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老王瞪大眼珠子望著我,然后舉起一杯白酒就一飲而盡。他還是沒忍住,哭得一塌糊涂。我該怎么安慰他呢?我不知道,索性極少喝酒的我,也給自己斟滿一杯白酒,本想一口喝完陪他一塊兒哭,不料卻醉得不省人事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剛一睜開眼,就聽到隔壁屋子傳來哭泣聲,我才意識到我竟然在家中,想來應該是老王把我弄回來的。老王與我是合租室友,住我隔壁屋子,他是一個性格內向卻極富愛心的人。
我覺得我應該起床好好安慰一下老王,走到老王屋子門口,發現門沒有全關,半掩著,我看到老王媳婦抱著照片滴眼淚,老王則摟著他媳婦在號啕大哭。而照片是老王夫妻倆和他們的愛犬金毛哈莉一起戴紅色圣誕帽,在萬達廣場一棵圣誕樹前的合影,這張合影是他們一家三口唯一的紀念照。
這張合影對我意義很重大,因為我不僅是這張合影的拍攝者,更是這段人與狗之間感情故事的見證人。哈莉今年三歲了,是個女孩子,本來應該在它的老王爸媽的精心呵護下茁壯成長,然而卻在寵物醫院檢查出患上了狗癌,他們一家三口不得不與病魔做斗爭,與時間爭奪在一起的每一次感動。
可是人終究是斗不過天命啊,何況是狗呢?哈莉還是在圣誕節后的第三天,忍受不住病痛去了天國。老王夫妻倆是三年前結婚時開始養育幼崽的,為了能專心養狗狗,夫妻倆都推遲了要孩子。對老王夫妻倆而言,哈莉就是他們的親閨女。所以內向的老王找我吃飯時,心里那么多苦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口一口喝著白酒。我亦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因為我清楚,情感的傷痛,只能交給時間去撫慰。
我沒有敲門,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反鎖上門。我捂著嘴也哭了起來,雖然這個我曾經認為是“不速之客”的小生命,沒事就來我臥室留點尿液或者臭臭,然后趾高氣揚地離去,讓我很是氣憤。
不過我現在卻總是念著它的好,因為在這半年里,很多次當我因工作的事兒焦頭爛額回到家時,它總是對我吐著舌頭賣萌,不停地舔我的手,多少讓我的心情變好一些。
念及此,我連臉都顧不得洗,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點燃一支煙,邊緩緩地吸著煙邊開始敲字。作為一個只會碼字的文藝青年,我只能用不太文藝卻真摯的文字,講講老王夫妻倆和患有癌癥離世的金毛哈莉的故事。
我和老王是半年前的春天成了合租室友的。我是后搬來的,那會兒他和他媳婦已經在這兒住了很長時間了。所以對哈莉來說,這是它的地盤,它才是真正的地主東家。我還記得第一天當我拎著大包小包打開房屋的外門時,哈莉從老王的臥室一溜小跑到我面前,不同于一般金毛的溫馴,哈莉與我對視著,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
我沖著它眉來眼去般笑著,本想拉近和它的關系。沒想到它后狗腿一抬,留了點兒尿液在我面前,老王叫了聲“哈莉”,它立馬像被皇上翻牌子的妃子,屁顛屁顛就過去了。臨走還不忘挺胸昂頭,很性感地瞟我一眼。
之后我與老王開始慢慢熟識,老王是一個IT男,性格有些內向、不擅言談,更具體說是不愿意與人說話。
不過修電腦的技術卻是一流的,作為單身漢的我沒事喜歡看看日本大片,然后總會搞得電腦死機。我就會叫老王過來幫我修,他很樂意幫助別人,對他來說修電腦就是分分鐘的事兒。
在老王修電腦的時候,哈莉看到我有些怕被笑話的窘迫,就使勁對我轉動它的大眼睛,身體左右扭動,尾巴玩命地用力搖晃著,生怕我不知道它在嘲笑我似的。待老王修好電腦,我客氣地對老王感激不盡時,哈莉就鉆到老王的兩腿之間,不斷用腦袋頂著老王的大腿,用鼻音發出“哼、哼”的聲音,我問老王:“哈莉這么做是什么意思?”老王說:“哈莉公主在對我撒嬌,讓我表揚表揚你呢。”說完,一向嚴肅的老王也嬌羞地捂嘴一笑。
無語的我剛要用手摸摸哈莉的頭,哈莉見老王回他的屋子去,急忙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跟上,仰著頭對老王吐舌頭,以顯示它對主人的忠誠。我暗自感嘆:丫真是一條“心機狗”啊!
哈莉確診患了癌癥是今年夏末,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天每一分、每一秒所發生的事情。那天是周六,由于前一天晚上和友人們唱K到半夜才回家,所以睡得特別死。我還記得老王猛烈拍我屋門,被老王搞醒后看下手機竟然才早上6點,本想打開門先不問老王為啥猛烈拍門,先對他發頓“床氣飆”再說。可沒想到開門的一剎那,看到老王眼睛通紅通紅的,后來才知道他一宿都沒睡。繼而聞到一股狗屎的臭味兒,剛想問老王為啥拍門,就聽老王媳婦哭著喊道:“老王,快過來,又拉了,帶血。”
我跟著老王去他屋子,看到哈莉癱趴在地板上,老王媳婦在旁邊用抹布擦著地,然后邊哽咽著邊撫摸著哈莉。原來是下痢,滿屋子都是渾黃的屎水。老王懇求我在這兒陪他媳婦照料下,他去他朋友那兒借個車,我們住的通州這片也沒什么特別大的寵物醫院,老王想開車送哈莉去市里給它看病。
我沒心沒肺地說了一句:“應該沒啥大事吧,估計吃壞東西了,拉夠了,說不定就好了。”我話音剛落,老王媳婦瞪著我吼道:“你給我拉好試試?”說罷,號啕大哭起來。現在想來,我那句話真說的不是人話,自己都想一巴掌抽死自己得了。
此時老王卻行事冷靜,他只是拍著我的肩膀說:“拜托了,我取完車速回。以我的經驗,恐怕不是吃壞東西這么簡單。”老王走后,見老王媳婦一直摸著狗,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涮了下拖把幫著收拾下衛生。
我邊收拾衛生才想起昨夜的不對勁兒,老王的臥室里有個獨立的小陽臺,那兒有為哈莉精心布置的狗窩,不過哈莉不愿意住,這個夏天基本都是睡在客廳的。以往我下班回來開外門,它都會跑過來“調戲調戲”我。不過昨兒半夜回來,我發現哈莉有些不太精神,窩在客廳的地板上一動不動。
老王媳婦后來告訴我,原來后半夜我睡得比較死,哈莉就開始“嗚嗚”地哼叫著,然后就不停地嘔吐,老王把哈莉抱到自己的屋子,一宿沒合眼地照料著。本來到后半夜3點左右,哈莉不嘔吐了,老王以為沒事了,準備下廚房,給哈莉加個大餐,沒想到卻開始下痢,一直到現在。
大概一小時以后,老王回來了,讓我陪他一起去醫院,我當然很嚴肅地點頭。此時哈莉已經徹底癱瘓在地上,我們只能抱著哈莉下樓了。我抱著狗的上身,老王抱著狗的下身,老王媳婦托著狗的腰部,我們三人踉蹌地把狗抬起來往樓下運。在電梯里,一個男人特不會說話地來一句:“這狗還沒死吧,就要撇了呀?”
老王憤怒地罵道:“你早上吃的是糞嗎?誰說我要撇狗了!”那是我第一次見老王憤怒并且罵人,或許人在看到自己養的寵物出現性命之憂的時候,從人性的角度來說會出現兩種選擇:守護或者舍棄。我想老王是可以做到用生命去守護,可這社會有太多的寵物飼養者,為了省錢也好,為了不想讓自己那么累也罷,竟然會選擇舍棄。這是個多么不可思議卻又屢見不鮮的社會課題呀!
當我們一行人把哈莉送到寵物醫院的時候,哈莉的呼吸都開始急促了。一個多小時后,寵物醫生約我們到他的辦公室談話。
老王直奔主題:“不會真的是……”
醫生果斷冷靜地回答:“是真的!”
我不明白他倆在說啥,急著追問道:“是真的什么啊?”
這時老王媳婦卻很冷靜,聲音沙啞地對我說:“狗癌!”
狗癌?我一下蒙了,我從來沒養過寵物,對這塊的常識幾乎為零。我問醫生:“狗也能得癌?這病很嚴重嗎?”我覺得我問了一個特別無聊又傻缺的問題。
醫生嘆了一口氣道:“腹腔有腫瘤,目前看是惡性的。建議是把腫瘤和子宮一塊摘掉,不過不保證病情會好轉。生命結束的危險,隨時都有。”
我們被醫生的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老王打破了沉靜,長吸一口氣,當機立斷道:“不摘,即使走,我也要讓狗狗帶著完完整整的軀體離開。”對于老王的做法,我是非常理解的。老王太愛哈莉了,從未把它當過寵物狗,而是當作自己的家人,他怎么忍心救治無望,還在它身體上動刀子呢?當初老王媳婦提議給哈莉做絕育,都被老王嚴詞拒絕了。
我們一行帶哈莉回家,這之后我與老王夫妻倆的朋友關系又近了一步。我們都心系哈莉,每次下班回家都搶著給哈莉準備晚飯。醫生囑咐我們,得了腫瘤的狗狗喂食不能太隨便,所以比較硬的狗糧和零食基本都斷絕了。哈莉經常要吃低鹽、無脂肪的乳酪片或者沒有味道的白水雞肉,這讓哈莉有段時間非常拒絕食物,并不是病痛讓它吃不下,它是在想念它的牛肉絲蔬菜、三文魚狗罐頭。可惜為了它的病情康復,我們必須不去看它乞求的眼神。
不過后來哈莉特別喜歡吃藥了,原因是之前配合白水雞肉喂藥,它根本就不吃。后來我們只能在喂藥的時候,拿出狗罐頭,把藥糅在罐頭里,哈莉才乖乖地去吃。給哈莉開了好多藥物,我看著那些藥物,心里說不出來的難受。
因為醫生囑咐狗狗不能感冒,所以從看病之后,老王就再也沒遛過狗。哈莉也基本是“窩吃窩拉”的狀態,不過我們的哈莉公主還是很愛干凈的,雖然得病之后沒以前那么活潑,開始發懶了,但每次還是能到指定位置大小便。老王夫妻倆也是個負責的主人,衛生一直收拾得很好,從我搬進來住到現在,從來沒覺得有寵物的室友或者客廳等公共空間會很臟亂。
哈莉得病后,就像一個小屁孩經歷了一次磨難,變得特別懂事了。不再對我“挖苦諷刺”了,大多時候它喜歡趴在陽臺上,透過玻璃窗看著樓下的小區。如果看到小孩兒和狗狗,它會特別興奮,總是皺起鼻子、翹起上唇,做出微笑的表情。
讓我這一生都受影響的一幕發生在一個周末,老王夫妻倆要參加一個老同學的婚禮,需要起大早坐城際列車去天津,晚上才能回來。他們把哈莉交給我照顧一天,這是唯一一次兩人都離開哈莉,之前不論兩人多忙,也一定是有一個人在家守護著哈莉的。而且老王媳婦是做自由設計的,所以基本天天都宅在家里照料著哈莉。
那天早上,老王夫妻倆收拾完行裝,準備開門走的時候,哈莉拼命地跟在后面要一起走,被我緊緊抱住,老王夫妻倆才順利地把外門關上。哈莉沒有搭理我,徑直走到陽臺旁趴下。
它就這樣一直凝視著窗外,突然它站起來吠叫著,我跟過去一看,原來哈莉是看到老王夫妻倆離開小區的背影。我蹲下來撫摸著哈莉,哈莉不停用舌頭舔著我,眼神有些老態龍鐘,再也不像我來那樣古靈精怪了。它慢慢閉上眼睛,昏沉地睡去,這一天它也沒有吃東西,無論我怎么哄它都沒用,我很慚愧我的無能。
晚上的時候,外門剛打開,哈莉如飛毛腿一般躥到門口。老王夫妻倆蹲下來撫摸哈莉,老王把自己的臉靠在哈莉的嘴前讓哈莉舔他。他們夫妻倆準備脫鞋進屋,然后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哈莉竟然會用嘴叼起兩人的拖鞋,一只一只地送到兩人的腳下,夫妻二人沒忍住摟在一起痛哭,然后哈莉卻樂此不疲地圍著兩人轉圈,像是在安慰著什么,又像是在訴說著什么。
轉眼進入了冬季,進入了12月,哈莉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基本走路已經開始踉蹌了,進食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有一次竟然相隔三天才進食,這讓我們惶恐不安。它開始不愿意與人接觸了,包括老王,更多的時候喜歡趴在陽臺上,看著窗外寒風瑟瑟的小區。
它渴望外邊的世界,它渴望陽光與遠方。我用詩一樣的語言,婉轉地說服老王夫妻倆帶哈莉出去轉轉。其實他們夫妻倆又何嘗不知道呢,哈莉和他們朝夕相處三年,他們比我更懂哈莉。其實不讓哈莉出去,主要是老王媳婦一直在反對。不過在老王多次做思想工作后,老王媳婦決定帶哈莉出去拍個全家福。
老王媳婦在網上為她和老王、哈莉買了圣誕老人的服裝和帽子,在圣誕節這天晚上,我們相約去小區附近新修好的萬達廣場逛逛。從一下樓,哈莉就特別興奮,路上見到幾個小孩兒,哈莉變得熱情極了,金毛果然是天生對小孩子有極大的友善,即使是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
在萬達廣場,我們找到了一棵掛著電子彩燈的圣誕樹,夫妻兩人把自己和狗狗的圣誕老人裝換好,請求我為他們拍一張合影,我欣然應允。手機咔嚓一聲,定格了照片,也把這份人與動物之間的感情定格為永恒。
在圣誕節后的第三天,哈莉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哈莉是在后半夜大家熟睡的時候走的。離開之前沒有任何痛苦的呻吟和嘔吐等狀況,走得很平靜,想來哈莉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都沒打擾我們的休息,連老王夫妻倆都睡得很好,未曾察覺。
第二天當我們發現哈莉的時候,它是臉對著窗臺匍匐的姿勢離世的,嘴里含著的是老王昨夜扔在地板上的臭襪子,我想哈莉三年來對老王所有的情誼,都很好地寫在這一瞬間的畫面里吧。
我們一行人再次找到上回給哈莉看病的醫生,在他的幫助下,我們順利地找到地方把哈莉火化了。
醫生對我們說道:“有一句老話講‘貓死掛樹頭,狗死隨水流’,既然你們住的地方離通州的運河很近,索性就把骨灰撒到運河里吧。”
老王沒有回醫生的話,而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回來對我和他媳婦說:“不行,我還是想把哈莉埋了,以后想它了,咱也有個見它的地方啊。”我和老王媳婦都表示贊同。
因為寸土寸金的北京,實在沒法找到合適的安葬地點。在老王的朋友建議下,我們決定把哈莉葬在保定。于是我們一行立即驅車前往。
老王的朋友開車,我坐副駕駛,他們夫妻倆坐后面抱著骨灰盒,一路流著眼淚。
我仍舊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老王,也或許根本就不需要安慰,老王其實比我領悟得透徹,我的悲傷可能只停留在表面而已,而像老王夫妻倆這種,悲傷已經在骨子里了,最深沉的悲傷反而是一種愉悅的狀態。
于是,我搖開車窗,點燃一支煙,沉默地望著遠方。
埋完哈莉后,我們堆了個土包,以證明這是一座墳,以后若來便于尋找。但不愧是一向細心的老王,他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個長長的木條,上面有一行字:愛女圣誕金毛之墓。然后把木條插進墳前。老王突然對我們苦笑道:“權當墓碑吧,這回可真的要和我女兒說再見了!”
幾個月以后,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老王媳婦對著電腦大哭,我問老王他媳婦這是怎么了。
老王說:“她在看電影《圣誕狗狗》,然后就哭了。”我回道:“那個電影我很久以前看過,好像是個喜劇吧?”
老王嘆氣道:“對,是個喜劇。估計她是想哈莉了吧。”
我沒有說什么,而是回到房間,在電腦上把這個電影搜出來又重看了一遍。然后查了一下這個電影的一首插曲,其中有幾句英文歌詞,我非常喜歡,翻譯成中文是:我們需要知道,這里有圣誕奇跡的存在。我們心里的某個角落,我們需要感受、關愛、希望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