栗中,她意識到,這事輪到她頭上了,這個她說不清、道不明卻一直在等待的東西。她想象是英嘉·卡爾森本人在敦促她:英嘉·卡爾森,一個被現在還逍遙法外的兇手謀殺的人,一個以父親的聲音向她低語的人,一個對所有人講話,但會讓你感覺她的話只是講給你聽的人。

半夜,凱蒂一個人躺在床上,頭頂天花板上的吊扇搖搖晃晃、咔咔作響,頂燈亮得灼熱。一關燈,一只蚊子馬上開始在她耳邊轟鳴;一開燈,它又立刻消失了。

“履行你的職責呀。”她對天花板角落里趴著的壁虎說道。壁虎伸舌頭舔舔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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