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張是條狗
- 苦是淺藍色的海
- 梁世川
- 1710字
- 2020-11-13 21:06:43
長生去看望他闊別的老鄰居老張。老張正坐在堂屋西向的舊沙發上,五年不見他的兩條腿已變得蹣蹣跚跚,房間里充斥著一股陰冷霉變的氣味。
“你來啦!”老張乞盼的說,他臉上露出久違的喜悅。
“就你一個人在家嗎?”
“是啊,年紀大了,沒人愿意挨著了。都出去了。早上老太婆也出去了,跟我大吵一架。”
“為什么吵架呢?”
“人老不中用,人老遭人嫌。”
“唉”,長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表示同情的嘆一口氣。
“我喜歡飯后喝水,今早我又去燒水喝,她就急了,吵嚷著燒水浪費煤炭。”
“煤才幾個錢?干嘛計較這些呢。”
“是啊。但相對于我們這種依靠成年兒女微薄贍養費生活的人,它實在是一筆不小的生活開支。”
“唉”,長生嘆一口氣,他轉身望了望四周灰白潮濕的墻壁,一股舊家具發霉的味道直沖進他的肺里。
“上次給你帶的收音機還喜歡嗎?”
“挺好”,老張說。“就是沒電了,總聽它惹人家厭煩呢。”
“唉。我下次給你多準備幾節電池吧。”
“這樣好。這樣比給錢好。你上次來時給我買煙的錢后來被搜走了。煙沒抽成,還挨了半天訓斥。罵我偷錢!”
“唉”,長生說。他站起來活動活動自己的腰骨,老頭以為他要走了,趕忙追問說:“你,你你才一會兒就要走了嗎?”
“不,我暫時還不走。今天下午這幾個小時我哪兒也不去,就待在這里陪你聊天。”
“好好”,老張眼里閃著激動。“人活著真沒意義呀。我活到這個歲數已經不稀罕那些百歲高齡了。我倒是挺羨慕那些死去的人,他們多好啊,再不用像我這樣遭活人的罪。”
“唉,多想一些美好的事物,生活還是好的多。”
“你們年輕人還有未來的希望,然而我已經老了,到了垂暮之年,每日過著糟糕的絕望生活,每日困頓于生存憂慮,每日遭人嫌棄侮辱。”
“唉……唉”
“我已經備好了一條繩索,我想哪一天早晨或者黃昏當我絕對厭惡了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把它栓在扶手上吊死我自己。我現在只能把它拴在扶手上了,我已經夠不到那個兩米高的門框了。能夠痛快的吊死在門框上已經成了我的奢望,我只能在扶手上自己吊死自己了。”
“唉唉……”
“早上我的老太婆又開始嫌棄我辱罵我,我去喝熱水,她跟我爭吵,我說我干脆不活了,她說你趁早那樣自己勒死自己。”
長生感到晚景夫妻相處的恐怖,這完全是他公開見聞中的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樣子。一面是菩薩,另一面,背地里卻是惡魔。
“她嫌棄我的老不中用,每日因為細瑣之事跟我無休無止的爭吵,有一日早晨她嫌棄我行動的慢了,她竟然一腳踢翻了我啊!”老張口里敘述著這些往日里積淀的不堪,他的語言中現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她出門前把暖水壺放到了房頂,我行動不便,這樣做就使我夠不著了。她惡狠狠的說讓你再嚷著喝水!”
“唉唉。”長生不知所措的回應著。
“年輕時我是個矯捷的浪里白條。我在人民公社時代踴躍報名去修建水庫,工地條件艱苦,晚上就睡在玉米秸鋪成的臨時炕鋪上,那些炕鋪潮濕的很,每晚睡覺都像是躺在水汪汪的洼地里。我白天里卯足勁兒地干活,每天能收割上幾千斤蘆葦,那些蘆葦茂盛的足有兩米高,這頂的上三個壯勞力的工作量。我把那些用命掙來的錢都交給了在家等的我老太婆,那時候她很年輕,一晃眼現在我都老了成了累人的累贅,無人問津。”
“唉唉。”
“六十歲那年我在工地打工掙下的錢也被兒子以各種借口給掏空了,原來還稍微受人待見,現在僅剩下這把不值錢的腐朽的老骨頭,再沒有人愿意聽我說話了!”
“唉唉”,長生實在聽不下去了,他打算轉移話題以防止這種消極如潰堤的洪水沖奔。然而這種嘗試顯然是失敗的。他只好點燃一支煙遞給他。
“這種日子人不如畜,我簡直是一條狗啊!”
時光荏苒,長生再去看望鄰居老張時已是時隔數月。老張已經變得形骸消瘦,長生把整個下午的光陰都花費在陪伴老張聊天度日上,他希望以此減輕他的痛苦。
再半年后老張見面已經沒有與人溝通的愿望了,他只是失神的抽著長生帶給他的香煙,一個人望著潮濕的充滿霉味的屋角發呆。
一年后老張走了,他用他那根準備好的繩索結束了自己厭惡的晚年生活。據說他是帶著幸福的告別微笑自殺的。
在一個群鴉盤桓的黃昏,長生一整個下午都待在老張的墳塋,周圍野草茂盛,連一塊像樣的石碑也沒有矗立。他抽著老張生前喜愛的那個牌子的香煙,他反復回想著他生前的那句話:“這種日子還不如牲畜,我簡直是一條狗啊!”
——河郭梁世川
重陽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