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繭，褲沾泥，一心撲在葡萄地——記福建省科技特派員謝福鑫（高 博）

十根指頭像山藥，指甲像硬幣。手又寬又厚，沒一處嫩皮，關節上有老繭。手的主人，有一張風吹日曬的方臉、一雙熱情堅強的眼睛和一副洪亮的嗓音。

年過七旬的謝福鑫，是中國最早的一批科技特派員之一。近40年來，閩北山區從無到有地大面積種植葡萄，上萬農戶靠葡萄脫貧，他立下了頭功。他說：“能為農民做點事，我就很快樂。”

1999年2月，福建南平市通過政府選派、雙向選擇，啟動科技特派員駐村服務試點，首批225名科技人員下派進駐215個村。此舉為全國科技特派員制度開了先河，該制度隨后從地方實踐上升為國家制度安排。首批科特派中就包括謝福鑫，他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

每年進村指導至少100天

福建南平市建陽區的鄉間，常見連片的白色塑料棚，那是給葡萄遮雨的拱棚。謝福鑫走在村里，常聽人招呼：“謝老師，進家里喝點茶吧？”

大家都認識謝福鑫。因為他每年進村指導至少100天，福建南平市10個縣（市、區），他早已跑遍。離家幾十千米的地方，他騎車去；再遠一點，就坐鄉村班車。

謝福鑫有三件寶：單車、干糧、工具包。他常說：“單車好，田間小路隨便跑；干糧好，吃飯應酬省掉了；背著工具包，隨時隨地做指導。”

下鄉常靠自行車（謝福鑫 供圖）

謝福鑫的工具包是個黑色舊挎包，很沉，里面除了要發給農民的技術資料、果樹剪刀和干糧，還有毛巾牙刷，以備在農戶家過夜。

謝福鑫還會帶一根防水記號筆。下鄉做技術指導時，如遇到種植戶的地里沒人，他就在塑料薄膜條上寫上幾句話，附上自己的電話號碼，系在果樹枝條上—“雨水太多葉子發黃，注意排水”“尿素用多了，快澆水壓肥”“有黑痘病了，趕緊打藥”，等等。

“課堂在田頭，講稿在枝頭”，謝福鑫寫的東西，農民一看就懂。他還發明了一些土辦法。福建雨水多，他教農民用當地的毛竹片和塑料膜搭建簡易避雨棚，解決了葡萄葉子一淋雨就容易生病的大難題。

“有很多商家推廣苗木，但種葡萄很復雜，光有良種沒有技術指導，我們種不好。”一位葡萄種植戶說，“比如霜霉病噴藥，如果只噴葉面不噴葉背，就白花錢。謝老師從頭到尾，手把手教，讓我們學會自己應對基本病害。”

謝福鑫的電話是當地果農的“求助熱線”。他跟農民講：“有問題趕緊打電話。”他的徒弟、當地葡萄種植能手朱坤華說：“謝老師吃飯的時候常有電話打來。他放下飯碗一講就是半個小時，直到對方完全聽懂為止。”

謝福鑫家里堆著一摞摞紙。他不用電腦，也不會打字，全是手寫出來，再復印上千份發給需要的農戶。打開一張，是當地各月采收上市的水果表：“1～4月，草莓；5～6月，枇杷、桑葚；7～8月，葡萄；9～12月，柑橘”；另一張寫著果樹的栽培要訣：“葡萄采果后‘三個一’—下一次肥、澆一次水、噴一次藥”，字跡遒勁又工整。一張張A4紙上，沒有廢話，全是給農民看的“干貨”。謝福鑫走到哪里，“干貨”就免費發到哪里。

種葡萄摔斷腿

謝福鑫1943年生在佃農家。大姐當童養媳，大哥下南洋做童工，二姐三姐都餓死了。

“我父親到處賣苦力，還是養不活一家幾口。”謝福鑫說，“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家分到了田，才吃上大米飯，我才能讀書。所以我感恩共產黨。”

從南平農校畢業后，謝福鑫被分配到良種場當技術員，也給農業學校代課。“文革”開始后，沒人上課干活，閑不住的謝福鑫在學校的幾畝教學試驗田里種了稻子，收成都交給學校作為學生的補貼糧。

1977年，謝福鑫偶然得知當地的教堂有一株掛果的綠葡萄。葡萄是干旱地區的植物，福建本地的野葡萄又小又酸，許多人想將北方的大粒葡萄引種到福建，但都失敗了。謝福鑫大感興趣，去引了一株苗，結果這株苗結出了大家都沒見過的大葡萄。

一晃到了1982年，我國的福建省和日本的長崎縣締結友好省縣關系。福建省領導得知氣候與福建相似的長崎縣種著一種巨峰葡萄，決定派人學習引種。“巨峰葡萄是日本育種家幾十年的心血結晶，”謝福鑫說，“不同于我國普遍種植的歐亞種，巨峰是歐亞種和美洲種的雜交品種，更耐潮濕。”有種植葡萄經驗的謝福鑫被選派赴日學習。

一年后他帶著種苗回到建陽；再過了一年，巨峰葡萄在福建首次結果。但推廣巨峰葡萄的種植并不容易。

“祖祖輩輩種水稻，從沒聽說種葡萄的。這種葡萄難伺候，能種好嗎？”農民嘀咕。

“農民不愛聽大道理，要眼見為實。我得自己先種好。”謝福鑫騰出自己房前屋后所有的空余地方，雜物間的屋頂也被堆上了土，都種上了葡萄。他舍不得丟棄引進的任何一個品種。

有一次，謝福鑫爬上屋頂給葡萄打藥。藥液向上一噴，灑進了他的眼睛里。謝福鑫本能地一退，一腳踩空，跌了下去。“沒怎么感覺痛，就是半天爬不起來，腿不聽使喚了。”謝福鑫說，直到鄰居路過，他才被送到醫院，原來大腿骨摔斷了。

后來，謝福鑫決定在住處旁造一塊試驗田。那是一片河灘地，謝福鑫趁著水位低時“精衛填海”，用石頭一塊塊壘成堤壩，再填土。白天沒空，就夜里加班干。他的葡萄品種園就這樣一點一點填好了。

武夷山斷窮根

地處武夷山區的南平市既是福建重要產糧地，又是福建離海最遠的偏僻地區。20世紀90年代，南平“三農”難題突顯：農業經濟結構單一，大田作物賣不出價錢，農民增收找不到門路，農村矛盾加劇。1998年“6·22”特大洪災致使南平市230萬人受災，直接經濟損失近75億元，農業生產遭受毀滅性打擊。

為走出困境，南平市領導多次深入調研，組織干部駐村，問計于民，發現矛盾主要來自農業科技服務缺位、機制不活，農民對科技的需求無法得到滿足。為此，南平市委、市政府決定，化解“三農”矛盾，先從科技破題。

1999年2月26日，南平市委、市政府派遣首批225名科技工作者奔赴215個行政村，科技進村，振興閩北。

科特派行動給了謝福鑫大顯身手的舞臺。他聯系南平市的農業服務部門、單位，成立了科特派葡萄產業服務組，為果農提供全流程幫扶。不久后，他被大家推選為當地葡萄合作社的帶頭人。20多年來，科特派組織在謝福鑫等人的帶領下，將食用酒用、早熟晚熟的各大葡萄品種都引進閩北，多途徑開發葡萄園。

考亭村是建陽西郊的一個山村，環境一度十分臟亂差。謝福鑫的到來改變了這個村子的樣貌。1985年，考亭村對570株巨峰葡萄進行了穗條、擴繁定植。21世紀以來，考亭村95%以上的農戶都種植了葡萄，十里葡萄長廊2000多畝，葡萄節每年都能吸引成千上萬名游客。考亭村因農民富、生態美，被譽為“福建葡萄第一村”。

考亭村的黃家紹本是水稻種植能手。因為大田作物賣不上價，他外出打工，家里的田地都荒廢了。聽說謝福鑫駐村當科特派，老黃返回了家鄉，“選苗育苗種植，水渠和水電路設計，謝老師都手把手教我。”

謝福鑫趁勞動間隙簡單地用餐（桑鳳鳳 攝）

建陽區仁山村曾是省級貧困村。2003年，在謝福鑫等科技特派員的幫扶下，葡萄架成片建起，村民年均增收三四千元，全村年均增收200多萬元。仁山村在2017年成功摘掉了“貧困帽”。種植戶都說：“一畝葡萄等于十畝田，在家種葡萄也能賺大錢，感謝科技特派員這個好制度。”

這些都是閩北農村脫胎換骨的例子。

近十年來，南平市集體收入10萬元以上的村鎮數量每年以10%左右的速度增長。科技特派員們在農村舉辦各類培訓12.8萬場，參訓農民達675萬人次。

科技特派員到了農村，有效引導各種資源和工作重點移向農村，改變了傳統的蜻蜓點水式的支農工作，同時又高位嫁接，吸取城市文明中的優秀成果，轉變農民的思想觀念，推動農村移風易俗，傳播現代文明。科技特派員涵養了向上向善的精神土壤，成為鄉村善治的牽引力，使昔日許多“問題村”改變了面貌。截至2019年，南平市創建全國文明村鎮9個、省級文明村鎮56個，科技特派員功不可沒。

像謝福鑫一樣，南平市近萬人次的科技特派員奔赴農村一線，遍布各行政村。在科技特派員的幫助下，南平形成了茶葉、水果、蔬菜、食用菌等特色現代農業產業，奠定了農業大市的基礎。

最像農民的干部

謝福鑫不辭辛勞地為農民謀福利，當地人都很佩服他。他得了一個綽號，叫“真正的布爾什維克”。有人還寫了首《贊謝福鑫》：“心系葡萄三十載，教授技術眾人夸，鑒湖品種傳佳話，平凡人生寫年華。”

謝福鑫看到返鄉農民工越來越多，他心里很高興，經常念叨：“人在家門口，天天干點活，月月有收獲，賺錢養家庭，家和萬事興，鄉村就振興。”

2003年，謝福鑫到齡退休。組織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我想繼續做義務的科特派。”于是他退而不休，工作絲毫沒變。如今，他服務的閩北地區已種植葡萄近7萬畝，產值6億多元。

2019年10月，科技特派員制度推行20周年總結會議在北京召開，謝福鑫作為福建省優秀科技特派員代表受到表彰。

謝福鑫笑著說：“別人唱歌跳舞打牌喝酒釣魚，我一樣也不玩。我沒有別的愛好，就是愛‘玩泥巴’。”他是有編制的農業干部，但他說自己一坐辦公室就頭暈，下到地里心里才痛快。

謝福鑫在田里戴著草帽，穿著迷彩服，踩著一雙橡膠雨靴。平常出門時，他腳蹬舊涼鞋，褲子上沾著土，毛衣掩不住襯衣下擺，怎么看都像個老農民。

謝福鑫在果樹試驗田（桑鳳鳳 攝）

在“填海”填出來的品種園里，謝福鑫種植了160多個葡萄品種，藤蔓上拴的木牌上寫著品種名：京亞、夏黑、巨玫瑰、紫珍香、美人指……園子里種著各色花卉，還種了柑橘、檸檬、草莓、枇杷、桑葚、百香果等果樹，以及山里移栽來的野果樹；陰涼處還有食用菌。謝福鑫說他是“種給農民看，請農民來品嘗，讓農民跟著干”。

這幾年，謝福鑫因尿道結石動了4次手術，不能像過去那樣騎車下鄉。但他閑不住，依然起早貪黑地在品種園里干活。“能為農民做點事，我就很快樂。”他說，“我現在每一天都當最后一天過，如果要倒下，我希望倒在葡萄園里。”

>采訪手記

謝福鑫最開心的事，是在他手把手的示范和下地指導下，農民引種葡萄成功，半年時間葡萄園內就郁郁蔥蔥、生機盎然。每年七八月，沉甸甸的新品種葡萄下架，被省內外客商搶購一空。農民數著鈔票，眉開眼笑。他感覺自己比農民還高興。

有一陣雨下得多，謝福鑫發現附近不少農戶的葡萄葉發黃，還有些植株出現病害跡象。這是他最掛念的事，讓他夜里睡不踏實。那一陣，他天天騎車去各專業村^[1]里跟農民碰頭，讓大家設法排澇，打合適的藥。他還勸說沒有遮雨棚的種植戶趕緊架起遮雨棚。他擔心農民種不好葡萄，喪失了信心和來之不易的機會。

自1999年南平施行科技特派員制度以來，涌現出一大批謝福鑫這樣心系農民、扎根基層的先進典型。依托日益成熟的機制，南平的農業科技轉化越發高效、深入。科特派的汗水，已化作果園、茶山和竹林里的滴滴露珠，滋養著武夷山下的這片沃土。

李保國

李保國在修剪核桃樹（谷占元 攝）

● 李保國（1958年2月—2016年4月），河北農業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自1981年大學畢業走進太行山，30余年如一日，將太行山區生態治理和帶領群眾脫貧奔小康作為畢生追求，每年深入基層200多天，讓140萬畝荒山披綠，帶領10萬農民脫貧致富。

● 2007年，被河北省科技廳聘為邢臺市和承德市科技特派員，2009年被科技部授予“全國優秀科技特派員”稱號。

● 因常年高強度的工作積勞成疾，2016年4月10日凌晨突發心臟病，經搶救無效去世，時年58歲。后被追授“全國優秀共產黨員”“時代楷模”“全國優秀教師”等榮譽稱號。