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自行車之八嘎小賊
- 苦是淺藍色的海
- 梁世川
- 5688字
- 2023-09-24 21:03:50
趙本出:你那輛自行車是怎么丟的?
我:什么叫丟?那叫被偷。謝謝。
趙本出:好好好,那么你那輛自行車是怎么被偷的?
我那輛自行車騎了十年了還好得很。如果我不刻意告訴別人那輛自行車已經十年了,我騎出去,別人都以為它剛買了三四年。四年前我去南寧的時候,臨行前把它送給了我爺爺。
趙本出:你還去過南寧?你去南寧干什么?
我:去南寧工作。其實就是被騙了。
趙本出:被騙了?騙去黑煤窯挖煤炭嗎?
我:別搗亂!我是被CX騙了。確切的說,我是被侯仙女騙了。我現在先給你講自行車的事。南寧的事等我以后有時間了再講給你聽。狗日的!我要把南寧的事寫成一本長篇小說。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看看。徹底曝光他們!
趙本出:行了行了。繼續說自行車的事吧。
臨行南寧前,我去北院老家向爺爺告別。我拿出鑰匙開門,發現街門沒有鎖。我推門進去,院子里一派春光。爺爺養的白玉鳥和用自己織的鳥籠打的金翅雀在院子里歡快鳴叫。我上高中時爺爺栽下的柿子樹枝繁葉茂。東邊窗臺前的野蘋果樹開了花,老梧桐樹砍倒后從老根里長出的新梧桐樹苗竄到了房頂那么高。北邊的老天爺神像春節時貼了新畫紙,西邊新蓋的西屋關著白色油漆的木門。紅磚漫地的墻角泛著綠色的菌苔,蔚藍的天空白云在飄、鴿子在飛。奶奶佝僂著腰正在喂雞野菜玉米面,她一見我來了面露笑容的說:“老臭來啦!”
我說:“這些雞還每天下蛋嗎?”
奶奶說:“唉,有的雞三天下兩個,有的雞一天也不下個蛋。老啦!”
我說:爺爺去哪里啦?
奶奶說:你爺爺出去漫天野地的串啦!唉,勞死個人。間天出去瞎串串,一點家務活不干!
我說:不干家務才要出去串哩,串串門鍛煉鍛煉身體。以后每天讓他給你養雞他就不串啦!
正嘮著嗑爺爺吹著口哨進門了。奶奶見狀就喊:“小民他爹,你又去哪里瞎逛啦!”
“啥?你大點聲”爺爺說。他有些耳聾。
“看看誰來看你啦?”奶奶說。
“啊!是老臭!俺老臭來啦!”
爺爺從兜里掏出糖果遞給我,我說我不吃我不吃,你吃吧。我不吃。爺爺年紀大了,他每天晚上睡覺前要喝兩大碗涼開水。有一天他說他嘴巴發苦,以后的日子里他就每天兜里都揣著幾顆糖果。那些糖果都是從他的侄子大樹的小賣部里買的。大樹工作的路上得了腦中風,過了幾年又慘淡凄惶的死了。爺爺小時候正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那是一個水深火熱的年代。家里困難的揭不開鍋,爺爺小時候常在他堂哥家里喝野菜玉米面糊肚。他的堂哥就大樹這么一個兒子,用村里的話說這叫獨苗。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大樹得了腦中風后依靠一根拐杖生活,兒子們早已分家單過,大樹的老婆是個一腳踹不出三個屁的悶葫蘆。爺爺每天去小賣部買上幾顆糖果,去看一看他那個生病的侄子。爺爺說:“人得了病就遭罪,精神上也受苦。有次我病了三天沒去看他,他再見了我就哇哇地嚎啕大哭。”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爺爺說自己還欠著他家的野菜糊肚湯呢。
我抬高嗓門說:爺爺我要去南寧了。我來看看你。
爺爺說:好好好,年輕人就要多出去歷練歷練。老了不后悔。
奶奶說:你咋跑那么遠哩?BJ不是挺好嗎?離家也稍近些。
我說:嗐,都一樣。現在高鐵這么發達,用不了幾個小時就到啦!
奶奶說:高鐵再快我也不能天天見到你了。
奶奶說著臉上泛起了氤氳之色。她也許想起了當年在SX省做染織布匹的生意。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愛闖蕩的人。她四十歲的時候還和村里幾個姐妹跑到SX省做生意,那是一九七九年改革開放初期。這件事情是我有次不經意間了解到的。奶奶說那時候的人們都攢了一股勁。
我安慰奶奶說:“沒事的你們不要擔心。我不是一個人,我娘在那邊呢。”侯仙女比我提前幾個月過去了,一開春她就按捺不住,說要干一番大事業!
“你娘在那邊干什么呢?”
“服裝店,聽說已經開了兩家分店了!”
“那就好那就好,干的是正經生意就行。人吶可不能騙人!”
我信步庭中,自己在這個宅院里生活了二十年,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那樣熟悉親切。北屋東邊的瓦沿緊挨著東屋房頂,小時候我偷爬到瓦房頂上看北邊鄰居的院落,鄰居家的榆樹枝伸到了瓦房頂上,我舉著帶鉤的竹竿薅榆錢吃。桐花開放的季節每一朵花都沁著花蜜香。我摘下桐花把它湊到眼前,透過細長的喇叭筒看到里面的花蜜。蝴蝶三五成群飛來飛去的采摘花蜜,梧桐樹枝梧桐樹葉上藏著綠色的捕蟲吃的螳螂。我躺在密實的倒扣著的黛青色瓦坡頂上總能想起幼兒園同學阿豐。阿豐家瓦房飛檐上裝飾著幾只泥塑的鴿子,五歲的阿豐躡手躡腳的爬到房頂,他突然竄起,兩只手抱住了一只泥鴿子。那些瓦鴿子做的栩栩如生。
爺爺支起了那輛粉紅色的自行車。那輛自行車是妹妹初中時購買的第一輛自行車。當初購買時只花費了一百元,毫無疑問它是一個平鄉貨。平鄉是本省的自行車生產基地,它發展初期以家庭手工作坊為主,所生產的自行車質量參次不齊,有高仿,有貼牌,Made in china。自行車買來一年后就開始掉漆了,車把電鍍層蹭剝落銹跡斑斑,后車架的彈簧夾子軟綿綿的。全車上下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我后來干脆把車夾子和鈴鐺全拆掉了。沒了這些多余零件,它出門想哐哐啷啷的出風頭也少了助紂為虐者。
爺爺原來是騎二八大梁的。有一年的冬天村里街道路面生結著厚厚的冰。爺爺推著自行車去大伯家吃飯,在一段路況較好的地方他剛跨上車座,一個地滑他就摔倒了。鄰居看見了趕快去喊來了大伯,七十歲了,再也騎不動沒有剎車的二八大梁了,我就把有手剎的二十四寸的光板兒車給了他騎。
“爺,這輛自行車太老了呀”我看著那輛“光板兒”自行車說。
“還能騎哩,車閘可管用。”
我推起自行車在院里騎了一圈兒,“車轱轆太軸了,缺油。是不是軸承壞啦?”
“那誰知道,也懶得搬過來修了,人老了就懶啦。”
“別修啦,現在大家伙都騎電動車,街上修自行車的都沒啦。”
“修電動車的不修自行車嗎?”
“不知道啊,我那輛自行車好幾年沒壞過啦,沒問過。”從前村里人家家都有輛自行車,河郭街從東走到西,光修自行車的車鋪就有三四家。
“能修電動車就會修自行車。能吃糠就能咽野菜。”
我當然知道能修電動車就能修自行車,這兩個東西本質上是一個玩意兒。我還知道南寧位于嶺南地區,距離我們這里有兩千多公里。在遙遠的古代,那里被稱為蠻夷之地。瘴氣橫行,民風不化。很多犯了錯的大臣有的就被貶謫到嶺南一帶,讓他們肉體上精神上就都遭罪。比如柳宗元,比如蘇東坡。
“爺,我要去南寧了,我的自行車你先幫我照看呀?”說是照看,其實就是送給我爺的意思。我怕他不收,故意委托他照看。我的那輛自行車還很硬實,像一個中年人正當年。爺騎著那輛自行車不會摔倒,我的心里就放心。
“啥時候回來呀?”
“一會兒就回來。”
從老家出來,奶奶非要把積攢的幾十個柴雞蛋給我,我推說不要,她說柴雞蛋有營養,過幾天家里的母雞還會再下。“我守著呢天天能吃,你回家煮熟了出門帶上路上吃。”
一個月后我從南寧回來,那年冬天我呆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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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我一般很少出門。我是一個瘦子,我渾身上下儲存的用以御寒的脂肪極少。我脂肪少并不是因為我生活上條件艱苦,那時候我的生活算不上大富大貴,但我起碼是一個每天能吃飽飯的主兒。我每天三頓飯一頓不落。
我每天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準時起床,早飯我是不跟大家一起吃的。我會燒一壺熱水,水開之后我會給自己沖一個“雞蛋茶”。這種吃法我已經堅持了十幾年了,至今沒有發現它有什么不妥之處。小時候在老家我就這么吃。這種吃法是我跟著我的爺爺學來的。
我的爺爺每天早上也會雷打不動的吃一碗雞蛋茶。他每次沖兩個生雞蛋,我也沖兩個生雞蛋。他每次沖雞蛋時都會先用開水燙一下碗,我每次沖雞蛋時也會先用開水燙一下碗。他說燙過的碗潑出來的雞蛋更熟。我爹林解放也說燙過的碗潑出來的雞蛋更熟。每天午飯和晚飯我跟大家一起吃。
聽說,從前山里的“山巾”每天只吃兩頓飯。這個說法我在鐵凝的小說《哦,香雪》里找到了證明。香雪在火車上跟人換雞蛋時,人們問她山里人一天吃幾頓飯,香雪說兩頓。我同學的媽媽也是一個山巾。他的爸爸四十歲了還打光棍,村里人都竊竊私語的笑話他。
村里人有很多優點,淳樸老實,吃苦耐勞。村里人也有很多缺點,眼界狹窄,傳謠嚼舌。同學爸爸冬天里跟著媒婆跑到太行山深山里買了一位二十歲的大姑娘。他們結為夫妻,生了三個孩子。聽鬧過他們洞房的鄰居說,那個山巾在娘家時一天只吃兩頓飯。
講真,一天只吃兩頓飯其實足夠維持生命,我從前有段時間特別慵懶,我一天也吃兩頓飯,上午十點左右一頓,下午四點左右一頓。經濟不發達的時候,一到冬天農村地里的莊稼就沒了活兒,人們沒有別的勞動要做,整日整日的蹲在街門上閑著。為了節省糧食,一天只吃兩頓飯完全屬于正常。這在企業上叫壓縮生產成本,降低不必要的勞動開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省下更多糧食,才能把糧食賣了換錢,才能把換來的錢存上為未來積蓄更多機會改變命運。
有夢者天助,嘲笑者自愚。
我打心眼里認為每天只吃兩頓飯不是一件丟人的事。韓信尚且有胯下之辱,何況我輩平凡乎?我的姑姑和表姐知道后經常勸我記得按時吃飯呀。其實我是一個瘦子這件事跟我吃飯真的沒有半毛錢關系。我每天中午吃四個饅頭,晚上喝兩大碗打鹵面。可以說,在飯量這件事上,我已經超過了我爹。
我上初中時就已經每天中午能吃四個饅頭了,我和同班同學鄭光明一起搭伙吃飯,鄭光明一頓飯能吃八個饅頭。我一頓飯能吃四個饅頭。鄭光明放學回家需要養牛喂豬干農活,我每天放學除了吃飯還是吃飯。鄭光明體重一百四十斤,我體重一百多一點。站在一起我們兩個的肩膀完全平齊,身高卻相差了四十斤。同學們已經開始不叫我的名字了,他們給我起外號叫我“較瘦”。每次聽到這個外號我都沒有一丁半點兒的生氣,我知道起外號是因為大家關注我,而這這比默默無聞好多了。
多年以后,當大家久未蒙面的突然聚齊在新組建的微信同學群里時,人人都還對我這個“較瘦”記憶猶新,有的人竟然完全陌生到忘記了姓名。老同學叫我較瘦我總是爽快的答應,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會幽默風趣的說:“孔子曰,瘦人長壽。”
現在我就把我問什么瘦猴兒的原因解釋給你聽,這件事你要完全保密,要不然大家又要給我起新的外號了。我瘦是因為我腸胃不好,吃進去得東西只很少一部分被身體吸收。這個毛病是我經常吃方便面讓胃病給鬧的。正常人一天跑一次茅房,有的人甚至還便秘,我一天跑兩次茅房,便秘用開塞露這種事兒壓根兒找不上我。我也是內熱體質,身體里一年四季的像燃著一個小火爐。小火爐把我好不容易吸收的那點營養全部燃燒了,十分勤勉,一點兒不剩。用姑姑的話說,這叫不掛肚兒。
我怕冷,很少出門的我就呆在家里。北方的冬天是寒冷而漫長的。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年有四個季節,如果平均下來每個季節應該是有三個月了。起碼數學上的算法是這樣的,一個季節有三個月,冬天有三個月。然而這是籠統而書呆子氣的算法,真實的情況是,我這里的冬天足足長達四個月,從頭一年的十一月持續到第二年的三月初。我指的這四個月是寒冷期陪伴我和我的鄉親們的時間。如果有人硬要跟我掰著指頭說三月都已經是春天結束了,那么我也只會微微一笑。遼闊的塞外一年只刮兩場風,一場持續半年的那種風。西伯利亞一年只有冬季和夏季兩個季節,XJ的冬天從九月揭開帷幕。
冬天一旦降臨河郭街就開始刮風,北風瑟瑟,即便是偶爾晴朗的白天鋒利如刀子的微風也會輕輕劃過臉頰。除了刮風北方還盛產霧霾。這種霾會毫不吝嗇的恩賜于整個冬天。家家戶戶取暖的爐子燒的旺旺的,一股股濃黑的煙霧順著煙囪緩緩的爬升的低矮的天空。我曾幻想童話世界的林中小屋里生著一只取暖的古銅色火爐,裊裊的青煙點綴了我的羅曼蒂克的遁世隱幽的夢。然而現實不是夢想,冬天的霧霾如野馬如塵埃,對病人是最大的死亡殺手。
呆在家里的我可以說是邋遢至極了,我每個星期才洗一次頭,兩天才刷一次牙齒,十天甚至更久才刮一次胡髭。侯仙女說你看看你像個要飯的。我突然好奇古代那些住在監牢里的犯人是不是跟我也一樣的臭氣熏天呢?他們當然是臭氣熏天了,他們還吃喝拉撒全在一個暗黑小房間里,虱子在頭發里建設城市,蟑螂穿梭在潮濕的天堂。他們過的那是非人的生活,侯仙女問我,你要不要也試試?
有一天傍晚我爹回來了,他匆忙的吃了一口飯就回家照看他的新孵化出來的鸚鵡雛鳥了。我爹一天到晚的忙,從十五歲忙到五十歲,忙到現在。臨出門前他在飯桌上跟我說:“你爺的洋車沒了。”
“怎么沒的?”我驚訝地問。
“還能怎么沒的,八成是被人偷了。”
“在哪里被偷的?”
“面粉廠。”
面粉廠就是以前的老面粉廠。后來老支書因為和新支書賭氣,把它用三十萬的價格賣給了耶穌教。村里一些信奉老天爺的老頭兒老太太在面粉廠大門前搞了一個月的靜坐也沒有挽回耶穌入侵的局面,十字架很快就在河郭街最繁華的大街矗立起來了。信仰自由,上帝保佑你。信仰高貴,老天爺是個窮逼。
“怎么偷的?”
“你爺下午在外面玩兒,看見幾個老頭兒在那里吵吵就湊過去勸和,心想著村里到處都是攝像頭監控的還能把自行車給丟了?干脆他就沒有上鎖。結果還真讓人把車給推走了。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哪個老頭兒推錯了呢,他就傻乎乎的站在原地等。偷都給你偷了,還會還回來?賊不落空,別以為你是個老頭兒他就可憐你!”
“去監控室找找,說不定還能找著。”
“你別想啦!我回來就去村里監控室找了,沒找見人。村里的攝像頭距離自行車停的位置遠,剛好照不住。一個白色的圓形攝像頭還近點,可那是派出所安裝的,咱們這里看不見。我又跑到超市里看人家的攝像頭,可人家的攝像頭是往里看的,外面的事兒看不見。”
“那明天去派出所看看,既然有監控,說不定過幾天就找見了呢。”
“誰一天天的有時間給你找監控呀!我明天還得出門打工呢。都不干活了給你找自行車,家里喝西北風呀!”我爹越說越生氣了,他不是不耐煩自行車丟了,而是不耐煩村里這么多監控全是擺設,連個自行車都看不住。
“那明天我去吧。最佳報案時間是二十四小時之內,一會兒我吃完飯先報個案。省得明天超過了報警時間。”
“丟個自行車還報案?前年村里老林家小子新買的小轎車被偷了,到現在還沒找見。光說讓做個筆錄,找攝像頭,一路看著賊往旁縣跑了結果不追了!說是出了縣界這事兒就不歸咱們管啦,要去旁縣重新立案!立案立案立個頭案,在紙上寫寫字兒就能抓到賊早就天下太平了!”
“我明天去派出所試試,說不定現在變好了呢。希望還是要有的,萬一呢。”
第二天各種忙碌,結果可想而知,就當丟了喂狗了,唉,人生有很多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