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買一輛自行車。

趙本出問我，你原來的自行車呢？

我說丟了。

丟了？

是的，丟了。狗日的。

狗日的。哪個賊偷的？

不知道。

報警了嗎？

報了，警察沒管。

狗日的。抓到電鉆鉆菊花。

我丟的那輛自行車是玻璃灰色的捷安特自行車，十四年前一個周末的上午，時間大概是秋天，空氣陰冷潮濕，二舅從家里出發騎自行車載我去城里，路上足足走了五公里。我為了周末一大早就出發特地早起，放棄了原本計劃好的睡懶覺的想法，鬧鐘早早的準時吵醒了我，我慵懶的睜開眼，為了驅散隨時侵襲而來的惱人的睡意，我用干燥沒水的手掌瘋狂的搓洗我的整個臉龐，待整個臉頰都搓熱通紅了我才穿上夾克以及牛仔褲，我匆忙地趕時間吞咽了幾口早飯，以防止逛街挑選自行車時間耽誤太久而因此忍饑挨餓。

我前一晚上已經知道了第二天早上要去縣城買自行車，做足了充分的臨行前的準備。然而說也奇怪，人們越是要去干一件蓄謀已久的大事件時，事到臨頭越往往會通宵失眠。十五歲年紀的我，于世界是多么的渺小無知，整個世界對于我而言宛如浩瀚宇宙，購買一輛心儀的真正屬于自己的自行車就是我的人生大事件。

為了購買一輛自行車，我處心積慮的說服侯仙女很久了。侯仙女說：“先湊活著騎你大姑家的那輛自行車吧?！蔽艺f：“它太破舊了。”那輛自行車的車架幾乎已經松垮了，前叉連接前輪胎的地方開裂出一條足可以透過陽光的大裂縫。那條裂縫是如此之大，我的食指都能毫不費力的伸進那條大裂縫里串門了，以至于我每天騎行它時膽戰心驚，時時都有懷疑它會前轱轆逃跑把我摔一個惡狗吃屎。

我明白侯仙女也想圓了我的愿望，她幾次三番的拒絕我完全是因為家里經濟拮據的狀況。那時候爸爸侯仙女每天毫無怨言的打工出賣苦力，累死累活的早出晚歸也只能得到每天二三十元的報酬。我不止一次的在爸爸的工資記賬本上見到幾月幾號掙二十元二十五元的筆跡。爸爸侯仙女每天起早貪黑的跟幾個農民工友去討生活也只能得到微薄的收入，而這些辛苦錢卻要全部拿來同時養活一家六口人。生老病死，柴米油鹽，這樣日復一日的瑣事構成了他們當時以致直到現在的全部人生。

我跟侯仙女說：“買自行車的錢不用你們承擔，我會自己想辦法的?！蔽业霓k法就是每天從我的住校期間的伙食費里節省下一部分。

我每天盡力只花費三元錢的伙食費，往常早上我會買一份青菜白面醬油湯，由于我是偏向內熱干燥的體質，所以我每天早飯必須得喝上一大碗這樣的青菜湯以補充能量所需。這碗湯是在我班主任老劉開辦的小食堂里購買的。由于我讀書用功又是班里的班長，所以每次班主任都會給我舀上一大碗，青菜葉子鮮美多汁，整碗湯每次都滿滿的將要溢出。偶爾老劉還會給我開小灶煮油潑青菜湯喝。中午我會吃四個韭菜餡包子配上一碗華龍面方便面。

為了省錢，我干脆取消了早上的青菜湯和中午的泡面。我和好哥們刁同學搭伙吃飯，蹭他從家里帶來的鹽水腌白蘿卜。這樣在快要到一學期的時候我已經儲存了接近一百多元了。

暑假的時候刁同學去打暑假工攢錢，我也跟著他一起去。夏天他和弟弟開著拖拉機撿麥秸并把它們交到收麥秸的造紙廠去，刨去開拖拉機的柴油錢，他倆一個月凈掙了五百元！刁同學用這種辦法很快就給自己買了一輛新嶄嶄的自行車。

每個周末他都會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回家。我坐在那輛嶄新的自行車上無限暢想，盡管那輛自行車的后車架沒有安裝海綿墊人坐上去硌屁股，但我還是跟他說：“明年暑假我也跟著你一塊兒去撿麥秸賣吧。”

農歷十月的北方已經很嚴寒，我們這里一到冬天就白天黑夜的刮著北風。那些北風都是從西伯利亞經由蒙古高原刮過來的。刁同學頂風騎著那輛嶄新的自行車呼哧呼哧的費力，聽到我說這句話，他特別痛快的答應著：“中中！”

想購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我已經盼望了很久了。小學二年級我開始學會騎自行車。那時候鄰居有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彎梁，女式，硬挺挺的亮黑色。侯仙女去外婆家臨時借了鄰居的自行車騎，兩天時間，我就學會了歪歪斜斜的騎上那輛自行車在巷子里轉。

我們家里原本是有兩輛自行車的，就是那種二八大梁的自行車。兩輛都是飛鴿牌的。其中一輛自行車歸我爺爺所有。爺爺年輕時每天騎著那輛自行車出門換香油。

“什么是換香油？”趙本出疑惑的問。

“換香油就是賣香油。我念育紅班以前我們家里是開香油坊的。”我回答說。之所以把賣香油叫做換香油是因為香油是可以拿東西來交換的，假如一個人不生產香油卻又想得到香油，那么他有兩種基本的辦法，一種是直接拿錢購買，一種就是拿東西和香油等價交換。

“那拿什么換？拿鐵能換嗎？”

“拿鐵換應該可以吧？畢竟鐵也能賣錢。不過我沒有見過拿鐵來換香油的，一般是拿芝麻換?！痹诮洕话l達的社會，以物換物的貿易也是一種經濟存在形式。

另一輛自行車是屬于爸爸侯仙女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農村結婚還流行三大件。這三大件因為時代變遷和城鄉差異而迥異。侯仙女結婚時的三大件是自行車、縫紉機和電視機。

“那你直接騎二八大梁自行車就可以了呀?！壁w本出說。

“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小時候騎它顯得太大了。我小時候有段時間騎過那輛大鐵驢。”

“好吧，你繼續說?！?

小時候侯仙女載我去姥姥家，家里沒買自行車兒童座椅，我就坐在二八自行車的橫梁上，那時我大概五歲，我戴著一頂侯仙女給我買的洋氣的粉色滌綸鴨舌遮陽帽，從百泉河的河岸上往姥姥家走。那時候那條路是主路之一，那條堤岸土路已經存在了很多年，據說日本進中國時那條土路就存在了。路的兩邊栽種著高大的白楊樹。白楊樹上有的喜鵲還搭了窩。現在回想起來我總能想起顧城的一首詩歌里的意境：

“身后的白楊樹

上面落著鳥

落著一只只閃電”——《夢園》

因為年齡小和出于安全的考慮，我的小手常常抓著自行車車把的空隙，兩只手臂緊挨著侯仙女的手臂，我的細短的手指伸進自行車剎車把里，每當經過下坡路時侯仙女就會按下剎車，剎車把正巧擠壓到我的手指，疼的我嗷嗷直叫。

“真笨！”

“住嘴趙本出！”

侯仙女年輕時在縫紉店里學過縫紉。她娘家孩子多家里窮，她很早就沒念書了下地幫著干農活了，我問侯仙女：“你當初為什么不好好上學呀？”她說：“數學老師看不起我，老是體罰我?！彼刻煜碌馗苫钌蠈W總遲到，數學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訓罵她。于是她就退學了。我猜想應該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家里窮，供不起那么多孩子同時上學，必須得有人輟學養家，把機會讓給別人。

十八歲的時候侯仙女在河郭街的裁縫店里跟著制衣師傅學縫紉技術，小姑也在同一家裁縫店里學縫紉技術。那時候中專就是高級知識分子，侯仙女和小姑學會了縫紉技術，可以說是一個有手藝的人了。以后就能憑著手藝養活自己，就不會餓死。就能讓家里過上比較寬裕的生活。后來侯仙女就嫁給了我爹，婚后他們每天騎著那輛自行車在幾十里外的板材廠打工。結婚時爸爸給了侯仙女九百塊錢做彩禮，侯仙女拿出其中的七百塊錢買了一臺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做嫁妝。

“好了好了，說說你買那輛捷安特自行車的事吧?！?

我拿著攢了好久的二百元錢跟著二舅買了那輛自行車。那是坐落在老商品街東頭的一家自行車店。店鋪坐南朝北，門往北開。商品街呈東西方向的穿過整座縣城，道路兩旁種著槐樹。街上飄落著枯萎泛黃的槐樹葉子，環衛工人還沒有來得及打掃干凈。我現在已經忘記了那家店鋪的招牌叫什么名字，店鋪大約有一百平方米，里面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自行車，兒童車、山地車、通勤車分門別類。

我和二舅走進店里，里面安安靜靜的沒有一個顧客。有人嗎二舅喊了一聲，一會兒從旁邊的小房子里走出來一個男人?？礃幼铀路饎偲鸫膊痪?，臉上還有未及消散的睡意。招待我們的是一個干凈利落的瘦瘦高高的男人。二舅也是瘦瘦高高的模樣。我先是挑選了一輛自己喜歡的自行車樣式，是一輛單速通勤車。男人說你眼光真好，這是我們店里質量最好的自行車。二舅走過來左右前后的打量了一下我選中的那輛自行車，男人臉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趙本出：“自行車多少錢呢？”

“那個男人要二百六十塊?！?

“那帶的錢不夠呀”

“是啊?！?

二舅又在店里挑選了幾輛看中的自行車。一會兒，那個男人走過來說，你可以試騎一下。二舅說：“你不怕我騎著自行車就這么跑了？”“不會。”那個男人說，臉上顯出信任的表情。

二舅推自行車出店門，他低頭撥動了幾下腳蹬，抬腿跨上自行車，像蒙古人縱身躍馬那樣熟練。他開始用力的蹬出第一下，給接下來的輪番騎行做慣性推力。二舅的身材高大堅實，那是一輛二十四寸大小的自行車，他輕盈的操作著那輛自行車，對比之下，人和車子顯得有些不和諧。像我二舅這樣的人，二八大梁他都能輕松的駕馭。我在心里感嘆，這輛車對二舅來說有些矮小了。

早上的商品街清新安靜，鱗次櫛比的商鋪還沒有全部開門營業，一個賣肉夾饃的小販正在出攤。小販是一位中年婦女，她把自己烏黑的頭發髻著，手臂戴著白色的棉線袖套，算是衛生干凈。面粉燒餅火爐這些家什都放在三輪車的車斗上，三合板做的招牌上手寫著不規整的紅字：肉夾饃、價格、加芫荽、加香蔥、加茶葉蛋、加辣條。一個好像是周末加班的年輕人正在攤位上眼饞的等著買肉夾饃，那婦女從保溫鍋里夾出幾大塊鹵制好的紅燒肉，撿進幾棵芫荽和肉和到一起，兩把菜刀相互配合的有節奏的來回剁，案板發出咯咯咯的聲響。

我出神的看著賣肉夾饃的攤販，其實我是有點餓了，也有點眼饞。一抬頭，發現二舅騎著那輛店里的還沒有付款的自行車已經駛出了很遠，街道筆直，我踮起腳尖眺望二舅的身影，我想二舅該不會真的騎著那輛新自行車跑了吧？如果他逃單，那我這個留下等他的人質可就要慘了，店家會不會讓我用勞動抵債？雇傭童工可是違法的，我還很年輕呀！

我這樣漫無目的的揣度著，二舅騎著那輛自行車回來了，只見他拐了一個彎，像剛才騎車離開那樣又騎車回來了。只見他越走越近，不一會已經到達了我的面前。二舅下了車，先是看著我笑了笑，然后他開口說：“怎么樣？是不是以為我跑了不要你了？”我心想二舅咋知道我這么想了？他該不會是我的蛔蟲變得吧？二舅把自行車支起來，走進店里。那個男店員迎面走進說：“感覺怎么樣？”二舅說：“感覺還湊活，就是我騎著感覺矮了點。要是有一輛一模一樣的二十八寸的車就好了?！?

店員一聽二舅嫌棄自行車矮就有點慌神了，他趕忙打圓場說：“現在都流行二十四寸的呢。車子太大了這個小伙子騎著就不方便了?！彼傅男』镒泳褪俏?。二舅說：“車子是買給我自己的。”二舅又說：“沒有合適的，咱們到另一家店里再轉轉吧。今天周末，我有的是逛街的時間。”店員看著我二舅若無其事的表情憂郁了一會兒說：“那這樣，給你便宜點?！?

“多少？”

“這個?！钡陠T伸伸手指。

“太貴不要了?！?

“唉，算我倒霉，今天的生意還沒開張。給你按這個價”店員又伸伸手指。

“便宜倒是便宜了點，但我不要你沒開封的新車，我就要你這輛供展覽使用的樣品車?！?

“也行”

“既然是樣品車，舊車，你就得按這個價”二舅兩根手指比劃出一個“二”的動作。

店員一看二這個數字，有點不由自主了。他沉默的盤算著，一會兒他說“行吧，算我今天倒霉。就這個價格給你。這么便宜的價格我還從來沒有賣過。看模樣你也是個老實人，老鐵你可得保密，這么低的價你出門可不能告訴別人！”

我和二舅出了店門，我騎上二舅的那輛自行車，二舅騎上新買的捷安特自行車。走了幾里路，二舅把我叫住和我換了自行車騎。

我興奮的說：“二舅，今天多虧了你。”

二舅說：“好好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