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可能將永遠會是一個無聲的世界,這里缺少分貝,但從不缺少愛。
2.
這是一個在報社工作的記者朋友向我講述的真實故事,故事源于他的一次采訪經歷。他是做民生新聞的,主要做關注城鎮農村困難家庭的專題。他在2013年的時候曾到河北的一個縣城做關于聽障兒童的專訪,專訪的對象是一家民辦聽障兒童輔導中心和一個聽障兒童家庭。
那是2013年冬天,在早晨呼嘯的寒風中,朋友坐上了從北京西站發往邢臺的火車,到了邢臺之后,連飯都顧不上吃,就到附近的長途汽車站轉車去邢臺下屬的一個偏遠縣城。他先是到了當地民辦的聽障兒童輔導中心,其實所謂民辦,就是當地三五個學習相關專業的大學生,畢業后沒有選擇去大城市發展,而是回到了當地從事教育相關工作。在得知這一片十里八鄉聽障兒童特別多以后,就租了間民宅,成立了一個公益性質的聽障兒童輔導中心,基本都是靠工作以外的生活時間去打理。
好多有聽障兒童的家庭聞訊后,都帶著孩子前來做培訓輔導。雖然不能像專業機構有完善的治療體系,但是對于大多農民出身的貧困家庭來說,這已經算是他們抱有希望的地方了。在這里輔導的主要還是這幾個大學生,他們也是專業使然,所以還是有一些成效的。由于人越來越多,事跡也被傳開了,當地縣政府和老百姓們都募捐籌錢,使之一個由三五人組織的公益機構,變成了一個不收費的民辦輔導中心。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進步就是他們有了一定的資金輔助,可以請到省內外相關專家常來這里問診。
因為朋友是從北京來的報社記者,當地得知后特別重視,朋友剛到輔導中心門口,就發現輔導中心的負責人帶著很多孩子和家長,在門口已經等候多時。待朋友走近,其中一個小女孩兒微笑著向朋友擺手,含混不清地對朋友說話。朋友認出來了這孩子,來之前看過采訪備案,這就是他采訪完輔導中心,要去采訪的一個聽障兒童家庭的孩子。她家有兩個孩子都是聽障兒童,姐弟倆,面前這個是姐姐,病情比較嚴重,名字叫小瑋航。
朋友半蹲下來,與小瑋航面面相覷地笑著。朋友仔細看著小瑋航的口型,小女孩兒其實一直在重復三個字“歡迎你”。這讓朋友感動得不得了,當時就潸然淚下了。隨之朋友用雙手擺出個心形,小瑋航特別懂事,邊微笑著邊用小手給朋友擦眼淚,含混地說著:“叔叔,不哭!”
現場好多人見此景都哭得稀里嘩啦。就算時隔這么久,朋友因為我要寫此篇文字,在咖啡館向我講述的時候,情緒仍然是激動不已。
3.
在輔導中心的采訪是中心負責人安排好的流程,負責人先是帶著朋友在輔導中心逛了一圈兒,這是一個民宅大院改造的,有三間平房,每間房子都有東西兩個屋子。
除了一間是專門做診治和辦公用的房子,其余兩間都是活動教室。因為聽障兒童的最佳治療時機為七歲之前,基本都是在上幼兒園的階段,所以兩間房子基本是按幼兒園的樣子裝飾的,非常溫馨。墻壁上有很多兒童畫,都是這些小天使的畫作。
緊接著在活動教室,輔導中心的孩子們為朋友準備了幾個節目。第一個節目是舞蹈,由四個平均年齡六歲左右的小女孩兒表演,這其中就有給朋友擦眼淚的小瑋航。舞蹈伴奏樂是《天竺少女》,孩子們跳得非常好,動作一點兒不遜于專業舞蹈演員。負責人介紹,其實這么一個簡單的舞蹈,學起來都是特別不容易的。由于有聽障問題,根本無法識別伴奏樂的拍子,孩子們是照著老師下載到電腦里的視頻的節奏跳的。這其中小瑋航最努力,基本上老師報視頻中的幾分幾秒,小瑋航可以馬上現場做出視頻中的動作。
接下來是幾個男孩子的T臺走秀,個個都有型男范兒,在朋友看來都有成為時下最火的少年組合TFBOYS的潛質。在走秀部分完成后,伴奏樂直接變成鳥叔的《江南style》。方才跳《天竺少女》的女孩子推著朋友跑回臺上,與男孩子們合兵一處,一起歡樂地跳起了騎馬舞。朋友后來告訴我,當時的情景會成為他一輩子最珍貴的回憶。
最后一個節目是一個叫胖胖的小男孩兒朗誦詩歌,是一首現代詩,這首詩是這兒的負責人寫的。負責人三十多歲,上大學的時候也是個文學青年,從小就喜歡讀詩寫詩,在大學的時候還成立過詩社。
胖胖雖然也有聽障問題,較之其他孩子并不算特別嚴重,負責人告訴朋友,孩子來這兒快三個月了,進步非常明顯。念詩對聽障兒童來說其實是非常難的課題。所以負責人讓這個孩子念,也是給這些聽障兒童的家長們以信心。這首詩具體的每一句,朋友現在已經記不住了,但是他猶記最后兩句:“有些人從出生開始學會了說話,卻用一輩子也學不會閉嘴。有些人從出生開始就保持著沉默,卻用每天的樂觀寫了一輩子的詩。”
4.
節目表演之后,除了小瑋航家庭等著朋友忙完輔導中心這邊的采訪任務后,去她們家采訪以外,其余的家庭都已散去。
朋友對負責人進行了一個短暫的專訪,專訪之后,他安排朋友聽一節輔導課。輔導老師是從石家莊請來的專業老師,而學生則是剛剛讀過詩的胖胖。教室是一間只刷了水泥的很空曠的屋子,除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屋子里幾乎沒有大件東西。負責人告訴朋友,這樣可以保證屋子的回音效果好,有助于提高培訓課程的效果。
老師先念了一段順口溜:“小胖胖,真棒棒。答對,老師請你吃糖糖。來,跟我一起讀!”
胖胖樂呵呵地跟著讀:“胖胖!”
“棒棒!”
胖胖明顯感覺有些困難,但還是努力跟著老師的口型復述:“棒棒。”
“來,繼續,糖糖!”
胖胖胸有成竹地跟著復述道“糖糖”,說罷,很雞賊地搶走了老師桌前的棒棒糖,然后自個兒笑開了。
老師講解道:“這只是上課預熱,接下來才到了正式的治療矯正階段。”
老師拿了一個小湯勺撐開胖胖的嘴,讓胖胖反復地“啊,啊,啊”,有點兒類似我們看口腔科的時候,牙醫總這么搞我們。朋友覺得挺殘忍、挺不科學的,要張口阻止,坐在朋友旁邊的負責人則示意朋友不要打斷老師上課,繼續看下去。接著,老師拿出湯勺按在胖胖的舌頭上,然后讓胖胖不斷重復讀老師教的詞匯。比如,“一個、高的、哥哥、頭發”等,負責人告訴朋友,這個叫“壓舌板正音訓練”。
負責人給朋友很多卡片,卡片上都是不同的拼音或者詞匯。原來不是專業的看不出來,孩子日常學習相關的簡單詞匯,所有的口型全部都不一樣。老師要做的就是教會孩子怎么正確地發音,對于較嚴重的聽障兒童,還可以行之有效地與手語結合在一起教學。其實干這行的人都知道,把孩子們教育成健康人的聽音說話能力是絕無可能的了。但最起碼,讓身邊的人更為準確地聽明白一些常用詞匯,這樣能更好地照顧孩子,比如孩子病了,知道是哪兒病了,而不是干著急發愁。
壓舌板正音訓練做了快半小時,休息十分鐘后,進入課程的下半段。胖胖背對著老師,老師拿來一些金屬制的鍋碗瓢盆,打擊發聲,讓其轉身辨識。再之后是對節奏的訓練,老師以不同頻率、不同次數打擊同一個東西,頻率一般不超過三秒、次數一般不超過五次,然后讓其轉身重新模擬一遍。
這個環節的最后才是最難的,就是背對著聽老師讀拼音,然后轉身在桌子上找卡片。拼音是按組來培訓的,如“u、i、ui”“e、i、ei”“an、en、in、un”等。胖胖很優秀,回答的基本都對了,速度也很快。
講課的老師說:“胖胖的進步確實很明顯,一般正式訓練半年能到這個階段都算快的。如果這個階段訓練得好,起碼與同病情的孩子比較,上升不只是一個臺階的問題。”
5.
在結束輔導中心的采訪任務后,朋友抱著小瑋航,跟隨著她的母親去她們家做客。小瑋航似乎與朋友很投緣,主動要求朋友抱她,并且一路捏著朋友的臉撒嬌。朋友一度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臉太老,讓小瑋航找到了父愛的感覺。但是小瑋航缺少父愛倒的確是事實,她的爸爸是個農民工,常年出門打工,只有春節的時候才會回來。
當朋友到了小瑋航的家的時候,著實震驚了,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兒都不為過,她家是當地重點幫扶的貧困戶。小瑋航的母親告訴朋友,小瑋航還有個小她三歲的弟弟也是聽障兒童,家里還有小瑋航年近八十的癱瘓奶奶。而小瑋航的死鬼爹,雖然常年在外打工,卻幾乎不給家里錢,每年春節回來時的錢也是杯水車薪,少之又少。
而家里除了當地政府和鄉親們的幫助,基本常年靠后院幾畝地的白菜充饑。雖然不至于食不果腹,但基本也是常年吃不到多少油水,小瑋航和弟弟都營養不良、骨瘦如柴的,兩個孩子唯一的營養品就是輔導中心老師們給買的豆粉。
正當朋友通過聊天的形式,對小瑋航的母親進行采訪時,小瑋航正在翻箱倒柜地找她的學習機。小瑋航的母親告訴朋友,那是一年前培訓中心負責人送她的生日禮物,不過都被她玩得舊得不成樣子了。是母親偷偷藏起來的,一來怕她玩壞了,二來是舍不得充電的電費。在小瑋航的一再央求和朋友的說情下,她的母親才同意找出來給她玩。這讓朋友看著心情特別沉重,很不落忍!
這時小瑋航湊到朋友的面前,把耳機遞給朋友讓他聽,朋友戴上耳機一聽,原來是輕音樂《風居住的街道》。小瑋航把嘴靠近朋友的耳邊,雖然含混不清,但一字一頓地說到足以讓朋友聽懂。小瑋航大概的意思是:她特別喜歡這個曲子,培訓中心的負責人告訴她,這是一首來自日本的曲子。負責人說他去過日本,那里有一種粉色的櫻花,特別特別漂亮,她很想看看是什么樣子。
朋友被小瑋航內心純凈的世界所感動,朋友答應小瑋航,等轉年春天帶她去北京玩兒。北京有一個玉淵潭公園,也能看到櫻花。小瑋航聽到之后特別開心,堅持要和朋友拉鉤鉤,這樣她才相信。
朋友忍不住又哭了,小瑋航依舊為其擦拭著眼淚,并且天真燦爛地吃力地說著:“誰再哭,誰是小狗。”
6.
在離開返京之前,朋友對負責人講,回去跟主編談一下,爭取把此次采訪推到頭條,讓這個社會更多的人關注聽障兒童,負責人當時激動得不得了。
其實朋友是理解負責人為什么這么激動的,在我們中國,很多類型病的弱勢群體,他們內心最大的愿望,不是你給他們捐助多少錢,而是這個社會給予他們多少應有的尊重,而構成這種尊重最基本的元素就是關注與了解。
朋友告訴負責人,新聞稿的主標題還沒想好,他想寫一句暖心話作為標題,請負責人指教一二。負責人想了想,說:“那就用這句吧——‘因為愛也有分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